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约看着落雪手里的菊花:“其实世事巧合,冥冥之中自有关联。那位夫人喜欢菊花的清苦回甘,所以我用菊花来为她制香。我昨天又去了刘家一趟,她说希望我再为她配制一些熏香,来日方长,她要好好地过。你采的这些很好,正好我再制一盒香送给她贺喜。如此,算是你成全了她,她也成全了你。”
钟声从山顶一直荡到山下,落雪感觉身心都得到了安抚净化。
曾经在痛极了苦极了的时候,落雪也质问过满天神佛,他从未做过坏事,怎么不对他慈悲一些?怎么不施舍给他一丝一毫的悲悯?
而今,从前被亏欠的悲悯好像都在萧约眼里补偿了。
“萧公子,昨天差点连累你,你还专门去一趟刘家……你昨天说三天后给我香,今天就来了,是知道我会寻死吗?”
萧约轻叹:“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直往心里钻。
落雪起先哭得很克制,慢慢哭出声来,越哭越大声。
萧约静静立着,守护落雪发泄悲伤的权利。
太阳西斜,身后跟着看守的龟公已经在催促了,落雪擦了泪,将满怀的菊花交给萧约,然后深深一礼:“萧公子不仅救了我的命,还解救了我的灵魂。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如果公子需要,我可以以命相酬——不,还是愿公子一生平安顺遂,永远没有用得上我的时候。”
萧约微笑点头。
落雪转身,走出几步又回头:“萧公子,佛家说涅槃新生。出家人总要有个佛号,换了名字也就像是重新活了一遍,和从前彻底断绝。落雪这个名字不好,一直往下,想想就让人没有盼头。萧公子能不能帮我另外起个名字?”
萧约想了想:“雪是纯粹美好的东西,纵然零落成泥,也能润物无声滋养出新生来。你不喜欢下坠的‘落’字,不如改成听雪?任它风急风高,雪总有自己的去处。静心去听,总有生机。山重水复会柳暗花明,万里雪飘兆示丰年,活下去,有生就有机。”
“生机……”
“给你调的香用了腊梅花,那是我去年初雪时存下来的。宜县这样的南方地区很少下雪吧?梁国不止宜县这么大点地方,一辈子很长,会有听雪的机会。”
“是啊,一辈子那么长……”
听雪再次向萧约行礼,这次是个长揖。
萧约目送听雪离开,随后独自上了山。
半山腰上有间简陋小屋,屋外有个老翁正拍打泥团。
萧约走上前去,向老者问好。老者抬起眼来,浑浊的眼眸没有聚焦,是个盲人。三言两语之后,知道了老者姓张,和女儿相依为命。登山走得口渴,萧约说问老者要一碗水喝。
张老汉说手上不空,招呼女儿给萧约倒水。
“是山泉水吧?很是清冽甘甜。”萧约谢了老者,低头看着那团紫砂泥被打成泥片,颇感兴趣道,“都说宜县盛产紫砂壶,有的民间匠人制壶技艺高超,一壶可值千金。我虽是外行,却也看得出老丈手法精巧,像是专攻这一行的巧匠。”
张老汉被夸得很欢喜,让女儿给客人端了个小木凳来。
“制壶和卖壶是两回事,我只管做,叫不来价钱,一辈子也就糊里糊涂过了。后来眼睛坏了,就干脆放下了,没想到还能拾起来……我这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天气好,做起来也顺手。半年前就答应了一位客人的,原先没淘到合适的泥一直没动手,前些日子家里又遇到些糟心事,拖延到现在。”
张老汉说话的时候手上就停了,他放置泥胚的桌面上整齐摆开许多工具,约莫有上百件。
“原本是年纪大了已经封窑不再做了,但那位客人家里曾有恩于我,还是应下了,咳咳……兴许这就是留在世上最后一件了,得用心啊,不能临了砸了名头。”张老汉看着已近八十,脸皱得像核桃,说话间咳嗽起来像老旧的风箱,但一端起泥胚来手就不抖了,他专心打片围筒不再说话,即使看不见,手艺也相当精巧。
萧约安静地看着,感叹于老匠人高超的制壶手艺,忽地闻到一阵似曾相识的冷香,猛地起身向后看去——
薛照一身红衣,冷冷与他对视。
第4章 诱惑
萧约给很多人配过香,习惯用气味作为人的记忆点。
薛照闻起来很特殊。身上似有若无一股冷香,像是梅梢上的积雪在日光下消减,又像是徒手从井里捞出一块碎冰——这样不像描述嗅觉,更像是说冷热体感,感受低温给人带来瑟缩恐惧。
据说人受冻濒死时会产生幻觉,感到热得受不住,在难以消除的燥热中面带微笑死去。
冷的冰雪和热的血肉好像是两种极端,又好像没什么界限。
生和死,冷与热,白与红……极淡就是极浓,勾着人不要命地追寻,纯粹到极致的味道对萧约有致命的诱惑力。
然而真要把握又虚无至极,仿佛一场幻觉。
这种感觉,简直让人沉溺上瘾。
萧约周身的血都在狂涌,指尖都发颤了,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等他稍稍回过神来,把注意力放到对方的长相上时,薛照已经转身背向他,举步向着山顶拂云寺去了。
他长什么样来着?没来得及看清。只知道他很好闻。
萧约听见老者方才说“三天之内一定做好”,那么所做的壶一定是这个人订的了。
秋夜向晚,萧约跟在薛照身后,手里还捧着一束野菊。
一前一后相隔半步走了一程,萧约先开口道:“我们见过。若是问你名姓,大概你是不会回答的,我不会多事的……相逢即是有缘,我可否为阁下调制一款专属的合香?”
声音一出,薛照脚步就停了。
他转身,蛇一样冷的眸子盯住萧约:“你胆子很大。”
“是有些冒险,但我只是想调香而已,并没有做什么该死的事。”萧约深呼吸,胸腔里满是野菊的苦味,“我不会影响张老汉制壶的心情——你会等到他烧制完成再走吧?三天也足够我制香了。上好的壶品上好的茶,不是也该配上好的香吗?只需要给我一点你身上的东西,我就能配制出来,独一无二的专属于你的香。”
萧约语速很快,额角鼻尖也出了一层薄汗。
他说了很多,其实还有一句最想说但没说——
“你好香啊。”
薛照瞧了他很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转身继续走路。
没答应,但也没拒绝。
这回看清记住长相了,这人长得还真好看。
萧约家里富足,祖上好几代积累下的财产可以说抛洒着花也伤不到皮毛。家里有不少当世稀奇的玩意,譬如在玻璃上镀银的镜子,平整光洁,能把人像照得清清楚楚,铜镜的清晰度完全不能比。
萧约清楚自己的长相,温温润润没什么攻击性,皮肉细嫩眼眸清澈,像是一尊烧得很好的纯釉瓷器。一看就是被照顾得很好,同时也很能照拂他人的。
好看的人各有各的好看法。
听雪也是相貌柔和的类型,但他眉目深邃鼻唇精致更有女气。日常描眉装扮,连声音都可以掐得尖细,若不知底细还真是辨别不出男女。
而眼前这个人长相浓艳——五官都美得极其张扬,狭长的丹凤眼,浓密而长的眼睫,弯翘的睫毛把眸子衬得越发深邃,挺直的鼻梁,和白皙得有些森然的皮肤对比鲜明红而薄的唇——这样的长相却不会让人认错男女,十足少年人的桀骜与冷冽,艳而不媚,如金石而非膏玉。
萧约头一次直观地认识到,浓艳二字并非女性专有的形容,男人也可以相貌夺目。再配合上那身红衣,可以称得上勾魂摄魄乱人心神。
可是,野外的菌子越艳丽越鲜美,毒性也越强。花里胡哨的蛇多半有剧毒,咬一口就要死人。
——但是他真的好香啊。
萧约低头走路,将开得正好的菊花一朵朵揪下脑袋,轻便地塞进袖子里,茎梗扔了于是腾出双手来。
说不紧张恐惧是假的,毕竟对方杀人不眨眼——
萧约鼻子很灵,方才几乎是瞬间就凭气味认出了眼前人就是昨日在登芳阁杀死刘康的真凶,所以才说他们见过。
他挑着听雪离开卧房的间隙干脆利落杀了人,还从容自若地下楼从前门出去,心态不是一般的沉稳。能把质软的银簪用得那样凌厉精准,身手高深莫测,来头也一定不简单。大概是杀人灭口的行家。
这项结论并不难推出。因此,办案的典史才放弃了追查,“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萧约提示的“意外身亡”的结论。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走在前头的人突然问。
“啊?”萧约应声抬头,很快反应过来,“哦,你别多想,我没有专门探寻你的踪迹,在这里再见纯粹是巧合。”
“巧合?”
“我发了愿供奉佛祖,自从来宜县,就常来拂云寺。寺里用的熏香大多是我调配的,佛门礼轨里初一十五是香期,我总要提前做些准备。”
薛照紧接着毫不避讳道:“那你凭什么确定是我杀的人?昨天匆匆对视一眼,四周又那样暗,你怎么知道是我?”
萧约抿了抿唇:“我的眼睛没有那么敏锐,但我可以凭气味。”
“嗯?”
“每个人的味道都是独一无二的,对视的瞬间足够我记住你的味道。现场没留下什么东西,但有你的气味。”萧约道,“还有一些旁的印证。我昨天去了刘家,听刘夫人说死者本来又要强娶一房小妾,那姑娘还不到十八岁,刘康死了也算是免了一桩伤天害理的事……方才听张老汉说前些日子家里有烦心事耽搁了做壶,你又很在意那壶似的……于是就都联系起来了——”
萧约看着薛照:“你为了让张老汉安心做壶,所以替他除掉了强抢女儿的恶人。”
薛照眉梢微抬,并没有接话,而是转而问道:“你叫什么?”
“萧约,字栖梧。”萧约如实回答道,“我家是做生意的,前些年住在陈国京城,一年前才到宜县来。”
“陈国,京城……人往高处走,你家却是反着来的。”
宜县位于梁国之南,虽说气候宜人生活安逸,但终究不算个发达的地方。
梁国与北边的卫国都是陈国的藩属国,梁国姓冯,卫国姓薛,二者的国都尚且不能和陈国京城相提并论,更不用说小小的宜县了。
萧约道:“我没有说谎。如果说我将搬家的经过再讲得详细些,你会答应让我制香吗?”
这么执着?真不怕死啊。
薛照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一丝松动:“你昨天用的是什么香?”
昨天早在对视之前,薛照就盯上了萧约。
那时香还未燃尽,细白的烟雾袅袅腾升,显得瞑目静坐的萧约格外闲静从容。这种轻盈的松弛感仿佛会传染,很能卸力,薛照当晚久违地睡了个一夜无梦的好觉。
“雪中春信。”萧约道,“这是很经典的合香,用料也都是常见的,我用了些梅蕊上的雪做引子。你想要?可以换——让我为你制一款独属的香。”
薛照道:“你才说了是经典常见的,凭什么非要和你换?”
“也是。”萧约点头。
薛照:“……”
还挺通情达理。
不知不觉到了山顶,天色几乎全暗了下来。
监寺早就等在寺门口了,上前对萧约合十见礼:“萧施主比往常来得晚一些,还以为是有些耽搁不便今日不来了呢。哦,柳施主也回来了,斋室还给你留着斋饭。”
姓柳么?感觉姓和人不太搭呢。
萧约并不意外此人会住在拂云寺,既然如此看重那只紫砂壶,当然要近距离守着护着。拂云寺和张家距离不远,而且佛寺只有香期人才多些,平时不易惹人注意。
萧约和监寺说白天有些私事,因此晚了些,但并不耽误调香。他今夜就留在拂云寺,连夜把香调制出来,一定不耽误明日的十斋供佛。
“阿弥陀佛,萧公子广施仁善,佛祖一定会保佑施主家人平安康健。”监寺道。
萧约颔首还礼。
“只是……”监寺抬眼看二人,为难道,“寺中还收留了几位挂单的行脚僧,如今禅房没有空闲了。贫僧看二位施主相谈投契,是否可以将就着共宿一间?贫僧这里被褥还找得出多的。”
可不敢一屋睡。萧约再痴迷制香也晓得惜命,他才不想脖子里也长出簪子来。
萧约道:“寺里用香量大,我又来得迟了些,怕是要一整夜才弄得完。若是实在困了,我就大殿里打一会盹,反正天气也不算凉。师父不必为我操心,只管去休息就是了。”
监寺有些过意不去,毕竟寺里用的香烛与灯油大多是萧家供应,如今还要让人家通宵调配熏香,实在是太过劳烦了。
萧约淡然道:“这也算是我的一场修行。都说心诚则灵,我自家发了愿的,当然要表些诚意。况且年轻人熬一夜也不算什么,师父不必挂怀。”
监寺这才引他去大殿,然后让沙弥们把萧约需要的香料和器具抬上来。
今夜已经是十四了,月亮渐渐西斜,向着十五的圆度转动。
萧约制起香来格外认真,几乎封闭了所有感官,全神贯注于手头的香料,直到照明的油灯爆了一下灯花,身后响起一道声音:“供奉佛祖也用雪中春信?”
萧约转头,已经深夜了,薛照没有在禅房休息,而是双臂环抱着站在观音像前。
“不是。”萧约用一撮香粉打成香篆,点燃了,将可以握在手中的小香炉交给对方,“你不是想要吗?材料有限,只调了一点。寺里只储存了佛香的常用配料,没有丁皮梅肉,所以我让小和尚帮我去后院折了新鲜的梅枝剥皮研粉,所以味道有些差别。给菩萨佛祖的香要更庄严厚重一些,以表诚意。”
这点差别,薛照是闻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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