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这些玩意儿你拿着玩去吧。”张俊给他收拾出些破烂,有盒子破了的游戏卡牌、电池续航不好的小游戏机,“经理说不要了。”
“郑榆你毕业之后什么打算?尹老师说的那个项目,你要参加吗?”
郑榆一边玩游戏机,一边随口应道:“就是要去北边村里待几年那个吗?我倒是真感兴趣,但是太远了吧。”他鼻子皱起来,“离我哥太远了。”
玩着玩着,他又问:“报名的人多吗?”
张俊摇头:“不多,大家肯定都更想留在市里啊。”包括他自己,就算村里有一百种好,市里有九十九种不好,他也愿意为了那一个好留下。
郑榆背了一书包张俊给的破烂儿回家,在楼下看到郑隽明。他刚要过去,从车里下来一个中年男人,郑榆一个急刹把自己藏在树后面。
“分所那个事儿你考虑考虑。”男人说:“虽然初期肯定会有困难,但是以后的回报肯定是巨大的。”
“年轻人,就得出去历练闯荡。”男人说话语气虽然严肃,但处处显露着对郑隽明的欣赏,他拍拍郑隽明的肩,“未来还是你们的。”
郑隽明笑着应,说自己也很感激主任愿意给他这个机会,但是家里有个弟弟,正需要人照顾。
主任问多大了。
郑榆就听见他哥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七岁。”
“凡事都有利弊,你自己衡量。”主任转头对着车里说:“下车来打个招呼。”
车门打开,一个女生下车,郑榆看不清她的脸。主任推了下她的后背,“他刚来所里的时候和你一样大,你看看他现在,也都是一步步自己闯出来的。”他开玩笑道:“以后要多向郑老师学习。”
“老师称不上,互相学习。”郑隽明看向女生,两人礼貌地握了握手。
又说了几句之后,郑榆大致听出来,郑隽明说的今晚有应酬就是和他们一起吃饭,一个是律所主任,一个是主任的女儿。
这三人一块儿吃饭,饶是郑榆还没进入社会,也明白什么意思,一个是家境优渥的高学历富家女,一个是老爸亲自认证认可的青年才俊,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郑榆的心情一下降到谷底,不想再听他们说话,转身往外溜达。
小草冒头,树枝钻芽,郑榆心里此刻却枯枝叶落大雪纷飞了。
他在小区东门找个马路牙子坐着,哥今年二十六岁,就算不是这个女儿,也会是别的人,哥总不可能打一辈子光棍儿,一辈子照顾他口中“七岁”的弟弟吧。
主任还要把外地的分所交给哥,以后还能入伙,机会多好啊,早点去占地方,就能早分到蛋糕。可听哥的意思,他不愿意去。
他这个心怀鬼胎的弟弟又有什么好,值得哥一直守着他么。
郑榆想起那天,兄弟俩说起郑榆的未来,哥说:“不想工作哥可以养着你。”这是前话,后一句是:“但无论你想去哪儿,想干什么,哥都支持你。”
郑榆躺在哥身边瘫成一条咸鱼。郑隽明刚洗完澡,一阵阵清香往郑榆鼻子里钻,郑榆觉得肚子饿,哥对他来说就像个美味蛋糕,想咬。
郑榆真动嘴咬了一口哥的肩膀,只不过他那一口跟小猫闹人一样,咬完蹭蹭,蔫蔫的,“怎么支持?”
“记得咱们小时候放风筝么。”郑隽明说:“郑榆你就是风筝,我就是底下拽着线的。”
“你想往远处飞,我就放线,想去哪就去哪,要是想回来,不管飘哪去了,我都把你拉回来。”
郑榆鼻子有点酸,翻了个身,脸埋被子里,“可我不是风筝呢,我顶多就是地里的蚂蚁,爬爬爬,也不知道自己往哪爬。”
郑隽明把他脸扒拉出来,“你别老往下看啊,不能往上看?”
“上面有啥?”郑榆红着鼻子尖,“鸟啊?我飞不起来,没翅膀。”
这崽儿鲜有这么沮丧迷茫的时候,郑隽明把半死不活的弟弟拽起来,稳稳托着他站起身,郑榆吓得赶紧搂紧了哥的脖子,腿攀上哥的腰,“别把我摔了。”
小时候哥经常这么抱他,把小不点儿掂一掂,小孩儿就笑得见牙不见眼,开心地直叫唤。
现在俩人都这么大了,还被哥这么抱着,郑榆都不好意思。
“郑榆。”郑隽明从下往上看他,“这不就起来了么。”
郑榆怔怔望着他,哥说:“没翅膀不是有哥么,哥托着你。”
“可是,要飞的也不只是我啊。”郑榆把脸埋在手臂里,坐了好一会儿,天完全黑下来,郑隽明问他几点回来。
他打了删删了打,最后摁了几个字:“我今晚上在学校住。”
然后深呼吸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背上书包往小区外走,坐上了回学校的车。
赶在报名截止的最后一天,郑榆报上了名,毕业之后要跟老师和团队去到一个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中国最北边的乡村里头,做通信相关的项目。
报上名之后,郑榆心里松了一口气,就这样了,就这样吧。后知后觉还挺高兴的,这类项目目前少有人涉足,做第一拨儿吃螃蟹的人,多有意思。
当然也有可能吃不着,但那都不是郑榆会担心的事儿。眼下他的难题才是大难题——该怎么跟哥说呢。
虽然哥一直给他足够的自由,但是这种算得上是他家的“大事儿”了,他完全没跟某位家长商量,也不知道家长知道了会怎么收拾他。
毕业之前,觉得毕业特隆重,毕完业之后回想,这就结束了?除了身心俱疲,啥也没剩。
结束大学生活的郑榆在家足足瘫了两天,每天给哥做做饭,然后像冬眠之前的松鼠一样,偷偷给自己囤行李。
行李箱藏在床底下,车票塞到枕头套里。随着临行的日期越来越近,郑榆几次张嘴想要云淡风轻地宣布一下,可一看到哥不笑时的俊脸,就发怵。
而且还有另一个原因,他还有点别的、张不开嘴的私心。他这次走,可能一待就是几年,临走之前,他还有一个小小的、最后的愿望。
如果这个愿望可以实现,他想,离开哥的这几年,他总能把自己劝好。哥也可以在这几年里,去实现他自己的目标抱负,亦或者人生大事。
彼时,他们这段不正确的情愫,就会湮灭在记忆之中。
他很相信时间可以改变一切这句话,错位的关系都会一点一点被时间修正,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再浓烈的感情也会被时间磨得寡淡,所谓的久别重逢也只不过是两个变了的人牵强附会,没意思。
郑小榆坐在地板上收行李,晒着太阳感慨感慨:“时间是良药,也是麻药啊。”
就这样一直拖到离开前三天,为了那个小愿望,郑榆硬着头皮,终于在饭桌上开口了。
“哥,我过几天要跟老师去一个地方干活儿。”他嬉皮笑脸模糊掉关键信息,故意说得很轻松似的。
郑隽明这时还没什么反应,随口问道:“去哪儿?”
郑榆先做贼似地瞥他一眼,声音很小地说了一个地名。
听他说完,郑隽明的眉毛终于皱起来,看向他:“去多久?”
郑榆赶紧清清嗓子,“啊不久不久,也许很快就回来了。”
“郑榆。”郑隽明不听他放烟雾弹,直接问:“到底多久?”
郑榆大可以随便编一个,但是被哥那双从小把他看得透透的眼睛盯着,他撒不出谎,只能低下头,如实说:“可能要几年。”
饭桌上一时安静,郑隽明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动筷,看也不看他,“吃饭。”
完蛋,作为“郑隽明发火研究”课程的资深学生,郑榆判定哥目前生气指数——百分百。
郑榆特安分老实地吃完饭,主动洗碗,还特意殷勤地搞了厨房的卫生,外带给哥泡一杯清口去火气的果茶。
他狗腿地把茶奉到桌上,郑隽明正在看电脑,不搭理他。这种时候,哥越生气,郑榆越是要贴上去,狗皮膏药什么样儿,他就什么样儿。
“别生气了哥。”他蹲着,扒着桌子沿儿,像惹怒主人又过来巴巴讨好的狗崽子,“没剩几天了,你别跟我生气了,我走了你不想我么,你一想,想到这几天你光生气不理我,你不后悔么,到时候睡都睡不着吧。”
他说了一堆,郑隽明始终用冷淡的侧脸对着他,银边眼镜框上反射着冷光,郑榆瞅来瞅去,小声说:“再冷就要结冰了,雪公主。”
厚脸皮没用就开始撒娇,他戳哥的胳膊:“原谅我吧,我不是你的骑士,骑土吗。”
“隽明儿,咱们兄弟之间的情谊,就这么浅薄吗,就这么不堪一击吗?”
什么好赖话都说了,腿都蹲麻了,一点也没哄动啊,郑榆自暴自弃,坐在地上,“我这还没走呢,你就不要我了,等我回来,你是不是得问我,你谁啊,就没我这个弟弟了……”说着就往哥腿上趴。
郑隽明抵开他,“起来。”
“哇。”郑榆假哭,“哥你终于跟我说话了,我太高兴了。”然后抱住哥的腿,很无赖地不松手,“我不起来,你什么时候原谅我,我什么时候起来。”
“你是狗么。”郑隽明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打。郑榆仰着脸,“啊,我是,汪汪。”
作为另一门课——“郑隽明微表情赏析”的优秀学生,郑榆发现在他不要脸的攻势之下,哥有那么一点点点原谅他。
时间宝贵,机不可失,郑榆打算趁热打铁,他爬起来,“哥我马上回来。”
跑到卧室找出自己的书包,从里面掏出一个纸盒,打开检查了一下,确定道具没有问题,双手合十,“靠你了。”
“这是张俊给我的游戏卡牌,他说现在流行这个。”郑榆又讨好地笑,继续蹲在桌子边上,“我就快要走了,你能陪我玩么?”
郑隽明不为所动,专心工作,郑榆仰得脖子都酸了,碰碰他的手,“你就随便抽一张,抽到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好不好?”
“这游戏特别火,他们都玩。”郑榆见哥就是不理他,低下头,“自从你上班之后,我们都好久没玩过游戏了,而且我都快要走……”
骨节分明的手伸下来,郑隽明很随便地抽了一张,倒扣在桌上,也没看。郑榆可精神了,他鬼鬼祟祟凑过去,翻过来一看,小小地惊呼了一声,“啊……这,这张还是算了吧,哥。”
听他扭捏的这个劲儿,郑隽明终于侧他一眼,从他手里抽过那张卡牌。
郑榆忐忑地盯着哥的表情,哥没什么表情,就只是垂眼看着上面的字。
“是吧,不太好吧。”郑榆抬手拢住那张牌,“要不换一张。”
郑隽明抬眼,直直望着他,郑榆莫名一哆嗦,心中顿觉不妙,紧紧抓着那盒卡牌,想跑。
但郑隽明手更快,修长的手指力气很大,从郑榆手里掰出那盒卡牌,全部倒在桌上。
不出所料,盒子里的每一张卡牌,包括郑隽明刚抽中的那张,每一张上面都写着相同的一句话:“和此时在你身边的人,做三天情侣吧。”后面还有一个笑脸,笑得傻兮兮。
郑隽明随手飞了张牌,飘到郑榆脸上,“演都不会演。”
郑榆坐在地上,看着落在地上的卡牌,这还是他跑了好几个印刷店做出来的,一边唾弃自己龌龊,一边又……又在期待。
哥会同意吗,说只是游戏,只有三天,是假的,会同意吗。
可现在,显然是他自己在做梦。郑榆摩梭着那张牌,深呼吸一口气,仰起脸来笑:“哎呀,跟你闹着玩呢,我只是觉得这牌挺有意思,逗你的。”
“这牌是给单身小孩儿们玩的,一点儿都不适合咱俩。”郑榆低下头,摸到卡牌上黑字的微微凸起,想到印刷店老板说他,“印这个干嘛?喜欢女孩就直接说,这么拐弯抹角的,没点男子气概。”
“那可不能直接说,我会挨揍的。”他嬉皮笑脸地靠在柜台上,“印得像一点呀,老板,我后半辈子就靠这三天活了。”
老板听他这话本来有点触动,再一抬头看这小子笑得没个正形儿,当笑话听了。
最后把卡牌交给他,多嘴说了一句:“后半辈子长着呢。”
“是啊是啊。”郑榆赞同,“确实很长,没个盼头可怎么活啊。”
两个人说的却不是一个意思。
他胡乱解释了一通,郑隽明没有说话,在令人难捱的沉默里,郑榆抓着那张卡牌站起来,把桌子上散乱的也胡乱抓成一把,最后就剩下郑隽明手边那张、一开始抽到的卡牌。
他去拿那张,郑隽明终于开口:“干什么?”
“我拿走。”郑榆小声说。
郑隽明快速浏览着电脑屏幕上的文件,“拿吧,拿走就不算了。”
郑榆手又收回去,呆呆地问:“什……什么意思啊?”
又被晾了一会儿,郑隽明瞄了眼屏幕,“八点十五。”
郑榆看看手表,现在确实是八点十五分,没明白:“怎么了?”
“怎么了。”郑隽明终于看他一眼,“没怎么,算了。”
郑榆是个愣的,反应了好一会儿突然嗷了一嗓子,蹲下身:“哥你同意了!”
郑隽明皱眉,“别叫哥。”
郑榆小声哦,捂了下嘴,“那我,我,这三天叫你什么啊?”
“随你。”郑隽明又敲起键盘,不理他了。
郑小榆琢磨了一会儿,试探地喊:“隽明儿?”
郑隽明:“像老乡。”
“老郑?”
“像五十岁的老乡。”
“帅哥?”
“……”
“我不知道喊你什么啊。”郑榆把脸轻轻靠在哥腿上,慢吞吞地问:“郑隽明,那你喊我什么呀?”
没得到回应,郑榆站起来,从后面搂着哥脖子,像树袋熊一样摽在他身上,拉长音:“你喊我什么呀?”
郑隽明今晚有个重要文件要写完,被他打断思路,拍了拍他的胳膊,盯着屏幕非常自然地开口:“等会儿,你先去自己热牛奶喝宝宝。”
郑榆胳膊慢慢缩回去,“哦。”然后同手同脚地往外走,郑隽明又慢悠悠嗯了声,“别烫着手。”
20/29 首页 上一页 18 19 20 21 22 2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