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道观中,姬妍若的声音如普世之光,落在姜霂霖的身上。她的一字一句都安抚着姜霂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脏和她疲乏到极致的肉身。
好似过了几万年的时间,周围的一切都静止,眼前重演她一生的足迹。
从她出生,披战甲,入营帐,上战场,封将军,娶妻妾,攻皇城,平战乱,掌天下。这一路走来,得失参半,喜忧并存。
沉吟了许久,姜霂霖倏然松了一口气。
她放下了。
“太虚道人保重,霂霖告辞。”
出了道观,姜霂霖在门前站定,抬头望望外头的日光,长吸一口气离去。
一个头也不回的离开,一个淡然望着背影相送。姜霂霖是姬妍若此生的劫,往事皆成前世缘,姬妍若早已看淡。
姜霂霖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直到消失不见。姬妍若这才回过身来,回到她方才那个昏暗的角落里,点亮了一支蜡烛。
蜷缩在光线里的身影发出一声虚弱的喘息。
“若儿,谢谢你。”
分明是曲水的声音,却是看不出她原先的半分模样。
整张脸长满了丑陋的血痂,脖颈上,身体上,没一块完好的皮肤。曲梦在她身上抹上的那些草药,甚至有一些已经与那血痂长在了一起,融进了她原本白皙无瑕的皮肤,变成了生在她肉里的杂草。
“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见。其实她不一定会在意你的容貌。”
现在的这张脸是曲水不想见姜霂霖的一个缘由,还有一个缘由,她不曾告诉过姬妍若。那就是她离开密道时看到的最后一幕。
自己竟然真的是曲家的女儿!难怪曲夫人对她那般好,让她看不出一丁点的虚假情意。可是如果姜霂霖真的指把她当做棋子,又为何要对她那般好?
离开邑洛之后,姜霂霖的好与姜霂霖对她一路的栽培,不断地在她的脑海里争斗,至今没有斗出个胜负。
姜霂霖此人机诡无双,为了瓦解曲家的势力不惜与她做场戏也是极有可能的。
曲水有多爱姜霂霖,现在就有多纠结。她从一个一字不识的卑微女子,努力成长到了配得上大将军的夫人,背地里的付出无人能想象的到。
自然,这些话她不会对姬妍若道明。
她气若游丝:“我如今见她,不知她还会做出些什么傻事来。曲家尤在,我不想教她难做。”
“可是你伤成这样,若是得不到医治——”
“不用担心,我死不了……曲梦的每一刀都扎在不紧要的地方,她不会让我那么轻易的死去,她只想折磨我罢了……现下已经止住了血,没事的。”
“你这身上的疤痕,怕是再难消除了。”
曲水费劲地扯了扯嘴角:“你不是说她不会在意我的容颜吗?”
是啊,姜霂霖是不会在意。可是如今的她何止是被毁了容貌,还残了胳膊瘸了腿,身上未愈合的伤口泛起粉红色的嫩肉,就算是扔到街口,连狗都会嫌弃的跑开去。
姜霂霖她可是堂堂柱国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怎会把这样一个废人当做自己的二夫人,她的颜面何存。
“原本就是曲梦和我之间的事情,她那样好强的人……罢了。”曲水蜷在那里一动不动。
姬妍若叹声道:“她还有什么尊严可言?她为了找你可是给全天下的人都下跪了。”
曲水心里一震,但很快就被什么东西压了下去。
“你有何打算?等伤好了就回去吧。你也见到了,她找你都找疯了。”
姬妍若虽这样说,可她也并不知道曲水这全身的伤什么时候才能好。或许,她看着曲水那条断臂……一辈子也好不了了吧。
“若儿,打扰你的清修了。”
“说的什么话。即便我不是修道之人,还有我们从前的情分在。离开皇城之后,我想了很多,细细想来,回忆起当初的种种,才发现霂霖姐姐一直都在暗中保护着我。其实唯一对我好的人只有她,”姬妍若浅笑一声,“奈何她不是儿郎,不然若儿定不会离开她。”
“若非阴差阳错,或许你还能嫁给一个好郎君。”
“不,曲水,你错了,姜霂霖是我此生唯一要嫁的人。她若为公子,我便嫁,她若为女郎,我便出世。唯有她,只有她。”
姬妍若的笑容释然又豁达。
曲水躺在垫子上,眼前浮现出刚离开不久的姜霂霖,泪水不觉模糊了她的双眼。那是她深爱的女将军,那是她朝思暮想的女将军。方才就在她目之所及,触手可及的地方。
那个姜霂霖就在眼前,可是她却连轻微的呼吸声都不敢发出来。她怕她发现她的存在,怕她看见她的样子,怕她……弃了她。整个曲家都被姜霂霖毁了,她在她眼里又能算得上什么。
在凤黎这几年间发生了诸多事情。当一切尘埃落定,早已天旋地转。
作为棋子的每时每刻都是她的小心翼翼,都是她的万般艰辛,都是她看不到的卑微走到能够配得上姜霂霖的种种挣扎。
她不停地梦到承月阁内的一家三口,姜霂霖带着小姜宴蹒跚学步,她勤奋刻苦地练功习剑。
只是老天与她开了个巨大的玩笑,她从一个卑贱的民女努力到今天这一步之后,老天竟用滴骨验亲的方式告诉她,她努力争取到的一切本就是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拥有的!
她本就是千金之躯。她配得上姜霂霖,更能够护下曲家的独苗曲焕。
她不必藏着自己的假身份,谨慎地去瓦解曲梦的兵力,她可以明着去和曲梦争斗,更早的得到一切。甚至可以让赵城的兵力为自己所用。若如此,若如此,她就站到了姜霂霖的对立面。
姜霂霖……你告诉我,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此时已经下了山的姜霂霖并不知道,就在刚刚,距离自己心心念念要找到的人会是那般近。
姜东扬一行人已经赶了过来,他们在山下转了几圈儿都没有找到姜霂霖的踪影,正急得团团转。见到姜霂霖出现,姜东扬第一个奔了过来。
“姐夫——姐夫——您方才去哪儿了!东扬还以为你出了事!”
“我怎么会有事,你看你急成什么样了……快擦擦汗。”
姜东扬哭出声来:“姐姐已经不在,若是姐夫有个什么,东扬可就再没亲人了!”
姜霂霖摸摸他的头。这个少年着实是无辜又可怜。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亲人无端端地成为了这场权势战争的牺牲品。他的父母和他的哥哥姐姐们,皆死在了魏灏景的手里。
当然,这件事她永远也不会让姜东扬知道,姜东扬把魏柏当成了自己最亲近的大哥。上一代的恩怨不该让这些少年承受。
“山上有座道观,我就去看看。”姜霂霖柔声细语。
姜东扬抹了把眼泪:“姐夫不是会卜筮吗?还用去寻道长吗?”
“是去向天神祈福。”
“那可有什么异象?”姜东扬急着追问。
姜霂霖摇摇头:“倒是遇到一位故人。”
“故人?她——”
“她很好。”
姜霂霖勾勾嘴角,姜东扬看得愣了神,这是数月以来姐夫第一次笑。虽然笑得有些难看,可他揪着的心终于是好受一些。
“走吧,我们回去吧。”姜霂霖再度迈开步子向前行。
“回去?不、不找长姐了?”
“你的长姐是个刚强之人,她能从密道中逃出来,就能照顾好自己,一切自有天意。”
她不会轻易放开我的,我姜霂霖可是她心心念念要够得到的人,她还没问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怎会让自己离开世间,她不会。
曲水,你不会的,是吗?
第171章 还虎符
姬週十二年,临近年关。
凤黎城,德文殿。
姬颂站在窗户前,望着外面飘起的大雪怔怔失神。林小茂拿着一件大氅走过来为他披上。
“皇上,凉,还是不要在这里站着了,回内殿中吧。”
“你在朕的身边待了几年了?”
“回皇上,三年有余。”
姬颂呵出一口热气,化作一团白色飘出殿去:“三年又三年,朕自即位以来已经七年之久,过了这个年关,朕就二十有一了。”
林小茂听得出姬颂口中的郁郁寡欢,近一年来,他已经听了太多次。除了问他的话,就是皇上的自言自语。
“二十有一的年纪,她已经贵为柱国了,现在她年近三十,依旧是柱国大将军,朕……依旧是朕啊——”
“皇上——”
“你知道吗?这个世上,并不是足够聪明就可以拥有一切,要天时地利人和才行,朕自问是众皇子中最聪颖的那个,可是世事无常,天时地利人和无一属意于朕……哎,无常啊……”
林小茂是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姬颂,又生怕自己说错什么,只能劝慰道:“皇上,您还是回内殿中去吧,在这里会凉着的。”
姬颂冲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叹声气:“昔日康荣修还能与朕说说话,现在,朕竟是连个说话人都没有了。”
林小茂再不敢吭声,只能任由姬颂在殿门前站着。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后,一个急促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宁静。
“皇上,皇上——邑洛来人了!”
姬颂迟疑着回过头来。他的嘴边已经生出了胡子,微微蹙起的眉眼间隐隐不悦,声音也变得更加粗犷,沉声斥责进来的内官:“来人就来人了,慌成这个样子成合体统?怎么?她要回凤黎吗?还是邑洛出了什么事?”
“不、不是——”内官半跪在地上,将手中的一个物件递到姬颂眼前,“姜柱国派人把虎符送来了!”
姬颂惊诧地张张嘴说不出话,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枚近在眼前的虎符。他一步步挪过去,颤抖着抬手,犹犹豫豫小心翼翼地探近。
“这、这是虎符——”
“皇上,是虎符啊!”
是的,千真万确是虎符,无人敢造假虎符的。可这虎符却是他自即位以来,摸都没摸过的珍贵物件。
他的手不过是触碰了一下,就立即像被扎了一样缩了回来。
“她、她可有说什么?”
“邑洛来的侍卫报,姜柱国要回齐国——”
“回齐国?回去做什么?”
姬颂仍然对当年的事情心有余悸。七年前,姜霂霖就是从齐国攻上了凤黎城,险些把他当做阶下囚一样踢出皇城。
“姜柱国辞官了。她说,若是皇上对邑洛之治有何困惑之处,尽可以问姜老将军与驻守在邑洛的魏柱国。还有她的大夫人,司寇大人。”
姬颂更觉惊讶:“问她父亲?姜易?她难道不是举家回齐国,而是她一人回齐国吗?还有还有,她辞官?她正当壮年,为何要辞官?”
“姜柱国说牢狱刑措自平乱以来七年不用,如今的大週乃太平盛世。且皇上已值真正的及冠之龄,她该到了还政于皇上的时候了。”
姬颂愣在那里良久没有说话。
康荣修离开人世的时候与他说过,只要他不生事,总有等到的一天。如今真的等到了,他却有些慌张与茫然了。他从前那样的折腾都没有抢出来的权利,现在姜霂霖拱手让出来了,还给他了。
还的是一个太平盛世,比他的父皇在位之时还要鼎盛!疆域还要辽阔!
“皇上?皇上——”
姬颂回过神来:“她如今在哪儿?什么时候动身回齐国?”
“姜柱国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
姬颂又是一阵失神,过了好一会儿后,带了几分哭腔道:“她还是那个姜霂霖!若她真的把朕当皇上,就应该等到朕准了她辞官的折子再回去的!”
可他的言辞间并没有责备姜霂霖的意思,而是充满了晚辈对长辈的留恋。
“皇上,您看看呐。”林小茂提醒了一句。
姬颂这才打开那传书,姜霂霖苍劲的笔迹映入眼帘。
臣还虎符,天命归也。七年之期待帝成,奋战沙场为帝争。今终得天下黎民尽欢颜,内外安定镇山河。
国政事大,望帝悉知。重臣莫更迭,礼制不可疏。东西治江山,我大週可巍巍千年矣。
臣还齐,上合天心,下安万民。今去,舍兵甲,着布衣,对镜妆,牧牛羊。不问朝事,不掌兵权。
陛下天资聪颖,巧捷万端,素有悲悯心肠,是为我大週之幸也。
姬颂沉默良久,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轻声说了一句。
“她……真的还给朕了。”
邑洛,军营内。
“东扬,哭什么,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你看你的个头都比姐夫还要高了!”
姜霂霖抬手在自己的头顶上比划了一下,然后洒脱地拍了拍姜东扬的肩膀。
姜东扬抹了把眼泪,依旧挡不住泪水的滑落,不停的抱着姜霂霖抽泣着。
“姐夫,姐夫——呜呜——”
“东扬,我知道你自打入府以来,每年的年夜之时都要给那些流落在外的孩童救济饭食。你既有善心又杀伐果断。你有做大帅之才,万不可妄自菲薄,须得不忘初心。”
姜霂霖语重心长的交代这个少年。
“东扬是跟着姐夫的,又不是跟着那个皇帝的!东扬要跟着姐夫回齐国去——呜呜——姐夫你带上我——”
“姐夫可是个女子,这样拉拉扯扯可不妥。”姜霂霖逗了姜东扬一句,“你已经是二十岁的壮小伙儿了!是我姜家出来的将军!你还有你的夫人,有你自己的府邸,有你自己的日子要过。”
姜东扬闻言立即撒手,可还是哭个不停:“姐夫,你真的要回齐国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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