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与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却本能地会感到害怕,他哭得满脸鼻涕,岑今山只能抱起他,把他的手放在岑衍的手上。
一只手鲜活娇嫩,一只手苍老无比,两只手交叠在一起,形成强烈的视觉反差。
岑今山垂眼看着,倏地想起季微说的,生命的延续。
接着,那只布满时间纹路的手无力地垂下,耳边是岑与的哭声。
岑今山想,不,他们死了,他们的生命并没有延续,他们切切实实地死了,他和岑与怎么会是他们的延续。
岑衍和季微在不同年的同一天里去世,他和谭言溪一起操办了岑衍的葬礼,他已经对流程很熟悉了。岑今山牵着岑与的手,站在父母的墓前,他在心中不断反驳季微的话。
什么生命的延续,死了就是死了,世界上不会有谁是谁的延续。
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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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今山对所谓生命的延续这个说法不以为然,但当岑与再长大几年,看到他无意间做出和季微一样的动作习惯时,季微离世时,岑与还未记事,她思考时总喜欢揉着自己鬓角的一点头发,而她去世几年后,岑与趴在地上想着怎么搭积木时,也做出了这样的动作。
遽然间,岑今山心中涌上一股迷茫,这大概是他人生第一次有了困惑的感受,他一直坚定地走自己的路,坚持自己的想法,极少感到困惑,尤其是对生命这样听起来虚幻的话题。
他还发现自己成年后几乎和岑衍一模一样,不论面貌和性格、习惯。
岑与很小,他承诺了岑衍和季微要好好照顾他,但这个孩子似乎在潜移默化中学会了他的冷漠。当周婶在打扫卫生时不小心倒下了,岑与坐在一旁,没有上前扶起,只在一旁看着,看着周婶倒在地上哀嚎,毫无动作。
事后,他把岑与带到书房询问,岑与一脸茫然:“啊?要扶起来吗?我不知道.....”
岑与跌倒哭泣时,岑今山从来没有抱起他过,所以岑与也不会对受苦遭难的人产生同理心,这个孩子并非天生冷漠,他答应了父母要好好照顾这个孩子,却没有花心思去引导。可是抚养一个孩子不是简单的长大长高就行,他纯白的灵魂需要父母去悉心雕刻成形,父母不在了,只有他来做这件事,而岑今山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的责任。
他抱起岑与,放到腿上坐着,说道:“阿与,如果我们对别人的苦难视而不见的话......你看周婶倒在地下时的表情吗?她很痛苦,你没有上前扶她,或许她心里有些难过,季微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善良的孩子.....”
岑今山其实十分不擅引导孩子成长,教导的话也说得很枯燥,但说着说着,他却隐约记起许多年前,岑衍抱着幼时的他在怀里说话的场景。
岑衍也这样教导过他,是他遗忘了。
恍惚间,他看到了岑衍坐在案前抱着自己说话,季微靠在躺椅上看书,身上盖着暖色调毛毯,时不时望过来看他们父子俩的模样,她的眉眼温和,岑衍低沉的声线在书房萦绕着。
轰——
心中的那一块空白逐渐被填满,耳边仿佛有凛冽的风呼啸而过,好似站在山岗上,周围是绿茵茵的草原,思绪如野草般疯长,遗忘的记忆如泉水般不断涌入,浇灌着心田。
岑衍和季微已经离世,兄弟俩不是他们生命的延续,却在做和他们相同的事。
季微错了。
生命不会延续的,只有爱会延续。
岑今山明白得有些晚,但岑与还来得及,后来岑与每一次跌倒了哭泣,岑今山都抱起他放在腿上,拍着他的背安慰。
抚养一个孩子长大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岑与太顽皮了,他完全是按岑今山预想的反着长,话痨,小小年纪就莫名对着路边一株小草念念有词,尤其是身边还有个不着调的谭言溪,他没有想象中那么乖,不到八岁,就偷偷跟着谭言溪上雪山滑雪,胆大到趴在谭言溪背上两人一起滑下去。有时看到别人家的小孩有父母,回到家后会很闹腾,他说他很孤独,闹着要养狗,还说自己没吃过妈妈做的饭菜,是个可怜的小孩。
岑今山把小狗带回家,他没吃过季微做的饭菜,自己只好冒充一下,到厨房炒些菜,最后岑与皱着脸吃那些菜,而谭言溪则在一旁嚷嚷着说:“猪白死了,你赶紧给猪道歉。”
岑与在一边笑嘻嘻地附和:“南瓜也白死了,大哥也要给南瓜道歉。”
他沉默地端着吃不完的红烧肉和炒南瓜倒进了垃圾桶,之后他又多进了几次厨房,做出来的东西倒也不那么难以下咽了。
可是这样的日子不会再有了。
每天下班回家,路过岑与的房间,他再也听不到里面传来的游戏打击声。
无论是生命还是爱,一切都变得缥缈。
他一个人倚靠在书房的躺椅上,躺在清冷的月光下,心中只剩下似水流年般的虚无。
桌上是一封封信件,其中只有一封是拆开的,那是他偶然发现夹在里面季微写给自己的。
季微在信里问他和岑与现在长多高了,是不是和父亲岑衍一样高。
像是预知到丈夫无法陪伴岑与长大一样,她问他会不会很辛苦,很苦恼,他自己当初也才是个少年,却要养好一个孩子,季微在信中给他道歉,前面的字迹还算端正,后面越来越潦草,像是没什么力气一样,有些字的边缘模糊不清,像是被泪晕染开的。
其余的信封是留给岑与的,里面写着什么无人知晓,也不会有人拆开看了,岑今山将那些信一起埋进了地下。
以前他总觉得谭言溪太过偏执,在他母亲死后便疯狂地报复谭家人,谭言溪把一沓厚厚的资料放在他面前,说:“帮我,我知道你会帮我的。”
岑今山抬起眼皮,平静地看着面前的人,像是在审视,一旁的叶崇真沉默不语,而谭言溪却满脸狠戾地说:“我会赢的,如果我输了,那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你们没帮我。”
“季微叫我看好你。”岑今山还是带着小岑与出国了,可谭言溪报复了一个还不够,他几乎要拉着谭家所有人陪葬,叶崇真选择陪着他一起沉沦,而岑今山最终携着岑与回了A市。
岑与走后,岑今山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品德高尚,他差点忘了,小时候谭言溪恶作剧捣乱时,他总是站在外面给谭言溪望风的那个。
他所做的一切如同蝴蝶振翅般牵动着命运。
汶家光早就站在高处摇摇欲坠了,岑与的出现稍微拉了他一下,但似乎没什么用。他太沉默安静了,以至于无人知晓他过去的疼痛,悲伤在心口覆了一层又一层,没有顶点,只在记忆回笼的瞬间一点点铺开,如同无边的潮水将他浸透,直至他窒息。
他轻轻一覆手,就在不经意间进一步推了汶家光一把。
岑与的专属橱柜里多了一个魔方,那个魔方很普通,每个框边缘的颜色已经褪了一些,看起来像是被人拿在手里无数次的摩挲过一样。岑今山看着手里的魔方,回想起汶家光失踪的那天。
司机接不到人,打电话过来的时候,说可能是和同学出去玩了,但当周婶说他大半夜了还没回来,宏飞在一旁宽慰说大概是偷偷跑到哪里玩了,忘记回家的点了,这个年纪的男孩都这样。
岑今山皱紧眉头,不,他一直很乖,很听话,又怕生,只喜欢呆在家里,唯一谈得上的爱好就是跟在他后头,每次他出差回来,还未进屋,就会听到哒哒哒的脚步声,汶家光总会跑到门口迎他,接着像小尾巴一样跟在他后面,满心满眼地看着他,他怎么会跟人跑出去玩到那么晚还不回来。
他打电话过去,发现另一边一直是关机状态,周婶也联系不上,说到处找不到人,学校也找理由推脱,等找到人时,汶家光模样凄惨地瘫坐在破旧的仓库里一个劲地用头撞墙,嘴里一直喊妈妈,蓝白色的校裤上都是红色血迹,蔓延到地面上,额头被他撞得流血,干了又流,流了又干,在头上形成一块血糊。
当他抱起人时,汶家光一直挣扎,直到他喊家光,怀里人听到熟悉的声音才安静下来。
“乖,别害怕。”
汶家光两眼无神,声音虚弱地喊:“哥哥......”
瘦弱的身体无力地瘫在他怀里,仿佛是要死掉般,就像那天在医院里遇到他一样。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太平间里岑与灰败的脸。
岑今山望着手中的旧魔方发怔,思考着倘若那天没让人带汶家光回汶家会怎样,就让他一直呆在这里......
他把伞给了自己,淋雨回去后不知道有没有生病......那天刮着台风,他不知道住在哪里......他不知道该去哪儿,就去找妈妈,他才多大,身上又没什么钱,一个人怎么跑到遥远的南方去找妈妈的?妈妈不要他,于是他从江里跳了下去,被人捞起来后,在南方湿冷透骨的冬夜里一个人抱紧自己哆哆嗦嗦地走回去......醒来又将这些痛苦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他走了,走得悄无声息,这样就不用总担心被丢下了。
他们到底需要多少力量,多少骄傲,多少爱,才能相信行动是有价值的,相信生命胜过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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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很多力量,很多骄傲,很多爱,才能相信一个人行动是有价值的,相信生命胜过死亡。——西蒙娜·德·波伏娃
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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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你妈总想把你丢掉?”
“嗯,从小到大她总是把我牵到一些地方,然后转身离开,不过我总找到回家的路,有次在家里摔了下来,磕到脑袋,流了好多血,她也转身走了,我自己捂着后脑勺到邻居家求帮助,再醒来的时候就把这些事情忘了,我一直以为她至少爱过我,后来离开只是迫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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