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梁愿醒呆呆地坐起来,“就醒了。早上好。”
“早上好……吗?”段青深问。
“一般好。”
段青深起床后动静很小,此时坐在酒店书桌那儿看电脑。这是个双床标间,梁愿醒看看旁边的空床,又看看段青深:“你在干嘛?”
“看看最近杂志的电子刊。”
“哦。”
“你去洗漱,我们吃点东西然后出发了。”
“哦。”
直到已经吃完早餐返回酒店停车场,梁愿醒才迟缓如沥青滴漏实验般反应过来——
“那根本不是小笼包,那是小尺寸的包子,是没有脆底的生煎!”
段青深正在收拾后备箱,问:“你说什……哦,你说早餐。”
挑早餐店的时候其实两个人有点纠结要不要吃当地的早餐,尝试肯定是想尝试一下,然而看见一家门头写着“小笼包/粢饭团/豆浆”的店,还是决定走进去回味一下家乡的味道。原本定好的吃小饭馆取消了,当务之急是去拍作品。
“它怎么能叫‘小笼包’呢!?”梁愿醒开始理解意大利人了,差点五根手指掐一块儿,“他们对小笼包做了什么!?”
段青深关上后备箱,把他头盔递给他,笑了笑,说:“你说的那种小笼包是灌汤的小笼包,山东的小笼包也是这样的。”
戴上头盔继续出发。
时间是七点二十分,段青深计划今天到阿拉善右旗,全程500多公里,7小时,看见能拍的地方就停下来。
自打进到内蒙古之后,梁愿醒都在穿段青深的衣服,他自己带的那些实在无法抵挡祖国西北的气温和大风。
想起前些日子从浙江小镇的民宿去往山东路上时,自己还跟段青深大言不惭说什么“你要是没碰上我可怎么办”,遂叹了口气。如今眼下是“我要是没碰上他可怎么办”。
“醒醒。”对讲耳机里段青深的声音响起来,“右边是贺兰山。”
G307公路是一条全长1300多公里的国道,梁愿醒在后面跟车。
出发时天是晴的,没成想只开了20分钟,乌云直接落在贺兰山上。
“贺兰山脸都黑了。”梁愿醒如实相告。
“下来拍几张?”段青深问。
这段国道两边没有护栏,下来是荒漠。可以在碎石的间隙中看见土地的底色是枯黄的,地面立着数不清的电线杆。
国道地上的车道线已经斑驳,路边败色的广告牌下边长了一排行将断气的杂草。再向远看,土地有一种视觉上的“硬”,在阴天下泛着灰,沉默地托举着倚靠它生存的一切。
“有骆驼!”梁愿醒惊喜。
车停在国道侧面的野路,梁愿醒摘下头盔,甩了甩脑袋,看着段青深支三脚架。
段青深抬头看过去:“原住民。”
阿拉善盟沙漠里有很多野骆驼,单峰的双峰的,有时候会一起过马路。梁愿醒抱着头盔:“它们在嚼什么?”
“吃草。”
“小草抗住了沙漠,没抗住骆驼。”
“……”段青深把相机递给他,“你往贺兰山那边拍几张,用不同的快门时间都看一下效果,我找一下机位。”
“好。”
梁愿醒拿过相机,走去车边,把头盔丢进后座。他低头把相机打开,腕带缠好,冲锋衣在风里哧啦哧啦作响,吵得很。
“诶怎么黑屏了。”梁愿醒赶紧调设置,“进光的问题吗?”
“你把镜头盖摘下来。”旁边段青深看着他,“给相机一点上班的仪式感。”
“。”梁愿醒无语。
不过确实,自从昨天在酒店房间收到编辑江意的邮件之后,这趟旅途的性质已经变了。所以大家总说千万不要把兴趣变成工作啊,那样你下班了都不知道能干嘛了啊……是有一定道理的。
段青深大约看穿了他在想什么,笑了笑:“小梁助理,先用手里这个拍,拍完之后去找个焦段360的镜头换上,我爬车顶去看看。”
小梁助理点点头表示明白。
梁愿醒重新去拍贺兰山,天气越来越差,风大,乌云渐低,都不是好兆头——但给了画面很强的压迫感。
很多拍大山的摄影作品都带有压迫感,有大自然倾轧过来的窒息感,也无声俯视众生的肃穆。但此时遥远的贺兰山不是那样,它太远了,可能需要1200定才能看出它是一座石头山,这样远的距离属实不太“压迫”。
它看起来,像在镇守它脚下的土地。
梁愿醒按段青深的意思切换快门时间去拍了几张,他手被风刮得生疼,拍摄效果还不错。拍完抬头,段青深已经爬到吉普车顶,在上边支起三脚架。
“拍好了。”梁愿醒抬头,准备把相机递给他时——
“等一下!”梁愿醒又连着相机收回手,“有鸟!”
段青深蹲在车顶边缘,跟着他一起抬头,说……
“人家是鹰。”
梁愿醒没管,举着个35的镜头咔咔咔一顿加特林式连拍。鹰展着双翼滑翔着,观察着土地上有什么能吃的——在人看来,这里太荒凉,植被稀疏,缺少水源,空气干燥。
但鹰不这么认为。这里没有钢筋水泥的高楼和柏油马路,也没有纷乱的灯光。这里有吃有喝,天空大地畅所欲为。
纵使环境已经太乱,梁愿醒的镜头还在追它,鹰忽然俯冲,电线杆和广告牌全部入画,梁愿醒还在拍。
导致段青深蹲在车顶朝他笑着:“这么爱打鸟,你该买尼康啊。”
“人家是鹰。”梁愿醒说。
鹰飞远了,拍不到了。
段青深伸手:“给我看看。”
梁愿醒递过去,“徕卡,感动常在!”
“嗯,佳能,喜欢您来。”
第19章
旷野有一种呼啸的静默。那些黑沉沉的云并没有落雨,它们在贺兰山上方示威了一阵子便离开了。
梁愿醒被风刮得没脾气了。他抬头看看车顶的段青深,再扭头,路边是和他们一样自驾的游客,大约是看见国道下边有人爬到车顶拍照,于是自己也开下来一探究竟。
大家都挺专业的,梁愿醒想着。
各种焦段的镜头,相机在三脚架上,一排近十个人,大家或蹲或站,也有个大叔学着段青深爬上车顶,看起来像炮兵连。
远方的野骆驼悠闲地溜达,天边更远的地方有雷声,被风推过来,梁愿醒只听见微弱的嗡鸣。
那就像宇宙中某颗星星发生绚烂的爆炸,但等到光抵达这里,只剩瞬间的明灭。
“怎么样?”梁愿醒问。
“你看看。”段青深把相机取下来,蹲下递给他,然后把三脚架收起来,自己再跳下车。
全画幅相机可以收容进视野中的贺兰山,360mm焦段的镜头足够长,梁愿醒不知道他是怎么拍的……这没法形容,他看着巴掌大的相机屏幕,感觉画面中,黑黢黢的贺兰山和大团的乌云在冷眼对视。
然而又因为这团乌云快飘开了,从云层间隙漏出几缕模糊的光,让画面不至于剑拔弩张。
“怎么样?”换段青深问他了。
“太强了。”梁愿醒说,“山和乌云都很有气势,感觉再靠近点就打起来了。”
“怎么打,云对着山呲水?”
“?”梁愿醒的情绪整段垮掉,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你这嘴,是怎么拍出这种画面的。”
“拍照又不用嘴。”
也合理。没怎么听说拿嘴啃快门的。
段青深见他在往前翻,又说:“慢门噪点挺多的,相机屏幕可能看不出来,我拍了十张左右,后期堆栈一下。”
“明白。”梁愿醒听他说噪点多,于是放大图像,又问,“你ISO开了多高啊?怎么……”
“1200。”
“我说呢。”梁愿醒说,“这乌云里的噪点,满天星似的。”
“你的嘴也没好到哪去。”段青深打趣道。
“没你那么强的攻击力。”梁愿醒实话实说。
阴天慢门ISO又高,那么噪点是难免的,不过后期降噪堆栈可以拯救,并且让它成为一张很棒的作品。
往前十张都是一模一样的照片,这也是段青深为了后期堆栈拍的素材。然而继续往前翻,是一张沙漠公路。
梁愿醒回头看了一眼它,国道307。
“你还拍了国道啊。”梁愿醒说。
“嗯。”段青深踢了下脚边的碎石头,“正好风把沙子吹路上去了。”
风光摄影师嘛。拍风,拍光。
“那我们现在有两张成片了。”梁愿醒说。
“三张。”段青深说,“还有一张你拍的鹰。”
公路上的那滩沙子被一辆辆驶过的车扫去两旁,继续向西行的路上梁愿醒连导航都不听了,跟着前面的吉普,脑子里在预设着晚上怎么修图调色。
从阿拉善左旗到右旗之间几乎都是无人居住的荒凉地界,从地图上能搜索到加油站,但早些时候,早餐店的老板告诉他们,国道中途的加油站未必会开。不过也不要紧,老板也说,沿途的修车店或钣金店里有的会卖桶油。
当然梁愿醒和段青深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左不过就是摩托车燃油耗尽,最后用拖车绳拴着摩托一路拉去右旗。
不过幸运的是,这阵子还在国庆假期的余波中,有两个加油站都开着,还碰见了当地人临时搭起的可移动的铁皮房,卖点方便面什么的。
梁愿醒吃的是香辣牛肉面。
他属于吃相很讨喜的那类人,没有非常大口,但吃得很认真,每咀嚼一下都让食物死得其所。
“嗯?”梁愿醒眨眨眼。
“哦没事。”段青深移开视线。
“快吃啊,风这么大,分分钟就凉了。”梁愿醒说。
他们在铁皮房里买的方便面,老板给冲了热水,然后扛着三脚架到了铁皮房背后,开始等夕阳。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梁愿醒觉得秋天的夕阳落得可快了,果然大家越到年尾越不爱上班。所以他们要守在这儿,以防太阳逃窜太快。
吃完面后段青深把面碗拿回铁皮房丢垃圾,走前叫梁愿醒坐到相机前面去盯着。梁愿醒懒得动,屁股也不抬,椅子腿蹭着地挪过去。
露营椅越坐越瘫,这里手机收不到信号,他没有玩手机,就这么看着镜头的方向。
梁愿醒没想到有天自己会坐在旷野上盯梢着一颗恒星。
太阳一寸寸向下,他不太确定这里是戈壁还是荒地,碎石和沙子覆盖了一层,但起风的时候会裸露出下面干硬的土地。
现在这片土地和夕阳是同一个颜色,段青深还没有回来,梁愿醒已经有点急了,于是他更认真地盯着太阳。
他坐直,警惕起来,这个时节天可是说黑就黑,他记得去年秋天他背着吉他进去地下通道,过个马路出来天就黑了。
“呃……”他看向相机屏幕,读题目似的喃喃自语,“白…白平衡自动,ISO100,光圈11……”
自己拍吧,他想,这段青深也不知道搞什么去了,这么久不回来,还给不给江编辑发作品了,杂志还投不投了。这个家根本全靠本小助理顶着。
他设置好连拍间隔,让三脚架上的相机老老实实开始匀速连拍,然后两只手揣回冲锋衣口袋。阿拉善落日的时间里,梁愿醒的脑袋是空的,他完全地在放松。
视野没有阻隔,手机没有信号,世界在休止状态。
此时此刻存在事物是:落日,相机,他自己。
从前梁愿醒的人生一直在走向一个明确且唯一的终点。他像武侠小说里那位江湖强者的遗孤,终有一天会回去母亲的门派,坐上母亲坐过的位置。
这样的事迹总是为人赞颂,我们老x派总算没有绝后,最后他会成为一个别人提起的故事,或一个符号。
小时候姨妈带着他和妹妹逛商场,商场里的钢琴吸引了一些小朋友,那是个漂亮的三角钢琴。琴行招生嘛,展示美丽的乐器,再来个示范演奏,然后小朋友拽着家长:我要学这个,我以后也要像这个哥哥/姐姐一样弹琴这么厉害。
可惜妹妹在商场里只爱散称糖,并表示不喜欢钢琴那庞然巨物——彼时妹妹和他都没琴高。而梁愿醒自己呢,不至于抗拒,感觉平平罢了。
接着在梁愿醒6岁那年的春节,那是父母过世的第三个年头,家里终于慢慢走出了阴霾。彼时大家心知肚明,梁愿醒若要子承母业,那么6岁已经要开始了。梁愿醒懂事也听话,开春后和妹妹一块儿被送去了琴行。
6岁起一本本谱子练下去。6岁起,他的世界从高音谱号低音谱号开始,节拍器没再停下来。他在这条路上最大的反抗是夜曲2练崩溃的时候立刻去弹个小步舞曲。
他妹妹最大的反抗是练到车尔尼599-56那天差点拿打火机把琴点了要跟大家同归于尽。
总之总之,梁愿醒没有其他选择,就这么一条窄窄的上山路。而山顶有什么,大家都知道,有无限美好的风光和巅峰荣耀。所有人都明白,登上山顶,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至于“没有人问过我想不想登这座山”这一点,对一个登山世家后代而言——还用问嘛,你生来就是为了……
有时候梁愿醒坐在琴凳上看着钢琴漆反光里的自己,忽然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究竟在干什么。在学琴,还是在替谁向谁偿还什么、证明什么、维持什么。
他觉得自己没有过自主选择的人生——其实不能说得这么极端,毕竟这种说法是相对的。但梁愿醒确实没有其他选项,没有被询问过,钢琴和画画你喜欢哪个?钢琴和足球呢?和陶艺呢?
16/48 首页 上一页 14 15 16 17 18 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