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双眉压目,沉默未语地看着梁王,然后转身离去。
少年背影消失在梁王视线之中,梁王轻咳一声:“神医,孤说得不错吧,看似忠诚之人也经不起诱以利益。”
裴楚蓝从屏风后走出,恨恨咬牙:“小兔崽子……”
梁王笑意深深:“二心之人不可用,欺师灭祖的徒弟天赋再高又如何?况且,孤给你找的新徒弟却是不止忠心的好处。现在神医是否愿意答应孤王,效忠大梁?”
裴楚蓝眯起眼:“你要防皴良药,是想兴兵?你对大陈有不臣之心!好大的胆!”
“岂止防皴药,孤要你为孤调养身体益寿延年,才好千秋万代……”梁王神色志在必得,目光锐利如孤狼,“除了答应,你没有别的选择。世上只有一个花款冬……神医,错过,就再也没有了……”
第40章 试药
越到年下,萧约越忙。
不仅要以破故纸为原料凭想象还原出前任药王谷谷主裴顾之的气味,还要偷偷制作章台郡主的同款合香——萧约快把府里那棵柳树薅秃了,配出来的东西还是不能让薛照动容。
内务艰巨,还得跑外勤。
腊月十八这天,萧约穿一身长随衣裳,跟在薛照后头,进了奉安城东一所宅子。
宅子的主人是个老内官,闻讯向薛照见礼不迭:“不知掌印大驾,请恕失迎之罪。”
薛照将人扶起:“不必多礼。我今日前来,是有桩要事询问。”
老内官名叫喜良,年逾花甲,宦官多长寿,面上虽有皱纹但并无斑点,鬓发也只是花白,精神还算矍铄。
萧约忍不住想,薛照年轻时这么俊,上了年纪也会是个漂亮老头儿吧?嗐,管他呢,治好妹妹就和薛照一拍两散了,他就是返老还童也不关萧约的事。
老喜良面露疑惑:“掌印大人同时手握缉事厂,有什么秘闻探听不到?老奴早已不在宫中办差,又眼花耳聋,不比年轻人手脚利落,能为大人出什么力?”说罢目光落在萧约身上,颇有探询的意味。
萧约凑到薛照跟前,小声嘀咕:“要不要我回避?”
薛照转头看他:“你还懂得避讳?已经是狗胆包天了,还有什么不敢听的。”
“狗胆才不能包天呢,说了慈母多败儿,你把一两养成胆小鬼了,原来能抓耗子,现在耗子都敢当面从他盆里抢粮了。”萧约撇撇嘴,小声咕哝着在薛照身后坐下。
“难道是我一人宠坏它的?”薛照反驳,一抬眼见老内官神色茫然,薛照轻咳两声,“我是想问二十年前的旧事。”
老喜良想了想:“二十年前……那时候,昭定世子还在,我在世子跟前伺候……”
“正是,我想问的就是昭定世子。”薛照神色严肃起来,“老翁原先替世子尝菜试药,凡世子入口之物,都要由你先验,是否属实?”
“不错,太医说我的身高胖瘦都与世子相近,又是伴着世子从小长大的,由我尝试才最见效果。掌印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老喜良眯起浑浊的眼睛,四下张望一番,低声问,“难不成,当年的事有什么隐情?”
萧约心想,不愧是在世子身边伺候过的人,一把年纪了头脑还是敏捷的,能够通过只言片语获得合理推测。
薛照道:“除我之外,这些年来是否还有人找过你?”
老喜良摇头:“不曾……人走茶凉啊,我原先在世子跟前,时刻不离,旁人看在世子的面上也都给我几分好颜色。我原本想收个干儿子,给我养老,没想到世子竟……唉,也是我的命不好,伺候主子不到头……世子去后,我就去了惜薪司,到老也没攒下多少积蓄,出宫在这住着,子侄晓得我手里没钱也不大来,旁人就更不用说了……大人,是怀疑谁?”
薛照反问:“老翁还在意世子之死?愿意知道真相?”
喜良点头:“那是当然。掌印,说出来有些冒犯,你我这样的人,一生无儿无女,图不着天伦之乐,不就希望自己过得舒坦点吗?手里落下点钱,有人养老,再把宝贝从刀子房师傅那赎回来,这辈子到了也算全乎了……我说远了,此处没有旁人,我说句掉脑袋的话,若是世子即位,我绝不会是现在这样。我虽老,还没到糊涂的地步,主子也未必会嫌弃我,还能让我做点事。从前不如我的,如今宅子比我亮堂得多,还娶了老婆过继了儿子……我不甘心呐。”
薛照闻言沉默良久,萧约从侧后方瞧着,薛照睫毛可真长啊,又浓又卷,不出声但眼睛也能说话。
怎么会不遗憾呢。
随着世子之死,老喜良心心念念的荣华富贵落空,而此事的受害者绝不止他一个。
若是昭定世子不死,其妹绝不会嫁给孙丰那样的歹人。薛桓作为太常寺卿匹配郡主身份不算低,待世子即位,仁厚之君必会善待薛家,想必也不会发生后来的巫蛊之事。
不因巫蛊获罪,薛照也就不会成为司礼监掌印、缉事厂提督,不是人人畏惧的血观音,会成为薛家斯文有礼的小公子,甚至有可能长成性格爽朗乃至有些纨绔的少年。
梁王给他的东西很多,譬如权力譬如爵位,可若是薛照自己能选,他一定不会选择过现在这样的生活。梁王欠薛照的,不止几条狗命。薛然襁褓中就失去了父母,长大了昏迷时会喊娘,薛照大概也不记得他母亲长什么样了吧。
而且,薛照这么好看的人,竟不完整。寻常内官得攒钱贿赂净身师傅,才能赎回二两肉,和自己一起下葬。
薛照这种身份,应该不至于受制于人吧?他的“宝贝”会放在哪呢?
嗐,想这个做什么?
反正无论在哪,都不可能在本该在的地方。
萧约不自觉地叹息。
薛照:“闭嘴。”
萧约:“??叹气妨碍谁了?我也没张嘴啊。”
“现在张了,闭嘴。”薛照道。
萧约:“……”
薛照道:“老翁,庆元四年腊月十八,你替世子试了药,将详细经过原原本本讲出来。”
喜良听着两人拌嘴纳罕不已,闻言回神,按着额头思索,没想多久就娓娓道来:“那天熬的是治咳嗽的药,不是什么大毛病,世子上午批公文,下午还要去打马球——世子擅长蹴鞠,马也骑得好,自然是打马球的好手。”
“临近年下,世子想要快点好起来,于是太医们用药较重,我记得方子里有一味‘芫花’,治咳嗽是很管用的。”
薛照出声打断:“世子喝的药里,确实有芫花?”
“方子上是这么写的,我记得有款冬花、干姜、紫苑、五味子、芫花①……叫做款冬煎。”喜良点头,话出口他又迟疑了,“药都是在御药房里熬,主子们的药炉并排在一路,药渣也都是要回收的,应当不会有人能做手脚,加什么东西进去。”
“你还能想起来什么?”
“腊月里,大雪天冷,御药房里都是熬伤风咳嗽药的,一进门就能闻见浓浓的药味。我记得,世子的药罐旁边就是今上的药,也是治咳嗽的,试药的是喜胜……他现在还在王上跟前伺候吧?这小子,当年什么都不如我……”
薛照双目睁大瞳仁震颤,急声追问:“你尝的‘款冬煎’是什么味道!”
喜良一怔:“这……药不都是一个味?我想想,世子怕苦,总要往药里加些糖,但那次的药却自带一些甜味,所以世子没加糖一口就喝完了……”
甜味。
薛照几乎将那日的档案倒背如流,记得药方里每一味药,药性也记得清清楚楚,款冬煎里没有哪一味药材具有甜味。
世子喝的药不对。
薛照双手攥拳,嘴唇微张却没发出声音。
萧约知道他想问什么:“那天,当今梁王的药是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很轻易从档案中查知,可萧约就是想现在问出来,这对薛照很重要。
喜良摇头:“这我不知道,我们向来只管自己分内之事,我和喜胜不睦所以当时没问……只知道也是治咳嗽的……不该是药出了问题吧?我当日尝药过后并无异常,后来药房归档清查,也确实是款冬煎……大人!你怎么就走?你知道什么隐情,说与老奴也好让老奴死能瞑目啊!”
萧约看着薛照起身快走,长叹一口气,对老内官道:“老爷子,你还是别问了,知道太多真是要立马瞑目了。”说罢快步跟上薛照。
药是甜的。款冬煎不甜。但甘草蜜炙会有甜味。
甘草治咳嗽,甘草和鲤鱼冲突,食之使人目眩神迷。
“你等等,别冲动!”萧约越过薛照,张开双臂拦在他面前,“你去哪?难不成要去找梁王拼命?你疯啦!”
“让开!”薛照冷声呵斥。
“不让!”萧约看着薛照双眼猩红,自身气息也急重了几分,“你冷静一点!他可是梁王!是一国之主!你所有的权势都是他给你的!他杀你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杀他就是谋逆!”
“滚!”薛照置若罔闻,直接撞开了萧约。
萧约滚在雪地里,心想不都说太监阴柔吗,薛照怎么这么又壮又硬。
萧约快速翻身坐起,抱住薛照小腿:“不准走!你要报仇,下毒、下药暗着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怎么不行?为什么非要去送死?”
薛照没踢开萧约,不知蠢猫哪来的力气,死死捆在腿上。走一步就拖一步,刮开一步雪痕。
“别逼我把你撕成两半。”薛照俯首,“松开。松手,否则胳膊会断。我不会连累你。”
“又把我当小人!我是怕你连累吗?要是怕事,在宜县的时候,我就不会帮你锔壶了。薛照,你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就会犯傻呢!”萧约衣摆裤子全让雪打湿了,但他头上冒着热汗,“从长计议,我们从长计议好不好?不看别的,看在一两的面子上,孩子还小,不能没有家长啊!”
薛照久久地盯着萧约,看他鼻尖的细汗,看他泛红的眼尾。
关他什么事?急成这样。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掌风带雪,薛照一掌劈在萧约颈后:“养好一两。”
萧约眼前雪花纷纷一片空白,他感觉自己被扛起凌空,彻底昏睡过去失去意识前,他听见薛照说:“若我身死,尸体随你怎么拆用。”
第41章 对质
梁宫。
腊月里时常下雪,但宫人清扫得勤,御花园里不会有太厚积雪。
四季海棠还在开花,嫣红的花朵抱团成簇,是冬日里白茫茫的景色中少有的艳丽之处。
花影里一片红色衣角,比海棠还鲜艳。
“你来了。”梁王身披玄色大氅,下摆滚着云纹金边,行走间云纹卷动,一派上位者的姿态,“观应,你没带剑。”
薛照从海棠树后走出。
梁王露出笑容:“好孩子,孤知道你心里是分得清亲疏的。”
薛照未对梁王行礼,凝视良久,才喊了一声:“舅舅。”
梁王闻言身躯一震,眼中情绪复杂:“观应,此处没有别人,你知道孤想听的称呼不是这个。”
薛照神色疏离,走向梁王:“为什么要杀世子,王上。”
连舅舅这个称呼都没有了,方才那一瞬间的动容和孺慕仿佛从来不存在,薛照眼底清明,却问了一个显而易见的蠢问题。
梁王:“孤愿意跟你说实话,冯献梁是孤设计杀死的。是孤指使喜胜,偷换了盛出来给冯献梁饮用的汤药,利用甘草和鲤鱼相冲,让他眩晕坠马。事后父王派人清查药物,药罐里还是冯献梁本来要喝的款冬煎。当时没有人想得到,药渣还是原来的药渣,但冯献梁喝的药却不是他本该服用的。药物单独服用无毒,却与食物相克。他摔下的那匹马,更是没做任何手脚。查不出原由,于是,父王只能对外宣称他是病逝。”
盘桓心头已久的秘密被梁王轻描淡写讲出,薛照双目赤红,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观应,你难道不明白?他若不死,孤一世不得出头。”梁王背手在身后,“孤并不比他差在哪里。论身世,他也不是高门贵女所出;论才智,他只不过多些展现的机会。父王眼里只有他一个,仿佛只有他是儿子,其他人都是野草。父王太偏心了。冯献梁若是做事决绝,那就是果断刚毅;御下怀柔,就是有仁君之范……就连他蹴鞠马球,父王也要夸他弓马娴熟文武双全。凭什么?”
梁王仰首长叹:“孤不甘郁郁久居其下。观应,手握权力生杀予夺的滋味,难道不好?”
细雪落进薛照眼睛里,他猩红的眼眸得到滋润,但喉咙依然干涩,像是塞了一块烙铁:“所以,你利用母亲,杀死她的亲哥哥。”
梁王闻言面色微变,他转身站在海棠树前:“孤对献柳是真心的。”
真心二字仿佛一柄利刃,直刺薛照心口。
“真心?真心是什么?真心就是不顾伦常,逆天而行。”薛照牙齿咬破了口腔的软肉,一字一顿满口血腥,“真心就是己方笑她方哭。真心就是有的人在万人之上,有的人受万人指摘。你的真心,让她落到什么下场?你的真心,和争权夺位相比,难道不是天大的笑话?”
大风刮过,海棠树上新积的碎雪扑向梁王,梁王退步转身:“观应,人生在世,太多无奈。”
“人非草木,人如草木。父王有许多子女,但各人命运如云泥之别。御花园里原本许多古柳,是父王在献柳出生那年,为表庆贺,从全国各地移栽而来。冯献梁死后,父王将柳树都砍了,只剩下一株,后来随着献柳到了薛家。这些海棠四季不败,看起来长势极好,但谁能想到,二十年前,偌大的御花园只有寥寥几株,且无人照拂。看着花树,孤就想到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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