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燎放缓了语气继续道:“掌印你是知道的,我没什么大志向,不过是嘴馋好吃。这犯法吗?不犯法吧。吃得再好再贵,我也没偷没抢,总归有冯家养我,我日子不知道有多逍遥。我为什么给自己找不痛快,闯这等祸?”
薛照问:“后面在塑观音像?”
冯燎有些纳闷,心想他怎么好奇这个,点头道:“正是。已经把泥坯立好了,正要给佛像塑金。”
薛照没接话,垂眼看着冯燎。
冯燎便继续解释得更清楚:“难得掌印对此事感兴趣,那是我二舅舅还愿塑的像,图纸还是你手下的季逢升画的,毕竟他老子原先是工部营缮郎中,尤其会画图设计,也算有点家学渊源——薛掌印,御带沟翻船之事,我实在是不知情,你别吓唬我了行不行?我知道差事落到你手里总要有个说法,可你不能因为那桩陈年旧事就牵连于我吧?”
薛照依然是没有任何情绪,面无表情地淡淡道:“还的什么愿?”
冯燎是越发弄不懂了,难不成薛照忙里抽闲专门来过问自己舅舅的家务事?
“塑的送子观音,谢菩萨保佑我二舅母平安产子。薛掌印,你手下的缉事厂耳目众多,奉安城里上至王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没有你探听不到的消息。不过,既然你感兴趣,我就亲自原原本本说给你听。”冯燎觑着薛照神色道,“我二舅舅命苦,先头娶了两位夫人,两位都是未产子就身故。后来……后来有幸和章台郡主缔结姻缘,虽未白头到老,当年他也是对郡主无比恭敬的,再后来……孙家不也爽快成全了郡主和令尊吗?阴差阳错的事,是是非非谁都不好说,可若要细究起来,二舅舅真是仁至义尽了,掌印绝对不该记恨孙家。”
薛照之母冯献柳,嫁给薛桓之前还与孙昭仪的二弟孙丰有过短暂的婚姻。这桩二十来年前的旧事,奉安城里记得的人不多,会当着薛照的面提起的人更是少之又少,除非活得不耐烦了。
薛照垂眸片刻,道:“你又来求什么?”
冯燎心里没底,被他冷冰冰的语气吓得够呛,道:“我才说了,我二舅母产子满月,这可是我二舅舅第一个孩子,整个孙家都欢喜。这本来是一件大好事,可惜她产后不调,食不下咽弄得很是憔悴,我二舅舅也跟着忧心。二舅舅待我很好,我便自告奋勇说替舅母谋划膳食。问清了舅母原先爱好的口味,以为手到擒来,没想到放出大话却兑不了现,舅母依旧是吃什么吐什么,把我也愁坏了。这不,来寺里拜拜,希望佛祖能给我个指示。”
这说辞有些好笑,若是求神拜佛有用,要寻合适的食谱,拜灶王爷才更对口。
薛照并未质疑,而是道:“食不下咽,找大夫看过了吗?”
冯燎一愣:“哪能不找大夫啊,太医院请遍了,都治不了。”
“我安排一位大夫去孙家。”薛照道。
“什么?”冯燎怀疑自己听错了。
薛照:“告诉孙丰,大夫诊治过后,我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冯燎眼珠子一转,往薛照跟前凑,低声问:“掌印,御带沟的案子……周灵安招了吗?”
薛照往后退,冷眼看他:“四公子,你身上脂粉味很重。儿孙满堂虽好,但四处留情不是好事,小心引火烧身。”
冯燎抿了抿嘴,目光定定落在薛照身上:“看来,掌印是有所收获了……”
·
这头萧约从荷金酒楼打包了几样吃食,等出餐时他抬头看墙上挂着的招牌,心里感叹难怪梁王的儿子都能吃穷了呢——
招牌菜何止数十种,满满一墙,巴掌大小的木牌上写着四字成语作为菜名,看似毫无关联,解释开来便让人拍手称绝妙趣横生。
实物更让人垂涎。店里荤素菜品不止造型精致别出心裁,滋味更是绝妙,能够将食物的本来的鲜美发挥到淋漓尽致。更难得的是做法新颖,用足了巧思,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一碗清汤,嗅起来竟有十余种香味,彼此之间还不冲突。
带着好吃的,萧约先回了一趟家,陪着父母妹妹吃了午饭和晚饭,然后才回照庐巷的小屋——上次做着热气腾腾的饭菜等薛照是为了让他出汗好取原料,这次可不能便宜他白吃白喝。
照庐巷外就是越人湖,萧约还没进巷就瞧见有点点火光,凑近去一看,原来是有不少人三三两两分散着在水边烧纸。
萧约好奇地向一对嘴里念念有词的老夫妇问缘由,老妇人说:“今天是十月十五,按我们老家的说法这个日子是阎王爷诞辰,所以我们老两口来烧点纸供奉。”
仰头一看天上,果然是满月,可是——
谁会这么热切地给阎王爷上供啊,萧约听得越发糊涂。
老爷子紧接着解释:“小少爷,一瞧你就是锦衣玉食,没吃过什么苦的。你难道不知道,最近奉安城里闹盐荒?一斗盐卖到五百文了,就这还得抢呢。哪家哪户哪一天离得了盐啊,尤其像我们上了年纪的人,本来就口重,现在这个盐价,哪里买得起?”
萧约哭笑不得:“这跟阎王爷有什么关系?又不是‘盐’王爷。他老人家哪管得到百姓吃盐的事?”
老人家“嗳”了一声,摇着头让年轻人不要戏谑,多些敬畏之心,冬月十五是下元节,又是阎王爷生辰,不可不敬。再者,怎么没关系了?谁不知道官府运盐的大船在御带沟翻了,听住在附近的人传出来,说是水鬼成年泡在水里嘴淡,年底也要尝点滋味,所以凿船。既然是恶鬼作乱,当然要求拜阎王爷,早些把害人的东西收服回去。
这样的说法,对于萧约来说实在是匪夷所思,不过他并未和两位老人家争辩,一番闲聊之后发现他们也住在照庐巷里,萧约便从自己屋里给他们拿了一袋盐。老两口欢喜得很,夸萧约心地仁厚乐善好施,将来定要娶个贤妻,儿孙满堂。
贤不贤妻暂且不说,谈儿孙也太早,萧约觉得自己还不到岁数,家里也不催,没有喜欢的人没必要盲婚哑嫁。
萧约回了家就在那套蒸馏设备前坐着,等薛照来。
等啊等的,等到夜深,还不见人。
没有时间观念的死太监。
萧约在心里抱怨了一番,站起又坐下,在屋里兜圈子。一会想到初次见面时薛照留下的凶案现场,一会想到在荷金酒楼里自己差点做了痴汉,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坐立不安于是去煮了一锅夜宵,自己没舀多少,大半留在锅里。
——要不是怕饿坏了香饽饽,让香味打折扣,才不会这么便宜死太监。
凌晨,萧约困得双手支着下颌打起盹来,一会睡一会醒,坐在桌边直点头。
睡着了手就撑不住,脑袋越垂越低,马上就要磕在桌面上,忽的一只大掌托了他额头。
满月的清辉淌进屋里。
萧约惊醒,抬头睡眼惺忪看着眼前人:“你来啦?这么晚,都给我饿困了。夜宵可不是给你的。”
薛照余光早就看见了锅里的东西,眼底动了动,右手背在身后,向萧约伸出左手:“我的香。”
“昂?”萧约忘了死太监给自己下了命令,拿不出东西来,瞬间后脖一紧,“……饿了吧?来,吃汤圆!”
第20章 夜宵
薛照眼皮冷冷一抬看向萧约:“你就拿这个来敷衍我?”
萧约被他看得发虚,呵呵干笑两声,心想都说薛照掌管的缉事厂手眼通天,该不会他知道自己打包回家的是荷金酒楼的菜,给他煮的是十文钱两斤的汤圆吧?
这也无可厚非啊。死太监能和家人比吗?食盐价贵,但凡有点咸味的吃食都涨价了,他又不贪嘴,随便吃点得了,不费钱。
再说,养一两可费钱了,不知道已经为它花出去多少个一两。
还没问死太监要狗粮钱呢,萧约想。
“看起来不值什么,但这个很好吃的……真的……你在外头跑一天,好歹吃点热乎的,暖暖胃也好。”萧约说得很牵强,笑容有些干巴。
薛照冷冷看着他。
“还没过子时吧?好像过了……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昨天是下元节,和上元节差不多,吃点汤圆也很应该——嗷,北方叫元宵,我是从南方人那买的,我觉得汤圆比元宵好吃……又甜又香……真的不尝尝?”萧约笑得脸僵,这辈子没这么狗腿过。
天上月亮像只银盘,碎银子似的清辉洒在窗棂门户上。
薛照默然片刻,一瞥锅里:“还不去热?”
萧约愣了愣,忙不迭重新生火:“好嘞!”
坐在灶前听着锅里咕嘟咕嘟,萧约才回过神来,骂自己怎么这么狗腿,死太监一句话,使唤自己比圣旨还快。平等交易,凭什么他说什么时候要香水就得给?他又没给钱,就算再多钱也使唤不动萧家人,萧家最不缺的就是钱。不就是救过自己一家吗,没必要这么捧着他让着他。
汤圆上了桌,萧约睡饿了正要再吃点,薛照推了张纸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萧约没伸手去拿。
北方的元宵是用蘸水的馅料在糯米粉里滚出来的,汤圆则是用水磨粉和面擀皮包出来的。重新加热的汤圆容易破,薛照用勺子戳开一只,是芝麻馅。
他没说话只是一个眼神,萧约就明白了,这位爷是有事吩咐自己。
拿起那张纸一看,上面写的疑似是道食谱,名字叫金汤鱼明惊。配料众多,其中最特殊的当属鱼明骨和鱼惊石。
“鱼明骨是什么东西?鱼惊石真的是石头?”萧约自诩吃过许多山珍海味,但从未见过这道菜。
薛照有些挑食,他不吃馅只吃皮,挨个戳漏,把馅料撇干净了,才把甜软的糯米皮送进嘴里。他从容闲适地吃着汤圆,细嚼慢咽,根本不搭理萧约。
傲娇怪。
萧约轻哼一声,随后继续阅读食谱,虽然没见过鱼明骨和鱼惊石,但他知道金汤的做法,而这道菜却比一般的金汤步骤更细致麻烦——
用来冲兑金瓜汁的不是单纯的鸡汤,而是用多种鲜香骨肉共同熬煮吊出的高汤,小火慢炖煨出精华。这汤也不过是配佐,真正的主角是鱼明骨和鱼惊石。
如此看来,鱼明骨和鱼惊石应该是淡而无味的东西,只取其口感,否则和金汤相冲就纯粹糟蹋食材了。
这样的食谱非得是用心钻研的老饕才想得出来,奉安城内这样的人不会太多。
“这我可做不出来。”萧约敬谢不敏,目光指着薛照碗里剩下的“芝麻糊”,“喏,我的手艺充其量就是这样了。吃饱没问题,要品鉴佳肴,你找错人了。”
薛照吃完了所有糯米皮,把勺子和碗一放,对萧约道:“亏你有点自知之明,好东西交到你手里也只会糟践了。”
这话瞬间激起了萧约的逆反心理,他叉腰道:“你是专门来找事的吧?这次的就罢了,上次的腌笃鲜难道不是美味?得了便宜还挑三拣四。”
薛照冷声道:“若是照猫画虎都不成样子,那就更可笑了。”
“你暗中监视我!”萧约立马就想到了薛照知道自己是从齐咎怀那里学的做法,急声道,“你我之间的事,和他人无关。他不过是个迂腐的读书人,不要伤他!他可从没得罪过你!”
薛照抬起眼来,并不否认:“自己蠢就怨不得受制于人。要想不为人知,就做得再隐蔽些——去采购单子上面的食材,你鼻子灵,什么都要最好的,我至多只有三天给你。”
听薛照的话,他应该没把齐咎怀当回事,至于他吩咐的买菜嘛,有钱还怕买不到好的?这倒不是什么难事。
萧约道:“那你拿什么跟我换?”
薛照深邃的眸子盯着萧约。
“钱虽不算什么,但我的时间和精力是很宝贵的。”萧约道,“既然你答应了配合我制香,就应该坚持到底。你说用汗液调出来的香水寡淡,那就再换一种原料。”
“要什么?”
“你的血。”
萧约神色认真不像是开玩笑,他郑重道:“你自己闻不到,但你真的很香,是那种弥漫全身,由内而外的浓郁香味。我很确定,不是衣物配饰,也不是任何外加的熏香,就是你本人。我想,或许是从血肉里透出来的。”
“一定是,你的血,”萧约眼睛里有渴望的光,他不自觉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喉结上下滑动,“很馋人。”
薛照杀过很多人,无数次看着鲜血染红自己的衣裳,从来不觉得血好闻,只有腥臭的气味。
这人鼻子与众不同,脑子也不正常,真是疯子。
萧约怕他不答应,诚恳道:“只要一点点,就刺破指尖那么一点就够了!我不会伤害你的!”
薛照闻言发笑:“就凭你也想伤我分毫?”
得了得了,知道你位高权重身手不凡了,萧约在心里翻了个天大的白眼,脸上却带着谄媚的笑,连声道:“就是,就是!我哪能威胁到薛小爷啊!”
“事成之后,我再考虑。”薛照道。
萧约心里一喜,虽然认识不算久,但他也多少摸到一点薛照的脾气秉性,这人心不软但嘴是十足的硬,想从他那听到半句好话都难如登天,但凡言语有一点松动的迹象那就是答应了。
不知道是因为两人的交谈声,还是因为煮夜宵的香气,一两醒了,从窝里跳出来,摇着尾巴跑进屋,直往萧约腿上蹭。
天天好吃好喝喂着,小家伙长得很快,萧约都快抱不住它了,但小狗缠人总想往怀里蹿。
萧约伸手,还没摸到小狗支棱着的耳朵,薛照先把狗揽进了怀里:“为什么饿它?”
萧约:“?”
小狗仰着头用湿润的鼻尖拱薛照掌心,圆溜溜的眼睛里只有主人,尾巴摇得很欢快。
薛照对小狗很有耐心,由头到尾地顺毛:“乖,是不是饿得睡不着?”
小狗当然不会回答他,但萧约听着这话气笑了:“好好好,睁着眼睛说瞎话,您这位外室都快成小猪了,还说我饿它。我千错万错,最错的就是喂错了对象,吃完不认账的白眼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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