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看着他们,轻声问了一句:【诸位爱卿,你们觉得先帝是个好皇帝么?】
很简单的问题,所有人都知道太皇太后想听什么,可是却偏偏没有人回答。而对此,贤淳并不觉得意外。
【果然是这样呢。】她道,【你们这些史官一个个的,倒都是同一副性子。】
乐宴平的父亲是这样,乐宴平他自己是这样,而现在这些人,还是这样。
只记录不评价,呵......可是美名也好,污名也罢,千秋万载的是是非非不都开始于他们手里的那支笔,也都结束于他们手里的那支笔么?
所以说,史官呐。
贤淳问自己后不后悔,其实细细想来,确实是有悔的——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发现。
在萧季渊对乐宴平的感情还没有那么深之前,她就应该早早地结束一切,这样之后的种种就都不会发生了,而她的皇儿也将得以长命百岁。
可惜她发现得实在太晚。但无论如何,她的皇儿都必须是一位明君。
所以,没办法了。
叹息声重重地打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头,而此刻跪在地上的众人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他们这些留在皇陵的人,竟然都是史官。
不好的预感骤然涌上了心头,可惜从他们踏进这座皇陵开始,一切就都已经来不及了。
【先帝很喜欢史官,所以,诸位爱卿就请好好陪陪他吧。】
而在那之前,皇陵门不会再打开了。
第77章 营救
【我们会就这样死在这里么?】
冰冷的墓室里,不知是谁轻轻地问出了口。
那声音里透着虚弱和恐惧,在皇陵刺骨的寒意里,控制不住地打着颤。
没有人回答他,因为大家都知道答案。
都说封闭的空间会让时间的流逝变得漫长,而后,便是再也看不到头的绝望。
他们被关在这里多久了?一天?两天?还是……半个月?
应当是没有这么久的,毕竟在这种无水无粮的境遇下,他们之中还没有人饿死或渴死。
可是度日如年这四个字可从来不是说说而已,比起身体上的不适,心理上的崩溃和麻木往往才是最致命的。
就比如此刻,他们甚至都没有精力去愤怒,只是这样沉默地围坐在一起,呆望着墓室墙角里那盏昏暗的长明灯。
在摇曳的火光中,等待着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死亡。
这是比死亡本身更可怕的事。
于是,就像是宣告似的,终于有人道出了那句:【对不起,但我真的受不了了。】
他在众人骤然放大的瞳孔中向着墙一头撞了过去。很多人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想拉住他,可是来不及,他们也拦不住,因为他们没有力气。
再说,就算拦住了又能怎么样呢?让人继续在这儿一起痛苦下去么?
伸出的手终是僵在了半空,他们认命地闭上了眼,可那声本该响起的闷响却迟迟没有出现。
是有人拉住了他么?是谁?
众人大着胆子睁开了眼,却见撞柱的那人正愣愣地看着自己被牢牢抓住的手臂。
而在他的身侧,正站着两个人——
一位是太史令冯思源,而另一位,是一个穿着侍卫服饰的面生青年。
是从外面来的人……
意识到这点的那一刻,绝望的眼中几乎是瞬间升起了希冀。
【你是谁?是来带我们出去的么?】
【我们是可以离开了么?我们可以不用死了么?】
众人围拢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问着,期待“青年”能说出那个他们想要听到答案。
可惜,除了两鬓斑白的太史令的一声叹息外,他们什么回答都没有等到。
墓室中又一次回归寂静,而冯思源则颤抖着,松开了自己的手。
他顾不上扶起因为恐惧而瘫坐在地的同僚,弯下腰便冲着青年深深地作了个揖:
【在下冯思源,谢小兄弟出手相助,敢问小兄弟姓甚名谁?出现在这里所为何事?】
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垂眸不语的“青年”这才终于有了动作。
他回了一礼,道:【在下卫安。】
卫安……
冯思源当然是知道卫安的。
这位卫容将军的小表亲这些年在边关屡建奇功,虽然官一直没怎么升,可当众人谈到他时,也会恭敬地称他一声卫小将军。
只是……
【见过卫小将军,】冯思源竭力维持着镇定,【敢问您为什么会来这里?】
因为这个时候的卫安,明明就应该在边关才对。
冯思源想得不错,卫安,或者说池余雪,此时此刻确实是不应该在这里的。
皇帝驾崩,朝野动荡,而这种时候最是容易有外敌进犯。
所以从边关得到消息开始,军中上下甚至连哀戚的时间都没有,卫家军便直接进入了戒备状态。
在这种情况下,池余雪压根就没有想过自己能回来。于是最后,她也只是一个人在夜风中悄悄地攀上了城墙,坐上头定定地望着京城的方向。
不知坐了多久后,卫容将军的声音忽然在她的身后响起:
【在看什么?】
老将军如今已过古稀之年,但精神却依旧十分矍铄。
作为一个操着根棍子,就能追着手下的兵绕练武场抽整整三圈的老头子,他一开口便自带一股让人胆战的威严。
池余雪这些年被训出了条件反射,当即蹿下来就站了个标准的军姿。
可真要她回答,她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于是池余雪只是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但老将军怎么会看不出她的心中所想呢?直接了当地便问了一句:
【想回去么?】
池余雪说:【想。】
对于萧季渊,池余雪的感情其实很复杂。
小时候因为家中的缘故,她曾经一门心思觉得自己会成为萧季渊的皇后。所以那时虽然不见得喜欢,但她对于萧季渊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占有欲。
后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长辈还没清醒的时候她就已经早早地就打消了那个念头,可不幸的是,她最后也没能阻止自己的父亲,镇国府终是彻底没了。
于是,萧季渊成了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皇上给了我一个机会,我很感激他。】池余雪又一次望向了那遥不可及的京城,【如果没有他,我和我的家人不会有如今这样的安稳的日子。】
萧季渊是个很好的人,可现在,她好像已经没有办法报恩了。
【所以,我想回去】她轻声道,【我想去送送他。】
【那就回去吧。】老将军有些粗粝的手掌难得温和地抚了抚池余雪的发顶,【连带着我那一份,去看看他吧。】
于是,得了老将军点头的池余雪连夜骑着马便出了边城。在不眠不休了整整两日后,她才终于赶到了皇陵。
来得有些迟,萧季渊已然入葬。
不过这样也好,毕竟池余雪是悄悄来的,本就不能太过引人注目。于是她未过多纠结,就近寻了个僻静的地方一跪,结结实实地磕了数个头,便一边絮叨着一边烧纸钱。
【将就一下吧,来得太急,没能和卫将军准备什么好东西。不过你好东西多,想来也不会太在意。】
【说实在的,皇上你要是能多活几年就好了。卫将军让我告诉你,匈奴那边最近很疲乏,顺利的话说不定再两年就能彻底打下来了。多好的功绩啊,这下好了,轮不到你了。】
【所以,下辈子心思别再那么重了,这么劳心劳力的多折腾人。不过……】
唉,罢了。
她叹了口气,【总之,如果真的有下辈子的话,皇上,我祝你心想事成。】
说完了这一句后,池余雪便闭上了嘴。
她安静地烧完了全部的纸钱后,拍拍手上的灰就准备再狂奔个两天赶回边疆。却没想到,这一趟本应该没有任何人知道的送行,竟然会被张齐胜逮个正着。
【卫小将军,还请留步。】他孤身一人拦在她的马前,面色惨白到甚至都无法用憔悴来形容,仿佛下一秒就要直接倒下。
【请您帮我救人一命吧】
至此,池余雪才知道了太皇太后做得那件荒唐事。
【……杀了一个难道还不够么?她竟然还想杀那么多?!】
闻言,张齐胜苦笑了一下。
他也是真的没办法了,贤淳太后的执念如今已然到了疯魔的地步,谁劝都是死路一条。
张齐胜尤其不能,因为他知道太后杀这些人的原因,而作为其中了解得最多的知情者……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其实才应该是太后最想杀的人。只是因为张齐胜有新君护着,才暂时逃过了一劫。
但他却也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若不是意外由他先收到了卫容加急送来的密信,知晓了池余雪的动向……
否则,他是真的不知道还能找谁来救人。
值守皇陵的侍卫里有卫将军曾经带过的军士,而张齐胜的手里还有萧季渊为了以防万一,特地给他留下的一道保障,所以:
【我会在其中尽力周旋安排的,至于剩下的,卫小……不,池将军,就拜托你了。】
池余雪答应了。在耐心地等了大半天后,她才终于混了进来。
但尽管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池余雪也不曾想到,竟然会一进来就让碰上自尽这种事。
也是幸亏她动作的及时,否则……还真是想想都让人觉得后怕。
【我们已经在想办法了,所以请诸位大人再坚持一下吧。我们一定会把各位带出去的。】
池余雪话音落下的时候,众人凝重的表情一时间都放松了些许。
然而下一刻,太史令带着疲累的声音便在墓室里轻轻地响起:【可是然后呢?把我们救出去以后,又要怎么办?】
且先不论该怎么出去,他们在太皇太后眼里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就算能蒙混过关活着出去,他们又能去哪里呢?
没了官职,也无法归家,等着他们的路好像也只有一条,那就是跑得远远的,隐姓埋名,然后就这么东躲西藏地过一辈子。
可是这样的日子,和死亡真的有区别么?
【卫小将军,您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要拉住他么?】
冯思源虽然这样问了,但他其实并不需要池余雪的回答,自顾自地,就继续说了下去。
【说实话,在刚被关进来的时候我真的吓坏了,也不是没想过就这么干脆地直接结束,毕竟早点解脱还能少收点苦。可后来我发现不行,我做不到。】
【我可以死,但我绝对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一事无成地死。而同样的,我也不想那么窝囊地活。】
【因为我是太史令。】
【我知道太皇太后为什么想杀我们,因为她有不想让我们写的东西。可这就是身为史官的职责啊,我都还没有尽到我的职责,又怎么能就这样死去?】
【所以,我不想走。】冯思源道,【出了这扇门,我就再也不是史官了,而我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哪怕是死,我也要作为一个史官而死,我会将我该写的东西通通写下来,传下去。】
这是他在年轻时就立过的誓。
秉笔直书,风骨永存。
第78章 无憾
如果苦难已经注定……
池余雪刚进来的时候,这些人明明是那样畏惧着死亡,希冀着能够出现一线生机,让他们能够活下去。然而当机会真的来临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选择离开。
他们其实还是怕的,因为在长明灯火映照下,池余雪能清晰地看见他们颤抖的右手。有些抖得厉害的,甚至都险些写不出一个成形的字。
可是,他们就是没有走。
所以池余雪也没有走。
将史官们的意愿告知了张齐胜后,她留了下来,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在撕下的衣角上,用沾着血的指尖,涂涂写写着萧季渊的一生。
这真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池余雪看着看着,忽然就觉得萧季渊的四十六年,好像比她想象的还要短一些。
【我以为会写很久。】
看到冯思源停笔的时候,她轻声说。
或许是因为心事将了,冯思源闻声笑了一下,怀念似的道:【我刚入翰林院的时候,上一任的太史令裴大人曾经让我们每日都要记录自己当天的言行。记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有一天,他忽然让我们根据这些记录,写一篇类似自传的东西。那天晚上,我回去后翻着那些记录的文书,提笔想了很久。】
【我记了两大本。】冯思源用手指在空中给池余雪比划了个大致的大小,【然后我就发现,我那里头记得全是废话,就没什么有用的。】
于是,他最后只总结出了一句——“五更而作,酉时而归,日复一日。”
【真的很简单对吧,但很多时候,人的一生也就是这样了。而这便是裴大人想要让我们明白的事。】
冯思源至今还清晰地记起第二日当他们把自传上交后,裴大人对他们说的话。
【他说,你们别看人们每日忙忙碌碌的,但这天下的大部分人,甚至连在史书上留下一个名字的资格都没有。平民百姓是如此,官僚士宦是如此,乃至于帝王将相也是如此。这其实很正常,因为很多人都只是普通人。这世上本来就不是谁都能建功立业,谁都能名留青史的。】
【但人生这条路,却是每个人都结结实实地走了一遭。那么当生命化成一张薄薄的纸页的时候,你们又能在这张纸上留下几行字呢?】
冯思源说着,弯腰将地上的布料小心翼翼地捡了起来。
【卫小将军,您读过史书么,你知道其实最长的一篇人物传是谁的?有多少个字么?】
池余雪摇摇头,【请赐教。】
【是始皇帝的,共计一万三千多个字,而最短的一篇,只有七百个字。】
【是不是很难相信?人这一生明明要说那么多的话,做那么多的事,可是到头来依旧只需要廖廖数笔,就可以写尽一个人的人生。】
【但无论如何,那都是人生,虽然短暂,却仍然漫长。】
【重要的从来不是留下了多少,而是留下了什么。】
萧季渊的一生理应被世人知晓,所以无论是功绩也好,荒唐也罢,他们都要保住那些他留下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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