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照已经恢复了冷静,他擦干剑上的血,将之收回剑鞘:“这是第三次你反叛出卖他人了。”
薛昭今日所言所行,不仅违背了皇帝的旨意,还算计了其母。
薛昭道:“兄长不必怀疑我和你们做交易的诚心。我不是忠臣益友,但是个孝顺儿子。”
薛照冷冷看他:“若你孝顺,就该按照计划成为太后的助力,扶持她的幼子登上王位。”
薛昭一笑:“各人有各人的孝顺法。”
孝,太孝了,孝死人了。
萧约双臂环抱在胸前,闻言翻了个白眼,同时肚子咕噜了一声。
薛照对薛昭道:“再给你三句话的时间,我的妻儿要用膳了。”
薛昭:“好……”
次日午后,被卫王亲自迎进王宫后,萧约与薛照被请到卫国太后寝殿春禧殿。
看着摆在面前的两盏香茗,二人对视一眼,想起了薛昭昨日最后的三句话。
“母后必然请你们喝茶。公主杯中融了药。驸马杯中会是什么?”
第159章 自私
据薛昭说,皇帝拢共只给了他一颗药丸,他另外做了颗假的交给太后。真的已经被萧约踩碎了,太后融在给公主的茶里的只是山楂丸,喝下去也无妨。
事关萧约的安全,薛照不肯让萧约涉险,萧约却道无妨,不把加料的茶喝下去,怎么能让卫国太后以为计划得逞,他们又怎么将计就计一网打尽,彻底翦除她的势力呢?
薛昭离开茱萸山庄前,给了二人另一颗药丸,是解毒的。太后想毒翻薛照暗中偷天换日,所用毒药必然不能是见血封喉的,所以不必提前服用解药,演完戏再服药也来得及——“兄长若是不信,可以先找人试药,便知我没存歹意。”最后薛昭笑着与两人挥手作别时道。
薛昭把自己弄得血淋淋的,又坦白了许多隐秘情报,的确拿出了合作的诚意,所言不似作假。但以防万一,萧约还是提前写好了一封信藏起来,若是自己再次失忆能够用作提醒——这事没让薛照知道,一是怕他多虑担心,二来信的内容实在有些羞人。
收回思绪,面前摆着两盏茶,在卫国太后热切的目光下,萧约端盏饮茶,清苦的茶水中掺杂着一丝极淡的酸味。
茶是紫笋茶,章台郡主生前最喜欢的茶。方才太后一见薛照就先感激早亡的献柳妹妹,声称若不是阴差阳错之中有妹妹庇护,母子再无重逢之日。
这一番感怀显得以茶追怀合情合理,看在章台郡主的份上,萧约和薛照不喝都不行。
萧约杯中见底,随后那道目光又落到了薛照身上。
太后轻声呼唤:“照儿,这是娘亲自沏的茶……”
薛照默然伸手向茶盏,萧约却先他一步,径自将茶水泼到地上:“我和薛照成亲时,敬茶奉给高堂,可没见他娘在场。”
这是在计划之外的,萧约事先没和薛照通气,因此薛照有瞬间的错愕,萧约抬了抬下颌,理直气壮,心疼自家男人怎么了?就算能解毒,也犯不着做戏做到这种程度。
两人之间有默契,薛照迅速会意知道萧约舍不得自己涉险,在他人眼中却更像是公主娇纵跋扈,随意凌驾于驸马之上。
太后脸上的神色瞬息间变了几变,细长的柳眉微蹙,很快又舒展开来,恰到好处的笑容掺和了适度的慈爱和愧歉,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胸有成竹的从容。
——只要公主失忆,换人就可行,处理薛照还有别的法子,不必急在当前。萧约已经喝了茶,薛照喝不喝便无所谓了。
“此处再无旁人,照儿,坐近些,让娘好好看看你。”太后头戴抹额,脸上未施脂粉,多日在寝殿内卧床,肤色白得像雪,略有些病态,但并不影响她惊人的美丽。
萧约看着她向薛照伸手,抬袖挡了一下:“君臣分明,请注意言行。”
太后缩回了手,颇为落寞地低眉顺眼,似是后知后觉向萧约告罪:“殿下训诫的是,是我失态了。我实在是太欢喜了,所以言行无状,想不到此生还能再见我儿,还能得到我儿的原谅……”
“你想得太多。”薛照冷声打断,“我会出现在这,不是你一手策划的吗?让百姓的议论和指摘助推,用孝道裹挟着我不得不来,你算得很定,还有什么想不到的?这张脸有什么可看的?薛昭在王宫潜藏一个多月,你还没看够?”
太后闻言不以为忤,四顾周围提醒道:“虽然殿内再无他人,但也需谨防隔墙有耳,若是泄密,对你和殿下都不好。”
听着像是好心,还真演上慈母了。
萧约心里冷笑,面上还要装腔作势将这出戏继续演下去:“泄密又如何?无论夫凭妻贵还是父凭子贵,薛照的地位已经稳如泰山不可撼动。反观你……卫国是陈国藩属,就算贵为太后,于陈而言也不过是臣下。卫王太后,你分明无恙,却称病诓骗孤与驸马前来,犯了欺君之罪。”
“殿下,我认罪。”太后卑驯地垂首,“照儿如今做了驸马,来日便是皇夫,这都是殿下垂恩,也是他自己的造化。我自知无颜认回孩儿,生而未养,不仅无恩反而有仇,见面是我的奢望,万幸如愿了。不论殿下要怎么处置我,我都认,是我罪有应得。能见上照儿一面,我也是死而无憾了。”
见了面就死而无憾,那还在这坐着干什么?谁拦着你了?
萧约差点就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了,转念一想还是要注意言行做好胎教,便收敛了凌厉的语气,冷笑一声嘲讽道:“岂止一面,八面十面也有了。既然太后无事,明日我们便回转大陈,免得耽误了正事。”
薛照没说话,萧约的话就是他的表态。
“看来,这辈子照儿都不会原谅我了。”太后哽咽着拭泪,“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不该奢望重修母子情分。但有一桩事,就算是腆着脸乞求,我也还是要开口——”
太后原本虚弱地扶着凭几坐在二人对面,说着起身又重新跪了下来:“卫国王太后冯氏,恳求驸马和殿下,答应我一件事。”
薛照当即拉着萧约站到侧边,不受她的跪拜:“这里没有别人,演给谁看?你一心图谋的,除了王位还能是什么?卫王身体健硕,再活二十年不在话下。正途走不通,求我们帮你夺取王位,也无异于白日做梦。”
太后凄然一笑:“是,我想为晖儿挣一份好前程,让他子子孙孙都享受尊荣,这有错吗?就算在照儿眼中,我是个蛇蝎毒妇,但至少也还会有丝毫真情吧?全天下做母亲的,哪个不爱自己的孩儿?爱他,就将最好的给他,拼尽全力也要争取。这不对吗?”
这几句大概是冯献棠口中难得的真话,对着薛照说她有爱,却都是对薛晖的爱。
薛照闭了闭眼:“因为薛晖是卫王的儿子,所以你觉得理所当然该他继位,对王位志在必得。”
萧约看见,薛照紧握成拳的手在微微颤抖,当面揭破自己亲生母亲不堪之事,这对从未享受过母爱的薛照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
太后潸然,双眸微微充血,眼中润满了泪水,眼角没有一点皱纹,清泪淌过素净的脸颊,更添加一分脆弱感伤的美。
若是早见到冯献棠,薛照的身世早就大白了。除了这样的绝世的美人,谁能生得出恍如天人的薛照?可叹前任梁王自恃多智,竟然从没想到过这种可能性,不知道薛照是外甥,至死都觉得他是自己的儿子。
“不错,晖儿和你不是同一个父亲。”太后啜泣两声,抬袖轻沾眼泪,“即便是当着你的面,我也要坦诚,在我心里,晖儿是最要紧的,你和薛昭都要靠后。”
萧约心头拧得生疼,握住了薛照的手,低声道:“你是我的唯一。”薛照与他十指交握:“嗯,我知道。”
太后道:“人心就是偏的,天下的父母对待多个儿女都绝对不可能一碗水端平,何况我心里本就有怨。是老卫王父夺子妻,才有了你们,而晖儿的出生,仿佛让一切回到了本该的轨迹。上天让我峰回路转,我爱晖儿如命,但这不代表我不爱你,照儿,你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给你的爱不够多,你恨我是应该的,但我又该恨谁,命吗?是命,是可恨的命运让我们母子变成如此!”
薛照绷着唇角未语。
萧约问:“当年的决定,你如今后悔吗?”
回答出人意料,冯献棠流着泪摇头:“苦果,我已经尝到了,但我不后悔,若是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今日我的生死掌握在了被我伤害过的孩子手中,我应该幡然醒悟来求饶,可当时,我的确只有那一条生路。”
怙恶不悛不外如是,就不能对此人抱有丝毫期待。萧约当即拉着薛照的手就要走,薛照却定在了原地,沉闷道:“这话听着才真。”
“我说的是真心话。孩子,我在深宫里困了一辈子,戴着假面曲意逢迎了一辈子,实在是累。我想说些真心话,也只能是对你了。我也想做个慈爱无私的母亲,像传说故事里那样,为了自己的孩子舍身不恤。但我不是圣人,我只是个软弱的普通女人,我怕死,我想活,孩子在我腹中长了十个月,但和我的余生相比还是太短了,我更想保全自己。”冯献棠一手按着自己的膝盖,一手扶着凭几缓缓站起,一双泪眼愁思宛转,显得真诚且可怜,“当年,除了把你送走,我别无选择——”
萧约含怒道:“岂止送走,你是想要韩姨和观应的命!”
“是王上劝我永绝后患的。当时老卫王对他这个世子已经多有厌弃,想要改立他人,他需要我做助力,所以不许我失势。老王爷晚年笃信方士,又曾梦见双头蛟龙将他撕成两截吞吃入腹,看见莲开并蒂都要悉数铲除,若被他知道我产下双生子,我们母子三人都会被视作妖异,同样是死,不如取舍之后至少能保下两个。我没办法……照儿,你能明白的,我真的别无选择……你谅解我吧……”
这话道理上说得通,但情理上让人难以接受。取舍,多轻巧的两个字,权衡利弊舍弃不利是明智之举,但被舍弃的是襁褓婴儿啊,才降生就面临死亡,给他性命的人又要将他抹杀……这该怎么谅解?
在两人的沉默中,冯献棠拭干眼泪继续道:“当年为了自保我是动了杀意,但真正听到韩女官坠崖的消息时,我心痛欲裂肝肠寸断,不敢在人前哭泣,夜里咬着被褥眼泪把枕头都浸得湿透了。我的孩子,我怀胎十月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孩子,那么小那么可爱,竟然就被我下令扼杀了。世上怎么会有我这样的母亲?该死的是我才对啊。这些年来,我没有一晚能够安睡,我将昭儿送到陈国做质子,其中一重原因就是看见他,我就会想到另一个被我杀死的孩子,孪生兄弟应该会是一样的相貌身量吧……如今知道,果然是一模一样……照儿,我是个自私的女人,不配做你的母亲,但你不能否认我对你的爱,哪怕太过微薄,也是存在我心里的。这份爱折磨着我,从我们母子分离至今,年月越久痛苦越深。若你不肯原谅,我到死也不能瞑目。”
冯献棠捧着心口,神色哀痛至极,美人垂泪最是动人,但萧约看多了薛照,对美貌的怜惜已经不能影响他的理智决断。
真诚是一招必杀技,承认自私是为了凸显自私之人的真情尤其珍贵,从而麻痹对方一击致命。
萧约眼珠转了转,摆出些许动容,低声道:“薛照这些年过得很苦,比你更苦。”
薛照也跟着松动情绪:“我不需要旁人的爱,我已经有家了。”
察觉到二人心软,太后哭出了声:“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照儿,是我害苦了你。殿下,多谢你替我爱护照儿,殿下的恩情,我至死不忘……”
说着便又要下跪。
萧约这回扶了一把:“我们不是来追责问罪的,只是做个了结。这次过后,前尘往事一笔勾销,薛照和你生死不再相见。”
“我想补偿,但我能给的照儿未必想要。好,我不强求……不见也好,也好……”太后含泪点头,“殿下和照儿还是在绥平住几天再走吧?不为别的,殿下身怀有孕,长途跋涉千里,若不歇息又急忙返程回京,恐怕有损玉体,万一动了胎气……我不配做照儿的母亲,更不配做未来储君的祖母,只当我是个生育过的老妇说些经验之谈吧。”
萧约拿捏着分寸,演出有点感动却又保持警惕的模样:“留我们住下,到底还是为了你的小儿子吧,三日后是他的七岁生辰。”
太后迟疑片刻后点头:“的确有此原因。不瞒殿下,我一直希望晖儿能够继承王位,这是薛家欠我的。若殿下和驸马能够出席晖儿的生辰宴会,即便你们不表态,也能为晖儿竞争王位加码……”
“你们还没有见过晖儿,他是个极可爱又善良的孩子,昨日还在问我,是不是很快可以见到哥哥和公主嫂嫂,能不能把哥哥留下,免得他在陈国受苦……他不知道有两个哥哥,但他知道心疼哥哥。血脉亲缘,是割舍不断的,我千错万错罪该万死,但孩子是无辜的……若是照儿的亲弟弟继位卫王,卫国必将世代忠于大陈,忠于殿下。扶持晖儿上位,对你们有益无害啊。”
第160章 初心
冯献棠的话乍一听有道理,家天下的统治方式内涵便是血缘维系的宗法制度。就算生父不同,但薛照和薛晖都是冯献棠的孩子,血缘上自然比王室其他人更近。常言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冯献棠声称若是薛晖即位,则会成为薛照最忠诚的助力,护卫他与萧约子孙世代帝业永祚。
可是她弄错了一点,大陈不是风雨飘摇中的末代朝廷,而是春秋正盛高度集权的天.朝上国。
在历代先皇的文治武功下,陈国从体制到国力都无比强盛。当今皇帝虽然退居行宫,但他的权柄宛如随处生长的野蔓,能够触及普天之下的每一个角落,绝没有鞭长莫及一说。作为储君,即便没有掌握全部权力,萧约的地位已经是牢不可撼了。
换言之,冯献棠太高看卫国王位。君臣之别,不是一句空话。卫国之于萧约,便如萤火,就算操之于股掌,也丝毫不用担心灼手。萧约之于卫国,便是仰视天恩,雷霆雨露都得无条件承受。
哪里用得着还是个小孩的薛晖来扶保朝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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