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怕被质问,当面说的话他会脑子一团浆糊,说不清,于是只在手机上讲述自己的情况,这样对方问什么,他就有时间思考怎么礼貌又有逻辑地回答。
班主任乔羽是位刚上任的年轻女老师,对教育行业有着无限的热情,汶家光虽在班级里不出众,成绩也平平,但在听到他要退学的时候,忍不住苦口婆心地劝他,乔羽出身农村,深知教育的重要性,如果不读书,她几乎可以想象到这个未成年孩子要在社会上吃多少苦头,可在了解到汶家光的家庭情况后,又深感自己的无力。学校里有贫困生名额,可以免掉学费,但一个年级只有几个,而且都给了那些成绩好,可家境又不行的学生,乔羽试着给他申请了,只是那些名额怎么排都轮不到汶家光。
她是刚来任教的,资历不深,没有什么话语权,于是拉着汶家光去年级主任那儿表明了他的家庭状况,但还是被拒绝,后来她看了眼贫困生名单,发现里面名额居然有一两个是隔壁班家庭条件还可以的学生。
那两个学生家里谈不上富有,但平时穿的衣服鞋子看起来也都不像是家境不好的模样,乔羽不理解,想再去给汶家光争取,但一旁其它科目的老师拉住了她,告诉她那两个学生是某个老教师的亲戚。
汶家光离开学校那天,年轻的女老师摸了摸他的头,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汶家光表情木然地点点头,朝老师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走向夏日扭曲的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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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苏联电影《列宁在1918》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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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来很多年里,汶家光都不大愿意提起那段在外漂泊的日子。
因为未成年,汶家光只能打些零工勉强维持生活,一开始有家餐馆愿意收留他,提供吃住但没有工资,汶家光在那里干了两个月,后来有次生了病,拖了好几天都没好,老板以为他得了什么传染病,加上不会说话,把他辞退了,后面就做起了别的工作,乔羽偶尔会打电话给他,问他过得怎么样,汶家光忍着发痒咳嗽的喉咙,无声地用手绞着衣角,说自己过得很好。
现在正值盛夏,汶家光穿着熊本熊玩偶套在街上发传单,一天有九十块,虽说是九十块,但听店里其他员工说,之前干这个人一天是一百二,许是看汶家光未成年又瘦瘦小小的,看起来好欺负,老板给他压到了九十,店里的一个员工说老板故意欺负他,但汶家光对此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他嘴笨,脑子也不灵光,性格也闷,这大概是他能找到的适合他又不至于饿死的工作了,而且自己还是个未成年,雇佣自己还得承担一些风险。
汶家光没有办法,他对人生中的很多事情都没有办法,没有能力解决,没有能力摆脱。
其实仔细一想,他一直就活得挺窝囊的,读幼儿园的时候被邻居家的孩子欺负,因为他家里从来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所以时常被问是不是他妈去做小三才生下的他,那时候汶家光还懵懵懂懂,回去问赵郁禾,赵郁禾带着他去邻居家理论,但回家后就抱着他哭,之后他才隐隐约约知道自己的身世,性格也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放学的时候,赵郁禾一只手提着菜篮子,一只手牵着他走在夕阳的余晖下,对他说:以后要活出个人样。
但汶家光并没有,他如今睡在阴暗发霉晒不到太阳的出租屋里,领着一天几十块钱的工资,吃着面包,时常饿得晚上难受睡不着,可吃的时候看到路边的流浪猫狗,又忍不住掰出一点面包分着给它们吃。
他就这么窝囊地活着,窝囊地善良着。
汶家光有时会想,活出个人样是什么样子?这么想着,他脑中就浮现出岑家两兄弟的模样。
岑与叫他自信点。
岑今山叫自己不要怕他。
他曾坐公交回到过岑家,想把雨伞和魔方还回去,但是站在离岑家不远处时又看到一辆车停下,岑今山从车上下来。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汶家光又想起对方抱自己的模样,他仿佛能回忆起那个拥抱有多温暖宽厚。
抚在头顶上的手也暖洋洋的,好像冬日里的一簇火光。
最终,他还是没有把雨伞和魔方还给对方,只是远远地站着,看着,直到那个人的身影进到别墅里再也看不见,他才抱着雨伞跟魔方离开。
就当是留给自己的一点念想,一点安慰,一点点美好的回忆。他人生中能留下的东西太少,他没有幼时生活的照片,甚至没有一张跟母亲赵郁禾的合照,有的只有从小到大毕业时的毕业照,照片上的他总是抿着唇,两眼无神地看着镜头,看起来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有个大他几岁的大学生在店里兼职,问他怎么每天都是郁郁寡欢的模样,汶家光听了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说没有,只是没有什么值得高兴起来的事而已。
接着,那个大学生又问汶家光名字的由来,他说在他们老家,名字里带着“家”字的,意思就是以后不会离家太远,走到哪里最终都会回家,有家里护着,所以他们老家那儿很多人名字都带着个“家”字,都是父母怕儿女以后离家太远取的,名字带这个字的,父母也都疼孩子,问汶家光名字里的“家”是不是也是这个意思。
汶家光哑然,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解释这个名字,这是赵郁禾随意取的,家光就只是家光,没有任何特别的含义和期待,就跟他的人生一样不起眼且平庸。
面对那个大学生好奇的表情,汶家光艰难地扯出一点笑容来,点头说是,就是他说的那个意思。
可是他哪里有家,他从来都没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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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老家这边跟我同龄的人很多名字里就有“家”,当时就很好奇为什么那么多人取这个字,长大了听老人讲才知道,带个“家”字,长大后不要离家太远……要记得回家……所以才有了家光这个名字^_^ 家光这个名字实在是想了很久。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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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飞是入职近一年半的员工了,一毕业就当了老板助理,据其它部门的同事说,以前老板的助理一般都干不了半年,最短的则是一个月就离职了,宏飞刚入职的时候,同事们都在私底下打赌他会坚持多久才离职,谁知宏飞后来在老板手底下勤勤恳恳干了一年半,算是最长记录了,宏飞思考过自己为什么能在老板手底下干这么久的原因,除了能飞快领悟大老板的眼色,大概还因为即使在台风天这样的极端天气下还跟着老板出去谈生意吧。
岑今山和人刚谈完事,出来就看见助理宏飞在大厅招待区的软凳上看着外面,他走过去,宏飞立马起身。
他问:“在看什么?”
宏飞指了指外头,“岑总,你看对面那只熊。”
他指的自然不是真的熊,岑今山随着他的目光透过玻璃往外看去,一只穿着熊玩偶套的人站在街上,脸上是两个大圆红,胖乎乎的身上还围着个橙色小围裙,看着憨态可爱。
“怎么了?”
宏飞说:“刚刚有几个小孩围着那只熊,拍完照了还不肯走,一直扒拉那只熊,想把熊脑袋摘下来,还扯他的玩偶套,熊抱着头不让摘,慌乱之中不小心摔了一下,连带着扒在他身上的一个小孩也跟着倒了,家长看见了就叉着腰,一手指着那只熊,嘴不停动着,应该是骂那只熊,熊被骂得垂下头,站在那儿看着怪可怜的。”
“一般干这种的都是未成年的学生,没什么钱,大热天的还得穿着那玩意儿站在街上发传单,还遇到无理取闹的人,小孩就算了,大人也不好好管教,在那儿为难人,唉真是......”
骂人的家长和几个孩子已经离开了,岑今山看到那只熊慢吞吞地蹲下身,一张一张地拾起地上散落的传单,大概是因为穿着厚重的玩偶服装,动作不方便,捡得也慢,还没全部拾起,剩下的传单又很倒霉地被一阵风刮得吹起,只见那只熊像是没反应过来一样,蹲在地上抬头望着天上乱飞的纸张,久久没有动作。
“该走了。”两人都望得出神,最后是岑今山提醒道。
“哦,好的,就是车停得远,您得等一会儿。”宏飞说完就拿着车钥匙出去了,这边不好停车,加上也是第一次过来,不熟悉这边的停车区域,宏飞早上把岑今山送来后,又兜兜转转了一圈,最后才找到地方把车停在了较远的区域。来回得花点时间,岑今山表示没关系,事情已经办完了,他多等一会儿也无妨。
宏飞走后,那只熊已经起身了,因玩偶套是黑色的,蹲在地上起来后腿上沾有不少灰尘,十分显眼,岑今山看过去,对方正在弯着腰笨拙地拍掉膝盖上的脏东西。
想到一会儿宏飞开车到门口还得到前面一个路口转个弯过来,于是岑今山发消息说走到对面等他。接着他慢悠悠地走了出去,此时天上下起了小雨滴,不多,只是偶然一滴飘落下来,对面的熊似乎也看到了他,直直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但很快又跑开了。
等走到对面路上的时候,雨似乎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一点一滴快速拍打下来,在地上形成一个深色的点,那只熊刚刚跑开了,现在又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把黑色雨伞。
岑今山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伞,问:“给我的?”
熊点了点圆圆的脑袋,脸上是两只大大的眼睛,缀着高原红,嘴咧开笑着,看着有些呆,也有些滑稽。
“你还有别的伞吗?没有的话还是你自己拿着吧。”岑今山说道。
熊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又把伞往前递了递,他举着伞有一会儿了,眼见雨滴越落越多,岑今山只好接过雨伞撑开,走过去将那只熊的身体也遮住。
熊似乎有些局促,雨伞不算小,但他的身体太占地方,站在同一伞下就显得有些挤了,岑今山身体另一侧的衣服不可避免地被打湿了点。
两人原本都好好站着的,忽然,熊绕到了岑今山另一边,岑今山只好换一只手撑伞,他没注意到雨的方向也不知何时变了,风雨顺势斜全打在了熊黑色的玩偶服套上。
车还没过来,一人一熊就这么站在路边,岑今山是个寡言的人,熊更是不会说话,一直乖乖低着头看地面,雨水先在地上小小的凹面处形成一水洼,又打落在水面溅起小水珠,泛起一阵涟漪,像倒着放的烟花一样。
熊看得入神,时间也过得快,不一会儿,面前就停了一辆车。
两人一起走到车门前,上车后,岑今山将伞递还给了熊,熊没有接,他伸出胖乎乎的手,先是朝岑今山点了点,又朝他手中的雨伞点了点,最后挥了挥,继而转身跑进雨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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