两人的目光仓猝地在大雨中碰了一下,蒋贺之先把脸转了过去。
“盛检,你来了!”燕子赶紧把人请进农庄里,平时用来接待游客的大厅此刻密密麻麻围着的全是新密村的村民。有人正在哭泣。
听燕子替嘴拙木讷的村民们反映,新密村种的是一种叫“粤水6号”的水稻,成熟期约120天,大伙儿移栽之后陆陆续续地就出现了稻苗黄枯死亡的现象,一开始以为是虫害,后来又以为稻瘟病,但是村民们按照以往的种植经验处理了稻田,仍然不管用,还没琢磨出到底是什么问题呢,田里的秧苗就全死光了。
燕子觉得蹊跷,又对当地的民警不放心,便分别给蒋贺之和盛宁都打去了电话。
范松华是粤东省农科院的教授,年近古稀,依然朱颜鹤发,精神矍铄。他接过燕子递来的一株枯死的秧苗,细看了看,举出了几个常见的会致秧苗枯死的病因,比如化肥烧根、苗床板结、高温缺水等等。
上回见过的那位老农说:“都种了这么多年了,谁还没点种田的经验?再说,每个种植户的种植习惯都不同,一般出了问题,稻苗也就死一蔸两蔸,怎么可能5000亩稻田全部绝收?”其它可能也被一一排除。
众人围着专家七嘴八舌,又天崩地裂地哭了好几个。他们都想弄明白,5000亩稻田绝收,是天灾还是人祸?
一旁倾听着的盛宁隐隐感到不安,这是一块锦地集团势在必得的地。他不自禁地朝蒋贺之投去一眼,他早习惯了遇事不决就从他那儿汲取能量。这一回头,发现蒋贺之也正看着自己。两人的目光再次碰撞,这人跟被拿了赃一样,又先把头扭开,眼神也硬起来。
蒋贺之主动询问专家:“有没有可能这些稻苗是因人投毒枯死的?”
“有这个可能,要化验了泥土才能知道。”范松华点点头,又道,“不过5000多亩地啊,差不多500个标准的足球场,这要下毒也不容易。”
不是天灾便是人祸了,盛宁反应过来了,接着这个话茬往下问:“那会不会是一开始播下去的种子就有问题?”
燕子一听,也恍然地对那位老农说:“你家不是还有余下的种子么?赶紧连着包装袋一起拿来给专家看看。”老农诺诺点头,用最快的速度往家的方向跑了个来回。
“拿遗留的种子、枯死的秧苗去化验,三天就能出结果。”范松华拿起种子包装袋,皱着眉说,“不过以我的经验来判断,这个‘粤水6号’就是假的。”他指着包装袋上底部的某个空白处,说这里本应有一个防伪标识,接着又指着袋子上“粤水6号”的翻译说,“这个英文的字体也不对。”
“蒋队,看来你们有任务了。”如果种子是假的,这便涉及生产、销售伪劣种子罪,且已经酿成了重大损失。盛宁看了看仍固执地不看自己的蒋贺之,心里微微一酸,又转头问村民,“你们从哪儿购买的这批种子,是正规经营单位吗?”
村民们承认,这批种子确实是从一家私人小公司那里购买来的,但大伙儿不疑有诈,因为那公司是刘老实推荐的。刘老实是村里的首富,他的冷库为村民提供了储粮储菜的便利,所以他的话天然具有权威性,比村长的话还好使。他说这个“粤水6号”是新培育出来的品种,稻粒细长,煮出来的米饭更黏更香,因此收购的价格也好。村子里本就喜欢集体行动,经他介绍就都买了。
范松华提出还要去田里看一看,盛宁正欲撑伞作陪,忽然听到一个村民与他身边的人小声交谈道:“所以我就说么,种什么地啊?就应该把土地流转给那家公司!这下还是得把土地租出去,还不知道会不会被人趁火打劫呢?”
盛宁停下脚步,皱着眉追问对方:“‘趁火打劫’是什么意思?还有你们说的想要租你们土地的公司是不是锦地集团?”
对方告知不是这么知名的大企业,是家新注册的公司,说要建钢厂。但其实这不重要,锦地集团为免村民坐地起价,肯定不会亲自露面,悄悄注册个小公司就行了。
再一细问才知道,5000亩良田绝收已是不幸,但更不幸的是,新密村已提前与私人收购粮食的公司签了稻米的收购合同,八月初就得交粮,按亩产600公斤来算,这3000吨稻谷如果逾期交不了,是要按收购价1:1来赔钱的。
每50公斤85元的收购价,也就是说,一场人祸,村民们不仅分文不剩,还得倒赔500多万。
蒋贺之疑惑:“为什么要在种植前就签对方的收粮合同?为什么不选择等丰收之后再卖给国家的粮站呢?”
老农叹着气回答:“压级压价呀,明明是一等粮二等粮,粮站却非说是三等粮,只按国家收三等粮的标准每50公斤给75元,还要克扣分量,还要打白条,拖欠我们的售粮款……”
老农说话时,燕子也在一旁插嘴:“对对对,粮站都有个潜规则,就是‘一切都由站长说了算’,以前把我们坑得可苦了。”
压级压价、克扣分量、拖欠粮款,都是粮食购销领域的腐败问题。盛宁微微蹙眉,问大伙儿:“常年遭遇这种不公,为什么你们从来不向有关部门反应呢?”
“老百姓么,就想安安稳稳过日子。”老农又叹口气,继续说,“但是人家私人公司却肯给85元,我们农民又没有别的销售渠道,能提前签合同获个保障也好。这家收粮的公司也是刘老实介绍的。”
“看来这个‘刘老实’很不老实啊。”蒋贺之闻言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道,不怪村民们无条件信任“首富”,在香港,蒋瑞臣的话确实也比港特的话好使。
听燕子说,刘老实这两天不知去向,应该是在市里。但据蒋贺之分析,这人还有冷库、农庄这样的资产在村里,不至于畏罪潜逃。
“赶紧再开个村民代表大会吧!”方才那个小声说话的村民这会儿大声地嚷了起来,“大家表决、签字、摁手印,赶紧把这土地流转出去,不然每家都得赔好几万出来,谁赔得出?反正我赔不出。”
国有土地使用权的出让一贯讲究的是“招拍挂”,即公开地招标、拍卖和挂牌。流程是村民代表大会三分之二的村民表决同意,再上报乡镇政府及国土部门审批及收储,进行土地评估之后公开招标。但实际操作中,为了避免繁杂程序影响城市更新的速度,常常出现“先用后征、未批先征”的情况。盛宁已经明白了,这场人祸背后的始作俑者大概率就是锦地集团,3000亿把人都变成了鬼。
好一个恶毒的连环计。
眼见越来越多的村民响应号召,要求投票重新决定是否把农田转让出去,盛宁站起身,做了个手势示意大伙儿安静,又说:“国家严令禁止对农民的土地‘以租代征’,手续合规、补偿到位倒也算了,但你们的5000亩良田很有可能就是被人下套、‘以租代征’了。食者民之本,这些土地也是各位安身立命的基础,不能为了不掏违约金就仓猝地做决定,更不能因为一份不清不楚的收粮合同就让自己的土地被这样不明不白地征用。请大家给我一些时间将整件事情查清楚,至于怎么挽回现有的损失,我们再一起想办法。”
一言似抽薪于釜底,他的语声很轻,但很有力量。满大厅的农民们互相对视一眼,都不急、不闹、不恸哭了。
这人一直是这样的。也许爱情真的只是他人生中很小的一部分。你恨他,倒轻了自己。
眼角的伤口轻轻疼了一下,蒋贺之无奈地在心中叹了口气,定了定神,转头问燕子:“你是不是还和你们这儿的粮站站长相过亲?”
“这你还记得呀,”两人相处的点滴竟都被这人记住了,燕子窝心一笑,“对,他叫荣家励,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不,别打电话了。”两人的目光再次对上了,稠如蜜,且这回谁也没主动躲着谁。盛宁对蒋贺之说,“我们直接去看看,现在就去。”
第123章 人祸(二)
与村民开完了会,范松华提出要去田里看一看。雨渐小,但淅沥依旧。盛宁仍要为老教授打伞,手腕一抖,伞还没打开,叶远却机灵地及时从他手中抢过了这把根骨结实的黑伞,笑笑道,盛检,我来。
叶远倒不是为了撮合两人,单纯觉得让领导撑伞,不像话。他擎着伞与老教授走进雨中,边走边谈农业与民生,只剩下盛宁与蒋贺之在大厅里,面对一帘渐渐微末的春雨面面相觑。片刻沉默,蒋贺之撑开了伞,用目光向盛宁示意:我送你。
两人并肩同行,耳畔只有雨水敲打伞面的沙沙声,好像整个世界此刻都凝聚于这把伞下。蒋贺之不时偷偷以余光朝身边人瞥去一眼,盛宁虚握着一只手,偶或抵在唇边轻轻地咳嗽。他的目光恬然宁静,但煞白的脸上微现潮红,可能只是走路累的。
四人同乘田间的摆渡车,还由燕子作陪。大半个月前村民们在田间劳作的身影犹在眼前,那时他们为即将到来的丰年忙碌和喜悦,现在田里只剩一片片倒伏的枯黄的秧苗,细雨中,大地也在颤栗呜咽。
一路停一路看,一路看一路行,到了最远的那片金乌山脚下的农田,他们再次下车步行去田边,还是燕子在前头引路,叶远与范教授居中间,盛宁与蒋贺之则慢慢地拖在最后。
忽然,山上传来一阵响亮可怖的兽啸声,蒋贺之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哪儿是兽啸,是山体崩塌、石块滑落的声音,紧接着,真就有土体与石块从他们头顶上方砸落下来。
危险来临,蒋贺之拽着盛宁的手腕就往前跑,所幸轻微的滑坡很快止住,惊惧间,他已将一副失去平衡的清凉的躯体抱个满怀。
对方好像也紧紧地抱着他。
蒋贺之本想多抱盛宁一会儿,他的情感与理智在激烈交锋,最后还是前者败下阵来。他掸净一张脸,推开怀中人,用一种责怪的、不耐烦的口吻说:“你就不能小心点吗?”
“你就不能不抱我吗?”盛宁反击得很快。垂了垂眸,竟有点委屈地轻声抱怨,“我又不是故意的。”
“炸山之后,山体滑坡发生过好几次了,”前方三个人也毫发无损,燕子吓得够呛,不停拍着自己瘪瘪的胸膛,“虽然程度很轻,但炸山之前从来没有过。”
蒋贺之似乎铁了心要跟这人撇清干系了,连他周遭的空气都令他烦躁。伞已丢了,他拒绝再与盛宁同行,两手插兜,顾自低头疾迈两步,只留一个挺拔的背影给身后的人。
检查完了稻田的受灾情况,盛宁吩咐叶远开车送老教授回到市里去,他自己则跟蒋贺之、燕子一起再跑了一趟金乌山粮站。
随着2006年全国取消了农业税,粮站上收,粮食收购也允许私营化,无论是收购、储存还是销售都有较高的自主性。金乌山粮站如今隶属于华粮集团,当地农民仍循旧例叫它“金乌山粮站”,但讲究点说,它的全称应该是“华粮洸州直属库有限公司莲华分公司”。
远远的,就能看见几栋蓝顶白墙的平房。三人来到库区大门口,雨已经停了,但能看见大门内外积水严重,都快汇成一片小湖泊了。这样了还没人管,可见这地方的管理相当松懈。果然,他们径自闯进大门,也没见一个门卫阻拦。
待人到了其中一个粮仓门口,才有一行人急匆匆地赶来,听燕子对为首一个戴着眼镜、长相斯文的男人喊了一声:“嗨,荣站长,好久不见!”这个男人以前叫“站长”,如今叫“轮换购销科科长”。他比盛宁略矮一些,比蒋贺之就矮得多了,他不胖不瘦,不俊不丑,一笑就露出两排略显参差的牙。
“这是储粮的条件吗?”库门下面也汇聚了一片汪洋,盛宁直直盯着荣家励,“你们这里谁说了算?把库门打开,我要检查。”
一听检查二字,跟着荣家励的那些工作人员明显慌了神,而众人脸上的不自然表情也巨细靡遗地落进了两位司法人员的眼中。他们互相看了一眼。
“密封仓,什么天气都不用担心。”倒是这位荣科长不慌不忙,他认识燕子,但不认得眼前这两张出色的男性面孔,只认得他们的制服。“两位领导这是从哪儿来的?”停顿一下,他推了推圆钝鼻梁上的眼镜,以更强硬的语气说,“我们不归地方管辖,地方公安和检察都无权直接要求我们打开粮仓的仓门。”
盛宁朝蒋贺之投去一眼,还未开口,这个男人貌似已心有灵犀地洞察了他的想法,他挺身一步道:“赶紧把仓门打开,接到匿名群众举报,你们公司有人涉嫌利用粮仓藏毒。”
众人显而易见地更慌了。公安不能擅查这儿的粮,但能缉毒。
“不能随便打开仓门,”氮气储粮技术还未推广于全国,莲华分库还是传统的储粮方法。硬的不行就来软的,还是这位荣科长挺先站出来,以一种专家的口吻继续阻挠检查,“储粮环境必须保持干燥,雨天的空气太潮湿了,如果贸然打开库门,让粮食发潮生虫,影响了品质,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你们库现存多少稻谷?”蒋贺之问。
“3000吨。”荣科长心道,问这个干嘛?
“如果因开仓门导致粮食霉变,”蒋贺之挑一挑眉,相当无所谓地说,“我就把这儿的粮全买了。”
如果不能现场拿赃,后续的事儿就说不清了。盛宁本来还对两方僵持的这个情况感到担忧,听到这里便实在忍不住地笑了一下,身份不是那个身份了,豪横任性却一如既往。
荣家励不动,其他粮站工作人员也不动。谁都知道这门一开必出大乱子,他们正用残余不多的智慧想办法。但显然,唯一想到的法子就是死也不能开门。
蒋贺之不再与这些人废话。他借了一位女工作人员脖子上的丝巾,在手上缠绕几下,一拳就将粮仓门外放置消防斧外的玻璃罩击碎了。
“赔你条新的。”将丝巾抛还给那位女工作人员,他执一柄利斧,来到被锁掉的粮库仓门口,打算直接破门而入。
见一名胆儿肥的工作人员居然想以自身为肉盾上前阻拦,蒋贺之冷冷地朝他细了细眼睛,转了转手头的斧子道:“你拦我试试。”眼里是真有血腥气,一句话就把人吓退了。
咵咵两下,电子锁被砸开了,粮仓的库门应声开启。
蒋贺之的举动无疑是极大胆的,如果粮库是满仓状态,只要这些工作人员往上头一反应,他的这身警服就保不住了。然而,偏偏有人比他更大胆,偌大的仓库里竟一粒稻谷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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