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这样的人继位为王,梁国百姓还有什么指望?
还有四公子……
不,也不行。
先找了二公子,再去四公子处一定得不到信任。况且,四公子风评不好,只有饕餮纨绔之名,未必办得下这桩大案。
还有谁?还有谁能直达宫阙,向王上呈报案情,救潜州百姓于水火?
梅雪臣竭力思考,想到沈危,沈家世代忠良,奉安城内再也没有比他——梅雪臣骤然想起,沈危说过,如今薛照接手他的旧职,并不逊色于他。如今,奉安城内,除了姓冯的,只有薛照权势最盛。
梅雪臣离开二公子府,回了戏班,拦住正要上台的听雪。
听雪见到梅雪臣很是惊喜:“六出先生,你没事,太好了!那日乱箭之下,我被吓得魂不附体,回过神来就没看见你了,这些天你去哪了?”
梅雪臣神色肃穆:“听雪,我从前没对你讲过我的真实身份,现在有件大事,有个名传千古的机会……你和那位萧公子熟识,或许在薛照的靖宁侯府能找到他,二人看似关系匪浅,我希望你请他们帮忙……”
靖宁侯府。
薛然听完听雪所说,立马就跳了起来:“潜州的雪灾竟然这么严重!梅大人为了百姓,做出这么大的牺牲,真是百姓们的救命神!这事不能拖,一定得尽快惩治那些贪官!”
听雪也是片刻之前才晓得一路对自己照顾有加的书会先生梅六出其实是潜州司马梅雪臣,为了百姓,痛失了妻儿,甘愿自毁相貌和嗓子,藏在戏班之中辗转来到奉安。
听雪抬袖揩泪:“我虽是低贱的戏子,但也晓得是非正义。有梅大人这样的好官,是百姓的福气。公子,梅大人真是历尽艰苦才来到奉安,他是潜州百姓们最后的指望了,公子一定要帮他……只要能帮梅大人,我做什么都可以!求求公子了!”
说着听雪向萧约下跪,哭得双眼红肿满面泪痕。
萧约将听雪扶起,安慰道:“我知道的,我明白你的心情,别哭了,我们一起想办法……”
旁边一直擦剑未语的薛照咳嗽两声。
萧约看向他:“你伤风了?”
薛照白他一眼,随后目光冷冷扫过听雪和薛然:“真把这里当自己的地盘了,什么人都敢随便给我放进来。薛然,一两的狗粮吃完了,你是想填上这个缺,对吗?”
薛然义愤填膺:“怎么能叫随便?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薛照将剑刃拍在薛然肩上:“你还有理了。”
寒光映在脸上,利刃距离脖子只有一寸,薛然吓得哆嗦,往萧约身后躲:“堂嫂,你看他!”
听雪生性怯弱,又是头一次迈进侯府这样的高门大户,还带着如此关系重大的任务,本来就已经心惊胆战,被薛照一瞪更是吓得不轻,见了剑双腿都软了。
但薛然的话更让他受惊,以至于听雪闻言瞳仁一颤:“公子,你——”
原以为公子不好此道,所以不肯接受自己以身报恩,并不是嫌弃残花败柳之躯。
可是……萧公子和这位权倾朝野的少年太监……但凡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关系匪浅。
听雪垂头咬着指背,眼泪直往指缝里渗。
“别听死孩子瞎说。”萧约顾不得向听雪解释,对薛照道,“正事要紧。梅大人是好官,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求告无门。”
薛照目光在众人脸上逡巡,冷声道:“怎么不能?关我何事?我要操心的事已经够多,司礼监、缉事厂、西郊大营还有你这只四处惹事的蠢猫,少再给我讨麻烦。再不闭嘴,小心我把你的嘴缝起来!”
萧约急道:“你缝我嘴我也要说!我知道现在事态复杂,让梅雪臣见梁王可能引火烧身,可是潜州那么多百姓怎么办?二公子唯利是图,并不是真心出头,老四就更是狡猾。只有你了,薛照,你可是薛照!梁王或许会迁怒申冤者,但不能因为畏惧他的怒火就牺牲那么多百姓啊!万一他这次心眼不小了呢?别人无计可施,但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你能既保全梅雪臣,又让潜州灾民受到安顿,对不对?”
萧约一口气说了许多,平素能冷静分析利弊轻言生死的人,为数以万计的性命感到悲悯急切,被铤而走险舍身为民的仁官感动。他当然知道怎样趋利避害,可是此情此景根本做不到置身事外袖手旁观。
然而薛照就是不松口:“打住,这不关你的事,也不关我的事。连名单都不肯交到我手里,也不亲自登门,随便打发什么阿猫阿狗来搬救兵,还想让我施以援手?是他蠢,还是我蠢?”
听雪慌忙解释:“梅大人说事关重大,要先拿出救助百姓的法子,然后才能给名单。”
薛照:“蠢货,滚。”
“先什么后什么有那么重要吗?不都是救人?”薛然急得直转圈,听雪眼泪掉个不停,薛照仍是无动于衷。
无奈,听雪只能无功而返回戏班去。
“公子,保重。”听雪向萧约和薛照分别深深一拜,“多谢公子……还有大人,救我出苦海,使我这一生不至于浑浑噩噩虚度至死,还能做一些有意义的事,多谢……惟愿公子长乐康健,百岁无忧,多谢了。”
萧约看着听雪单薄的背影渐行渐远,对薛照怒道:“你为什么要袖手旁观?连听雪都敢为大义涉险,难道你还不如听雪?”
薛照脸色很不好看:“萧约,谁给你的胆子,将我与这种人相提并论?”
萧约:“哪种人?听雪怎么了,他虽然曾经沦落风尘,但并不是自愿的,只要他能选,他就能堂堂正正做受人敬佩、喜爱之人,就像现在这样!他是难为也努力为,可你呢,薛照,你是可为却不肯为,为什么!”
薛然应声:“就是!别拿身份说事,危难当前,就应该同仇敌忾!”
萧约语气激动:“我知道这件事很难,但你表个态尽力而为不行吗?哪怕只是将梅雪臣保护起来呢,纵使不能让真相大白,但起码保住一位好官。安顿灾民需要银子,我家可以出钱,几十万不在话下……这些都是可以从长计议的,能救一命算一命,冒险尝试总比什么都不做好!你为什么要这么心硬?梅雪臣已经被当街追杀过,现在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听雪都求上门了,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施以援手?”
薛照目光沉沉,听着萧约不断为他人控诉自己,咬了咬牙:“萧约,想独善其身的是你,想兼济天下的也是你,你哪来那么多善心!不知道哪个蠢货过给你的傻气,你根本就不懂梁王——”
“可是我懂你!”萧约大吼,“薛照,在我心里,我觉得你聪明正直,我以为你不是冷血无情的人,我拿你当香饽饽……好,你不打算插手,就当是我瞎了眼鼻子也不灵了吧!”
薛然本来也在骂阉贼铁石心肠,见萧约愤然跑出府去,觑着薛照沉得快滴水的神色,小声道:“你不去追啊?堂嫂跟老相识跑了,现在局面还这么复杂,要是堂嫂出什么事……”
薛照踹他一脚:“哪门子的老相识?不会说话就闭嘴,滚!”
薛然摸摸屁股,看着薛照也愤然离去,摇着头直叹气。
灵光寺外。
露天戏台上重复着前些日演过的剧目——
《焚梅沸雪》
但唱词有些不一样。
在之前的演绎中,重点在于梅妖报恩,那场大雪是报恩的契机,也是梅妖生命的落幕。
在大雪纷扬中瘦梅烈焰,以红克白,以死求生,极具悲怆的视觉冲击,和极高的艺术观赏性,演大于唱。
然而在这一次的表演中,唱词对雪灾本身的刻画越发细致深入,天灾无情,但人祸更令人唏嘘——数月的大雪并没有击垮百姓,父母官的盘剥压榨才是致命伤害,真正悲剧的源头。
梅妖看着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在风雪中冻饿而死,而达官贵人们还在赏病梅谈风雅,何其割裂!何其荒唐!都说妖孽为害人间,但凡人造孽又何尝在妖之下!
梅妖对天长叹,草木生灵受人屠戮,凡人还惯会自相残杀。人是天公造物之精华,今时今日,此情此景,到底该怨天还是怨人!
听雪扮演梅妖,声声泣泪——
说什么寒暑有时,
天公造物合节令?
怎不把百姓定安,
何以走兽尚有裘毛披,
世人多冻死无寒衣?
怀伤难掩泣泪雨雪皆不停!
……
台下众人亦伤感落泪,萧约眼圈也有些红。
来到这里二十年,萧约从来没有哪一天像现在这般厌恶这个世界。
即使萧家有敌国之富又如何?面对饥寒至死的惨事,还是无能为力。而分明有能力解救大众之人,却袖手旁观……
薛照,死太监,无能的死太监,他分明不应该是这样无情无义之人,在宜县素昧平生他都能救听雪出苦海,怎么现在反而不管不问了?
萧约说不清心中是抱怨更多还是失望更多,更说不清对薛照的期望和依赖基于何种心态和关系……反正薛照辜负了他的期望,就是该骂。萧约心里一遍一遍说着讨厌死太监,眼角不知是被落雪还是什么润湿,心里闷闷的难受。
梁宫之中。
薛照对梁王道:“民意不可违,生民不可欺。潜州刺史时令安,长史何世怀,粮曹裘寒雨都是你的人,但也都是庸碌无能之辈,与其用他们,不如换一个梅雪臣,他会将潜州治理成鱼米之乡富饶之地。长远看来,梅雪臣对你更有用。”
梁王笑而未答,转头着看向裴楚蓝师徒:“神医,孤想请你制一份毒药,要死得没有痛苦,且查验不出,能做到吗?”
裴楚蓝沉着脸摇头:“王上,我可以为你配制养生长寿的药物,却不能帮你杀人——小青是我的徒弟,受我药王谷谷规约束,也不会轻易杀人。”
梁王倒也不勉强,点着头道:“既如此,只能让梅雪臣受点苦楚了。孤还记得,他是庆元十二年的进士,寒门士子能走到这地步,很不容易了,可惜啊。”
薛照皱紧眉头:“梅雪臣忠诚于你,留下他并不会阻碍你想做的事!”
梁王御书房里挂着一幅舆图,他背手检视着属于自己的疆域。
“孤还以为,观应不知道孤的大志。”梁王笑声欣慰,“果然,观应与孤心有灵犀。”
薛照目光沉沉地看着梁王:“你这是一意孤行。”
“近日,有一批身手了得的探子进入梁国境内,神医,你说,他们是为何而来呢?”梁王侧身看向裴楚蓝。
裴楚蓝错开目光:“这……他们……当然是来找我的。皇帝器重于我,不仅需要我为他养生,还想招我做驸马,继承陈国江山。我无心皇权,所以躲到梁国来。”
梁王轻笑:“是吗?另一位裴神医,可不是这么跟孤说的。”
裴楚蓝神色骤添慌乱,皱眉看着裴青:“小兔崽子,你背着我偷偷搞些小动作也就罢了,还胡说什么了!”
裴青沉默不语,余光里瞧见花款冬垂着头却难掩得意之色。
“梁国卫国是陈国藩属,既是臣下,便免不了受宗主监视。这样的耳目,我国中年年都有,只不过今年来得格外多格外勤。或许有舍不得神医的缘故吧,但药王谷素来行事自由,从前神医也不是一直留在陈国都城。若是皇帝真的急需召回神医,大可光明正大问孤要人,如此隐秘行事,怕不是为了神医,而是为了紧密监视梁国动态,唯恐生变。何出此虑呢?”
裴楚蓝紧紧盯着裴青,屏着呼吸,肉眼可见的紧张。
“陈国陛下在位二十余载,与民休息无为而治,待臣下也仁慈宽厚,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膝下只有一女,这女儿还神秘至极。有人说公主多病所以不在人前露面,还有人说公主命格与皇帝相冲,所以父女不得相见。”
梁王将本国舆图摘下,转而换上一幅疆域更广阔的卷轴。
“皇帝年近六十,国本不定,国将如何啊!”
梁王眼中有赤.裸裸的野心:“裴青告诉孤,皇帝的独女早就夭折,皇帝无嗣。孤多方验证,也是如此答复。陈国国内风起云涌,各方虎视眈眈,怕内忧外患同时爆发,所以严密监视梁卫两国。此诚大变之机,正是天助我也!”
裴楚蓝气息沉重,紧攥着拳:“你果然想对陈国兴兵!就凭你,梁国弹丸之地,你有多少粮草兵马,还想与大陈争霸!不自量力!”
“神医还是没做好决定?这无妨,神医在大梁多住些时日,或许慢慢会改变心意。”梁王目光扫过裴楚蓝身后的花款冬,然后落在裴青身上,“在那之前,小裴神医会用他制毒的本事,与孤里应外合。神医,你教出了个好徒弟啊!”
“裴青,你个小混蛋,胡闹也要有个度!药王谷世世代代忠于皇室,你敢做叛徒,老子把你逐出师门,打断你的腿!”裴楚蓝一拳砸在裴青身上。
裴青一把抓住裴楚蓝手腕,眸色深沉:“正好,我也不是很想当你徒弟。”
“小兔崽子!”师徒俩四目相对,裴楚蓝还要骂,裴青直接把人拽了出去。
花款冬也紧接着跟了上去。
御书房里就只剩下梁王和薛照。
梁王激动地向薛照展示陈国的辽阔疆域:“看看,观应,这就是孤送给你的礼物!这是冯献梁给不了你的!连老二老四都没有这份荣宠!观应,孤就要做皇帝了!”
薛照看着他癫狂的神色:“你疯了。梁国附属于大陈已经上百年,冯家虽然只能称王,但自治一国,与皇帝又有何异?为何要打破来之不易的太平?打这场几乎没有胜算的仗?”
“怎么会没有胜算?观应,你方才听到了,裴青会回到陈国,替孤毒死皇帝。皇帝一死,又无后嗣,群龙无首,陈国便是一盘散沙!”梁王语速很快,眼里闪着狼一样的精光,“就算此计不能成功,离间了陈国皇室和药王谷也算是极大的收获!凭真刀真枪,孤也能打赢!私盐案、潜州案……自从孤上位以来,就抓住各种机会在陈国眼皮子底下积攒军费,如今已囤积无数精兵良将,粮草足够我大梁将士打上三年!还有裴楚蓝制作的防冻药,能大大振奋军心!我方优势极大!称霸大业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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