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心路上被盗贼匪寇盯上,尽可能地低调,能变卖的都处理了,轻装简行,马车的外部也弄得平平无奇,父母和妹妹一车,萧约和齐咎怀一起。
刚答应了向他学习,齐咎怀就把历届秋闱春闱题目跟萧约讲起来了,不仅是梁国的,还有卫国、陈国的。
萧约一面在心里感叹考中不易,这是把历年真题都刷了个遍,才能张口就来。一面头昏脑胀受齐咎怀考问,像是自己也上了考场似的。
“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来假祁祁……①”齐咎怀念着题干,问萧约,“维民所止应作何解?放置今日,又该如何为之?”
什么千里四海,什么维民所止?大学里也没学这么深啊,来这就更不用说了,老萧潇洒到老,巴不得儿子和自己一样天天玩乐快活,挥金如土地享受人生,哪里管什么读书。
萧约天灵盖都开始疼了:“这题目对我来说会不会太大了?太不切实际了。”
“怎么会?见天下人,知天下事,察天下情,安天下局,都是应学应会的。大丈夫立世,当以天下为业。”齐咎怀言语慷慨,“你且说无妨,先立志后知治,一步一步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萧约只能硬着头皮答:“民就是百姓,维民所止意思是要维护百姓使之安定——”
话未说完,马车忽然剧烈颠簸,齐咎怀立马挺身把住车门挡在萧约面前:“小心!怕是有人刺杀伏击!”
果然是有危险,萧约已经闻到了血腥味,然后听到有人中刀倒地的声音。
这一路再低调,终究萧家有那么多行李仆人,到底还是被土匪给盯上了么?还是别的什么来路?
萧约急忙扒开齐咎怀,跳下马车,不顾劫匪凶悍,直冲向父母妹妹。还未靠拢,半路就被人拦腰提起,瞬间双脚凌空。
萧约心头悬紧,正要反击,扭头见薛照手持一把单刃长剑,挥出一道血虹。
“是你!你不是早就——”
萧约话未说完,薛照便将他往后一撇,整个人掼在地上,屁股又摔得不轻。
嘶,死太监,不能轻拿轻放吗?
上次薛照出手是夜里,对方又是他手下,多少是留了几分情面的,那些黑衣人虽说个个身负重伤到底还有命在。
但这次可不一样了,薛照出剑利落,招招都是必杀,专割咽喉。对方十来人与之敌对,竟形不成包围,上前一个薛照撂倒一个,如砍瓜切菜般轻易,不多时劫匪都倒地不起。
杀完收手,薛照执剑站在马车前,瞑目调息,抬手二指夹住落叶,用来揩了剑上沾染不多的血迹。
黄叶变红叶,深秋向冬。
萧约胸膛起伏明显,显然做不到心绪平静。
满地的血,满地的死尸。
都死了。
还好,没有残肢断臂,现在是秋冬,不会有恶臭,不会腐烂生蛆……没有太脏,也没有很臭……还好,还好……
萧约白着一张脸翻身站起,奔向薛照——身后的马车,两手紧紧按住车帘,对车里说:“没事了,没有危险了……只是劫道的土匪而已,都解决了……别出来,我让车夫马上赶车。”
安抚好父母和妹妹,心跳也慢慢恢复了平稳,萧约才转头和薛照说话:“你不是说急着回去吗?你是到了奉安又折回来,还是根本没走?你的壶呢?你这剑倒是好看,单刃的,泛紫光,瞧着又利又韧,剑身还镂空,但并不轻巧吧?先前怎么没见你使?”
另一边马车里,齐咎怀探出头,纳罕地朝两人望。
薛照正眼都没给萧约:“滚。”
“……”萧约见人飞身遁走,一头雾水。
死太监脾气怎么这么糟糕?也没说什么冒犯他的话啊?难不成是说了要走却没走,被当面戳破说谎,觉得难为情?
萧约揉揉屁股,好疼,比上次还疼。指尖的烫伤倒是早就痊愈了。
罢了,自己不需要他记补壶的恩情,他也别充救命恩人,两相抵偿算是谁也不欠谁的了。
两清还不算完,到奉安得想想,用什么好处才能再从薛照身上换点东西。
萧家经历一场劫杀,财产没有损失,两个车夫受了小伤,有惊无险继续上路。
薛照和裴家师徒仍隐于暗中,同上奉安。
“那些不是山贼土寇。”薛照骑马前行,随身包裹里装着那把紫砂壶,壶用白狐围脖裹着的,贴在心口被保护得很稳当,“其中有人是陈国口音,我听见了。”
裴楚蓝偏头看他:“嗯?是吗?有句话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②看来是梁国风水不好,陈国的良民到了这就落草为寇了。”
“他们是冲着萧家来的。”薛照面色深沉,问得直接,“萧家到底是什么来历,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裴楚蓝和徒弟同乘一马,悠悠闲闲地坐在后面,把下巴靠在裴青肩上:“啧,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又问。你怎么就对我岳家那么感兴趣呢?还是说对我感兴趣?我虽然风流债多,也没试过太监,但并不喜欢你这样的,脾气太坏。”
裴青沉着脸,身体绷得很直。
薛照:“我没耐心听你胡吣。”
“呵呵,我说的都是实话。既然你这么想听,不妨再告诉你一遍,也好让你死心。”裴楚蓝抬起脸来,“那些人是陈国的,而且是皇室禁军,的确是冲着萧家来的。”
“为什么?”薛照问。
“你说为什么?”裴楚蓝轻笑,“你一定知道当今陈国皇帝只有一个女儿吧,公主要以国为聘招夫入赘,驸马也就是陈国未来半个主人。放眼整个陈国,还有谁比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皇帝看上了我,要我做女婿。我不肯呐,没办法,谁让我坚贞呢?燕家拿我没法子,就来杀我男人咯,想让我做鳏夫。哼,天下如何,皇夫又如何,我身负婚约,就算对方不认,也矢志不渝守身如玉,一男不娶二妻——”
“够了,闭嘴。”薛照脸色阴沉,双腿一夹马腹,径自往前去了。
“小青,你瞧,太年轻沉不住气,又太感情用事。这不好,你可千万别这样。”裴楚蓝桃花眼眨呀眨,在裴青耳边道,“为师教你,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才是真逍遥,真快活~”
裴青一如既往死了爹妈似的脸色,手肘往后重重一击,裴楚蓝就从马背上滚了下去。
“小兔崽子,欺师灭祖是不是?”裴楚蓝揉着心口,仰头就骂,“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想谋杀你爹?”
裴青冷着脸拽着缰绳把马勒起。
“哎哎哎!喂不熟的狼崽子!你还没出师呢!踩死了我,你也别想继承我的衣钵!”裴楚蓝急忙翻身从马蹄下逃出。
“你有什么可让我继承的?少说骚话。”裴青俯身把裴楚蓝抓起放回马上,“老色鬼。”
第12章 生辰
自宜县北上一千里,薛照和裴家师徒一直暗中跟随萧家,路上没有再遇到凶险。
眼看着要进奉安城,薛照与二人分道扬镳,直奔着王陵而去。
北方天寒日短,九月才过完,从南方带回来的温暖气息就消耗尽了,呼吸间都带着寒意。
奉安已经下过几场雪,或许是王陵缺少活人气的缘故,格外冷些,积雪如今还没化。红墙白雪,密密的覆压之下,自带消音效果,四处静得像在坟堆里——本来就是坟堆了。
薛照红衣踏雪,分外显眼,他一路走过,后面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来个俯身弓腰的内监。
大雪落得厚,赑屃驮着石碑被藏在雪里,要走近了才能看见。
薛照看见不远处有人在扫雪。
微如芥子,单薄摇动。
看守王陵的内监曾真也跟着停住了脚,小声说:“前些日子司礼监来了人,说王陵里要勤打扫,不染一丝尘埃才行,又说不能白养闲人——”
抬眼一看,那衣着单薄、身形佝偻的中年男人,一咳嗽仿佛要把腰折断,风大些可能就要让他跌几个跟头。
曾真无声叹息着垂眼,那些人原话说的是“不能养着废人混吃等死”。
“……所以,就让薛大人来打扫。”曾真道,“王陵里还有别人监视,不准大人停歇,我也没法帮忙,只能暗中多送些热饭热汤。大人,这里有我照看着,外头你多当心些——”
薛照突然道:“季逢升跟王上告了状,但我计划好的事还是要做,谁也不能改。你也可以去告状,但我是个有仇必报的人。”
曾真摇头:“大人,我不会的。”
风吹了一会。
“明年开春你就二十岁了吧?去司礼监,或者离开奉安。我会给你清闲的活,或者足够安家的银子。”薛照看了看昏暗的天色,梁国王室的陵园里种植了许多古木,都是参天的名种,但没什么生气,被雪一淋,像是支着一丛丛高耸的尸骨。
“用银钱收买是最不稳妥的。”曾真道,“大人于我有恩,我一辈子不会忘。外头没有我的家人,我没处使银子,在哪安家也不过是冷冷清清一个人。我愿意在这守着,心里安静,能守得越久越好。大人,您有什么话想和薛大人说,尽管去说。我会替您守好门户,让旁人没有告状的机会。即便王上过问,我也有应付得过去的说辞,不会让王上知道大人来过。”
薛照这才看向曾真,三年前给了一口饭,竟让他记到如今。
是啊,钱财是最好用又最可不靠的东西,要让人死心塌地,非得给点萦挂于心的好处。
——也不知那只蠢猫制好香料没有。
北风彻骨,扫雪的薛桓栽倒在雪地里。
“他知道我会来。”冷风当头,薛照迈步走向生父,“不是说还有其他人监视?问起来不必遮掩,免得多惹麻烦。”
曾真见薛照将薛桓从雪中捞了出来,将人抱回了卧房,垂头跟了上去。
“大人,冻伤的人不能一下子暖起来,得慢慢地缓。”曾真见薛照将人扔在床上,又去踢早已熄灭的炭炉,如此提醒道。
薛照看了他一眼。
曾真上前将薄被拉过来,给薛桓盖好,然后把床边的炉子拖到一旁,点燃了炭火,坐上一壶水,然后退了出去。他守在门口,不让任何人有靠近窥听的机会。
陋屋暗室,烧水的那点热气一点一点向四周传染,像是给冰窖慢慢解冻。
薛照坐了半刻钟,薛桓咳嗽着睁开了眼:“照……咳咳,照儿,你回来了……好,好……”
“要死了还笑得出来。”薛照声音比天气还冷,但已起身去提水壶。
沸水咕噜咕噜地响。
“原以为见不到你最后一面了,还好……原先总怕梁王怪你来看我,这回不妨事,最后一回了。”薛桓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但撑着床板的两臂没有力气,咳嗽得狠些人就又倒回床上。
“哪来那么多废话?就不能安静些?!”薛照声音里带着些怒气,他提起水壶又狠狠掼回炉上,壶嘴溅出滚烫的水花。
薛桓咳嗽一阵平息了些,语气还是很平和,他看着薛照烫红的手背:“人都有这么一遭的,早些去见小柳儿,对我来说是件好事。我虽然守在这里,总觉得离她很远……不碍事的。照儿,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一辈子这么长,谁来陪你走完?没能陪着你长大,已经是亏欠了,往后啊,总要有个人陪着你才好啊……我不喝水,我不渴的……”
“让你别说了,没长耳朵是吗?谁给你烧水,想得美!”薛照狠狠瞪了薛桓一眼,他此时话比平常多,而且脾气也格外急躁,什么情绪都放在脸上,才有些像十八岁的少年人了。只是平日能让犯人瞬间肝胆俱裂的眼神此时却是遇弱则弱,对躺在床上只剩下一口气的人没有半分威慑。
“照儿,别对人这么凶,吓得喜欢你的人都不敢接近了。”薛桓试了好几次,终于支撑着坐了起来,后背靠着床头,温温和和地冲着薛照笑。
室内湿冷,又充斥着一股难闻的味道——都说阉人身上有异味,那是因为身体残缺所以控制不住排泄。若是被刻意打压着衣食,身子冻得麻木了,脏了的衣服又不能及时换,那就更糟糕了。
薛照手掌大权,一身清贵气派。抛开那些雷霆手段不说,单论形貌,整个奉安城的公子王孙加起来也不及他之十一。
同样是获罪之身,薛桓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
薛照是梁王的外甥,梁王却没把薛桓当妹夫。让他受腐刑,践踏他作为男人的尊严;让他在王陵守墓,剥夺他的自由;让他饱受欺压奄奄一息,摧毁他的健康……且不许薛照来看他,让这对父子老死不相往来。
屋子里屋子外都充满了污浊和死亡的气息,要是那只鼻子很灵的蠢猫在这,一定会受不住地往外逃——怎么突然想到他了?
薛照垂眸,目光变了几变,然后从前襟掏出那只锔壶。
下一瞬,暖热的茶壶就被塞在了薛桓怀里。
“唔……是紫砂壶,这样好的紫砂壶……”薛桓瘦得脸颊都凹下去了,但他眼里有光,一笑起来还是温润儒雅的清隽模样,他长满冻疮的手小心摩挲壶身,“上好的锔壶手艺,可遇不可求啊,破而再立困中求进,看来你在南方心境平和了许多,还有些因缘际会……照儿,我很喜欢这份生辰礼物。”
薛照别过头去:“你昏了头了,什么生辰礼物。”
薛桓只是笑,他看见了孩子鞋底各色的泥土,不知道他赶了多久的路,恰好在自己生辰这天回来了。
“多年前,我和小柳儿南下游历,路上遇到有个抱着孩子的男人哭泣,问过才知道是大雨冲毁了土窑,坏了营生的饭碗。偏这时候,老的没了妻子女儿失了母亲,没钱安埋……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们施了一点恩惠,那家人给我们奉了好香的茶,送了好妙的一把壶……小柳儿后来总是说起这次南下之旅,她一辈子就出过奉安一次。”薛照捧着壶饮了一口,脸上满是惬意安适,“就是如此奥妙:不必烹茶,只是注水就有茶香……好啊,总算不是两手空空去见小柳儿了,照儿,谢谢你,让我借花献佛……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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