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照没出声,萧约扒着他胳膊凑上去看:“睡着了?怎么不骂我?这时候,你不是应该说我,自以为是,让我别在你面前得意吗?”
薛照还醒着,感受着萧约贴上来时身体的热度,浓长的眼睫眨动:“你说得没错。我是个懦夫,我下不了手。”
“你真是醉了!都开始妄自菲薄了!”萧约猛地坐起,摇头摆手,红着一张脸,“哎,不行不行,摇得我好晕。”
萧约咚的一下栽到枕头上,薛照伸手去摸他头,他用力拍开薛照的手,迷糊了一会,才接着说:“别打我头……我说这话,是夸你。忍耐不是懦弱,你做得对,别跟梁王直接拼命,小不忍则乱大……猫。”
由于醉酒,萧约吐字不清,把谋说成了猫。
薛照也没纠正,听他说醉话。
“要能全身而退才叫报仇呢,一命换一命就是傻子,多划不来。”
薛照:“你不是想用你的命换你妹妹的命,让裴楚蓝救她?你是傻子。”
“那不一样!我妹妹是我的亲人,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我愿意为她豁出性命!”
“那我呢?”
萧约迷茫地“嗯”了一声:“你什么?”
薛照收回目光:“没什么。”
“我跟你说报仇呢,认真听讲!”萧约用脑袋蹭着枕头往薛照那边靠,“我知道,是梁王害了你亲舅舅,让你母亲遇人不淑,还让薛家遭难,还让你没了……”
萧约目光往下扫,叹一口气,然后拍薛照肩膀:“没事……你脾气这么坏,就算有,也不一定有人愿意和你一起用。”
用,是个很简单的动词,具体怎么用却一点也不简单。
薛照肤色白,饮酒之后透出来红,十八岁的少年经历过许多血腥,却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种话。再大的场面也见识过,可却不知此情此景该作何反应。
薛照喉结滚了滚:“萧约,你再口不择言,我会让你为自己的话付出代价……我以后不会再吃药了……”
“你醉得都说胡话了,你这么厉害,一只手就能捏死我,吃什么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嗷,已经过了十年了。”萧约清醒时都很难控制想吸香饽饽的欲望,醉了酒就更没顾忌,他把头枕在薛照肩上,深吸一口,魂都快飘了,“好香啊……你有多久没哭过了?好香……好想舔一口,不行,太痴汉了……好像已经舔了,不管不管,是你自己凑上来的,是你的香味勾引我的……你要报仇,悄悄的,慢慢的,狠狠地,杀了梁王,囫囵地保全自己……你已经不囫囵了……没关系,反正你也没对象……嘤,我也没有……上辈子都没来得及……”
薛照听着萧约前言不搭后语,连上辈子都扯出来了,心脏跳得很快,身上也发紧,于是抬了抬肩:“挪开,好沉。”
萧约不挪窝,甚至靠得更紧,没再说话,而是哼哼唧唧嘴里含混不清。
“你睡着了?有没有在听我说?”薛照右肩被充作了枕头不得动弹,左手伸过去轻抬萧约下颌,醉猫痒痒但没躲开。
“萧约,”薛照又喊了两声,都没回应,他迟疑片刻喊了萧约的字,“萧栖梧?”
还是没答应。
薛照的心脏闷闷直跳。
他虽然酒量不好,但不像萧约那样手无缚鸡之力,有一副结实的好身体,醉意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很确定自己已经醒酒了,但还是忍不住说些醉话。
“你睡着了,听不见。就算听见,明天醒来也会什么都记不得。”薛照喉结滚了滚,说出让自己信服的理由后,他回答了萧约刚才的问题,“五岁之后,我就没哭过了。”
“快三岁的时候,母亲病故,父……父亲也被罚去了王陵,只有我一个人在宫里。”薛照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是沉重的叹息。
“宫里没人打我使唤我,但他们会用鄙夷的眼神看我,骂我小罪人,小逆贼。梁王把那些人都杀了,他教我,如果以后再有人冒犯,就这么做。”
“可是我不敢。我也不想。”
“但后来我确实杀了很多人,我总能找出一点他们该死的证据,暴虐、背叛、谋逆……可是,我身上的罪过更多。我的出生就是天大的错误,我本来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
“我是什么?”
“我是孽障。”
“我养的第一只小狗,是白色的。被我吃掉了。”
薛照说着停下去看萧约,靠得实在太近了,以至于他一转头薄唇就贴上了萧约的发丝。萧约闭着眼在睡。
“梁王不许我养狗。”薛照转过头来,仰望着屋顶,“说我有哮症,这种东西会要了我的命。可是,我早就不会咳喘了。刚离开母亲的时候,我总是哭,哭得喘不上气,后来时间长了就不哭了。他要带走我养的小狗,我哭了求了,但是没用,梁王连续三日没给我饭食饮水,也没有见我。三日后,他端给我一碗肉汤,问我想不想吃。”
说到这,薛照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像是也睡着了一样。
直到天色完全落黑,月光照在脸上,他才接着说下去:“那年,我五岁。从那之后,我习惯四处藏一些食物。糖莲子好吃,又耐储存。所以,我藏了很多。”
闭着眼睛的醉猫身子颤了颤。
“萧约,在听吗?”薛照又问。
还是没有回应。
“好。”薛照望着窗外的月亮,“不该听的别听,否则我把你耳朵摘下来。”
倾诉往事的人终于入睡,早已在睡梦中的人咕哝了一句:“钓鱼执法是吧……”贴得离香饽饽更近了些。
次日清晨,萧约被宿醉的头痛和一两的叫声弄醒,萧约迷迷糊糊睁眼,瞧见一两摇着尾巴要往床上跳。
萧约一把将狗拦下,兜在怀里:“小坏蛋,平时随便你上床打滚,这会儿你可怜的慈母还在睡觉呢,别吵醒他。”
然而素来很听话的一两今日格外不通人性,在怀里又扭又拱,萧约拦着护着不让它踩到熟睡中的薛照,但猪型小狗实在劲大,把萧约撞得坐不稳,撒手扑在了薛照身上。
位置不偏不倚,恰好腰部以下膝盖以上。
这实在是有些冒昧了,萧约慌忙撒手。
万幸薛照没有,要不然大早上的,多扎手。
等等——
好像,也不是没有。
还不是一点半点的有。
但又不是很支棱的有。
有还是没有,这是个问题,薛定谔说不清,薛照……也说不清,但可以试一试。
鬼使神差的,萧约抓起一两的前爪,搭在自己小臂上:“是你扑得我手放错位置的啊,你这只调皮的小狗,就会乱跳乱蹿,我不是存心的……”
韩姨推门进来,端着两盏姜茶,没法打手语,但慈爱的笑容意思很明确——担心他们昨夜受凉又醉酒,喝两口姜汤正好解酒又散寒。
然而一抬眼,正巧看着勇于合理猜想大胆验证的萧约所作所为。
韩姨:……
放下姜汤,退出去,带上门,动作一气呵成。
没打手语,但表意明确。
当然,笑容还是慈爱的。
第43章 堂嫂
晨光熹微中,薛照从床上坐起,身旁是空的,萧约早不知道哪去了。
地上零零散散的碎陶片,还有糖莲子四处滚落,泼洒的酒浆经过整夜的挥发已经半干,残余一片一片暗色的水痕,屋内的气息浑浊而甜腻。
薛照垂头看着身上略显凌乱但还齐全的衣裳,按着额角思索了许久,才叫韩姨。
韩姨敲了敲门。
薛照:“进来。”
韩姨推门而入,没打手语,在门边垂手静静立着,目光询问薛照有何吩咐。
薛照问:“萧约人在哪?”
韩姨摇头,双手比划,意思是自己没再敢靠近,萧公子不是和少爷你在一起吗?
昨晚是在一起,天晓得现在蠢猫跑去哪了。
眼下虽然梁王无暇顾及薛照又养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玩意,但奉安城里眼尖心贼的人不在少数,冯灼、冯燎,还有沈家,都还没忘消寒会上出风头的长随,裴楚蓝又心思莫测,不知道还会搞什么花样。
“一两呢?”薛照又问。
韩姨又摇头,手语说大概是让萧公子带走了。
“真会给我找事。”薛照起身,从韩姨身旁走过时停下来道,“韩姨,昨日我进宫,梁王对我说了许多。你有没有什么,想告诉我?”
韩姨抬眼看薛照,神色为难,比划着:“事情过去那么久,就算能够真相大白,老爷和郡主也不会活过来了……梁王也不准提从前的事,要是他怪罪下来怎么办?”
“我不再信他的话。”薛照出门,仰头看天,“不信,自然也不听。我想做什么,他拦不住了。”
今日意外的天晴,无风无雪,腊月十九,再过几天就是小年了。小年一过,眨眼间就是新年。
年底街市热闹,摊档密密排着,买卖年货的人一会扎堆一会散开,薛照买了一支糖葫芦揣在袖里。
今年各地雪灾严重,好在陈国拨发的赈济款充足又及时,梁国并未因灾呈现乱象,奉安城内更是一派热闹和乐景象。
骑马经过荷金酒楼,薛照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
勒马转过头去,是冯燎和沈摘星勾肩搭背,十足酒肉声色狐朋狗友的模样。
冯燎照旧是一张笑脸,沈摘星却怒气冲冲地快步来到薛照面前:“你为什么滥杀无辜!”
薛照冷冷地俯视他。
沈摘星有些怵,对方从前就大权在握,如今更是跟他老爹同等地位,按理说沈摘星这种闲人见薛照是要行礼的,但转念一想位置再高不过是个太监,有什么了不起的?
沈摘星奓起胆子,愤愤难平道:“装糊涂是吧?就是那个踢球踢得很好的长随内官,你为什么杀他?我听我哥说了,你杀了他。”
蠢猫还真是会勾人,竟还有比他更蠢的傻子如此义愤填膺地为他抱不平。
薛照一哂,神色目光不屑至极:“关你何事?”
沈摘星见薛照要走,追上去不依不饶:“你下来!你这是滥杀无辜!就算他是你手下的人,就算他地位卑微,但他没犯什么错,你凭什么杀他?王上不管你,但你就不怕报应吗?小心他去阎罗王那告你!”
冯燎观察着薛照神色,见对方并没有太过生气,便笑着上前打圆场:“沈老二,可不能胡说啊,父王怎么没管薛掌印,重任相托加官进爵,父王心里眼里薛掌印的位置可占了好大一片。咱们王上,不管谁,也不能不管薛掌印啊!”
沈摘星重重哼声:“奸臣,十足的奸臣!”
薛照和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没什么可说,多一句也是浪费口舌,他看向冯燎:“四公子,近来清减了许多。”
冯燎打着哈哈道:“这不是父王嫌我太没正形,让我去礼部学学规矩吗?躲不成懒,人自然就瘦了。哎,现在还不算太忙,等春闱前后,那才叫人脱层皮呢!”
薛照心道这真是十足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梁王在国内就两个儿子,两个都非长非嫡,起点算是差得不多。老二入驻吏部,和朝中在用的、等待铨选授职的官员都能搭上关系。老四进的礼部也不是清水衙门,单说举子们鲤跃龙门的春闱就是礼部举办。
鹬蚌相争,还远远没到头。
沈摘星却听不出来冯燎话里的得意:“四公子有了差事,一日忙过一日。那个小长随又死了。就连哥哥,最近军中闲暇,也去听曲看戏了。怎么一个个都不带我玩!”
冯燎笑道:“薛掌印手下能者辈出,球技这么好的人怎么就会没有了呢,仔细找一找总还是有的,对吧?”
薛照知道,冯燎不是沈摘星那样没脑子的人,他不会轻易相信长随已死的说法。
“四公子,和沈公子关系真是亲厚。”薛照看向四层楼的荷金酒楼,“酒楼之中,菜色精美。层层楼上,高朋满座。四公子,你交友广泛,如今更是身兼要职,自是和从前不同,不妨由你来为沈二介绍合适的球友。”
冯燎面色骤变,推开双眼一亮的沈摘星,上前对薛照道:“薛大人,除了求职,你还跟父王说什么了?”
薛照冷声一嘲直接策马向前:“从来只有我查他人,不许他人插手我的事。四公子,不要试探我的底线,更不要挑战我的耐性。”
看着薛照快步走远,沈摘星挠头:“四公子,他打什么哑谜?怎么好好的,他对你也这么不客气?”
冯燎神色凝重地眯起眼:“他对谁客气过?便是父王面前,他也随心所欲。只不过,底线……他刚才说到了底线。沈邈,你不觉得奇怪吗?薛照的底线,竟然不是郡主?”
·
照庐巷中。
薛然看着面前不断走来走去的一人一狗,重重跺脚:“站住!别走了!晃得我眼晕!”
萧约停步,看着薛然那张充满天真和傻气,和薛照没有半点相似的脸,直叹气。
原本以为上天有眼,给无辜灭门的薛家还留下一点传承血脉的机会,所以让薛然这种四肢不发达头脑也不灵光的傻孩子侥幸活了下来。
现在看来,薛家留下的不止薛然这条根,另一条根,萧约使劲在衣裳上擦手……从前以为薛照是太监没有,偶尔调侃两句,薛照并不甚在意,两人相处也算坦然。现在知道了他有,但似乎是不行的,真是大而无当啊……呸呸呸,萧约使劲晃晃脑袋,不许乱用成语!
没有和有却不行,哪个更悲惨,这不好说。但后者一定更加尴尬。
萧约感觉说不出的别扭,如今再看薛照那张阴晴不定的俊俏面孔观感都有些微妙了。他实在是不知道该以何种心态和薛照相处,何种目光看待薛照,才不会被他掐死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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