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和哥哥对上视线,他连忙解释:“我刚问过店员,她说这个不要的,都会扔掉。”
郑隽明没说什么,“走吧。”走到弟弟身后帮他拉着门,仰了下头,快速地眨了眨眼睛。
“哥,你看!”吃完点心郑榆好像恢复活力似的,指着门前的一棵榆树说:“这是我。”
他摸摸树干,甜甜笑:“你好你好,你是榆树,我是榆圈儿。”
“哥,我为什么叫榆啊?是你给我起的名字吧?咋不叫郑杨、郑柳、郑,郑枣儿啊?”他问哥:“是不是我出生的时候你正好看到一棵榆树,你想嗯,那就叫郑榆吧。”
郑隽明笑着看他,停下,“别动。”郑榆乖乖停下,哥擦擦他的嘴角,“有沫儿。”
“还有吗?”郑榆舔舔嘴边,再走起来就忘了刚才想问的。
回到家,两个人没多说什么就亲在一起。在夜里,在拉着窗帘的房间里,他们不停索取、不停满足,他们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仿佛这样就再也不会有分离。
最后一天,郑隽明看得出郑榆一直在强颜欢笑,他不想出门,只愿意在家窝着。中午他们一起包了顿饺子,因为在北方,饺子代表着团圆。
这顿饺子像过年一样隆重,郑隽明允许郑榆喝一杯酒。
“饺子酒饺子酒,饺子就得配着酒。”郑榆端坐着,举起酒杯,“干一个。”
郑隽明正在给他捯饺子,用盘子去碰酒杯,铛的一声响,像梦即将清醒的钟声。
晚上七点多,郑隽明按着郑榆收拾行李,这个要带那个要拿,郑榆仰头看哥:“你要把整个家都给我装上么?”他蹲在沙发上,摆弄手里的东西。
郑隽明把东西收拾得差不多,走过去,把人抱进怀里,“给我看看你的破烂。”
“不是破烂。”郑榆向后仰,枕着哥,一件件跟他展示,“这是我们一起吃的点心托,这是我在湖边捡的小石头,这是我摘的树叶,你看像不像星星?”
他一一展示着,哥下巴垫在他肩上,沉默地环搂着他的腰。
“哥。”郑榆把东西收好,看着墙上的时钟,喃喃:“还有半个小时。”
郑隽明嗯了声,偏脸亲他的脖子。郑榆反手摸摸他的脸,“痒。”
行李箱摊开着,空气仿佛慢慢停滞、变重,几乎要把这间屋子凝成一颗琥珀。
“我书橱里还有些东西没收,哥你帮我可以吗?”郑榆一下下打着哥的手玩,郑隽明说好。
“就这个格子里的书本,帮我整理一下哦。”郑榆倚着门框,对哥下指令,看了一小会儿,转身出去。
“还有这些是不拿的,哥你帮我摆整齐。”他又抱着一摞书过来,郑隽明看着书柜里杂七杂八的书籍杂志,对郑榆伸手,“给我。”
可并没有书递过来,而是……手指上传来微凉的触感。郑隽明转头,郑榆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什么整理书柜、摆书,都是借口。
他沉默望着手指上的银圈,在灯的照射下,一粒光点随着他手指移动,像流动的钻石。
“什么时候买的?”他问郑榆。
郑榆摸摸鼻子,不大好意思,“偷着买的。还是用你的钱。”
他走过去摩挲着哥的手指,“虽然我现在没有钱,但是以后……”他顿住,惨淡地笑笑,“哎这儿不用收拾,你走吧,我一会儿拾掇拾掇睡觉了。”
郑隽明看向挂钟,八点十分,还有五分钟。
郑榆跟他道过晚安,便推他出去,“早点睡觉,明天你还要送我去车站呢。”
被关在外头的郑隽明敲门,“郑榆,开门。”
“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哥。”郑榆声音哽咽,“我想睡觉了。”
时针不停歇地走动着,一圈一圈,这场游戏迎来终点,荒唐的错位关系也即将终结。
郑隽明低头看手里的卡和钱,虽然郑榆一再强调在那里花不了太多钱,但做哥哥的总是担心不够,给再多都觉得不够。
他往房间走,身后的门却开了,他回身,郑榆扑过来抱住他,“哥。”
“有一句话,这三天我都没有说。”郑榆语速很快,像有什么在后头追着他似的。
他摸住郑隽明的后颈,向下压,落在郑隽明脸上的有亲吻还有眼泪,“哥,我爱你。”
话音刚落,房间里的手机便响了,这次是普通的闹钟,像电话铃声,不间断地叮铃铃、叮铃铃……提醒两人,时间到了。
第二天凌晨,兄弟俩起得很早去赶车。老师提前去了,郑榆和几名同学一起。
他早上就吃了一点点,脸色惨白,眼下两个乌黑的眼圈。同学问他,他就笑笑说没事儿,就是太想家了。
郑榆也是从这时候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能算作道理,姑且称为一个规律。就是无论人们心中想象的离别场面多么不舍,多么痛苦,甚至多么漫长,等真正分别的那一刻,都是十分匆忙、潦草的。
火车停留的时间只有两分钟,郑榆和同学们一起挤上车门,都没空回头看一眼哥在哪里,只是快摔的那一刻被人从身后扶了一把,他知道是哥。
等上了车,过道都是人,窗户全被挡着,想看一眼站台,却被人不停搡着向前。
“让一让啊,借过借过,往前走啊别待着……”郑榆抱着行李箱狼狈地找到自己座位,第一件事就是挤到窗前,“哥!”
郑隽明一直在车下走,弟弟的身影一会儿被淹没一会儿能看见一点,他在下面一路走,最后也挤到窗前,“榆圈儿。”
郑榆眼眶一下就红了,流了太多眼泪的眼睛睁都睁不开,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欲语泪先流。
“这个拿好。”郑隽明个子高,在送站的人堆儿里伸着手,递过去一个信封。
郑榆也伸着手,把信封和哥的手一起攥住。很快,火车鸣笛,车向前开,哥哥和站台上的人一起被落在后面,他们也跟着车走,最终远远再看不见。
郑榆坐回座位上,火车都快走到下一站,他才终于把最后一点眼泪流干。
他打开哥给的信封,里面鼓鼓囊囊的,有钱有卡,还有一块手表。
郑榆没在车上把钱拿出来,只掏出手表,是哥常戴的那块儿,是那个年代时兴的银色手表,很重,很凉。
他不明白哥为什么要给他这个,盯着看了几秒,才愕然发现这表的指针根本不走。
一动不动的,停留在二十点十四分五十九秒。
后来郑隽明对郑榆说,这表走不走,什么时候走,决定权都在你,我不会追问你为什么,你有这个权利。
再后来,就是第二年,零八年......应该是春天,时隔多年,郑隽明也慢慢记不清。只记得那天他收到弟弟寄来的包裹,下楼梯的时候摔了,躺在楼梯拐角那儿,他捏着手表,看到窗户外面的树都钻绿芽了。
小小圆圆,一片又一片,离得远了看,还以为一棵棵的,都变成了榆树,上面挂的,都是榆钱呢。
第三十章: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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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梦到了那棵树。树被雷劈过,但没有死,半边活着半边死了。
六岁的孩子,头上戴着孝布,把一个小娃娃抱到这棵大树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孩子还不到一岁,坐在地上咿咿呀呀,不哭也不闹。
大孩子往家走,路上遇到村里的婶子,见到他都露出同情的眼神,“隽明呀,以后有什么事儿就找婶子。”
她们好心地给他拂掉衣服上的土,郑隽明低头看,那是弟弟身上蹭的。他天天在地上爬,脏得像只泥猴子。
“弟弟呢?”婶子说:“看你爸也是个心粗的,你是哥哥,可得把小的看好了,听说最近有到处偷孩子的。”
另一个婶子说:“听人说就在咱村这附近,已经丢了好几个孩子了。”
“那个谁家,当妈的眼都要哭瞎了,没找回来。”
“哎呦,是嘛......”
她们聊了一会儿便回家去了,郑隽明低头向前走。可走得越来越慢,最终顿住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那棵半绿的榆树已经看不清了。
他又转过身,胸膛剧烈起伏着。如果不是他,妈就不会生病,妈就不会死。
这个破小孩什么都不知道,生他的女人被病痛折磨了一年,被钉进棺材埋进土里,而他还在地上对着一只瓢虫傻笑。
他不愿意做他的哥哥。他紧紧握着拳又向前走,突然,好像听到了一阵小孩哭声。他马上扭过头,朝树下奔过去。
远远的,他看见有一个男人在扯小孩的胳膊,小孩坐在地上,死死地扒着树,哭得呜呜哇哇。
“你干什么!”郑隽明抄起一块砖头,卯足了劲儿朝那人身上砸过去,可是六岁的孩子能有多大力气,那人不再慢慢拉扯,啪啪几巴掌,小孩的哭声就弱下去,晕晕乎乎的,抠不住树干了。
男人一把抱起小孩就跑,郑隽明追啊,跑啊,人家一条腿顶他两条,他在后面被溜得像条狗。
他看见他弟弟伏在人贩子肩上,那么小一张嫩团子脸,现在肿得像个猪头。
“你放开他!”郑隽明追着他穿过田地,土路的尽头,有一辆白面包车,郑隽明知道,只要他们上了车,他就再也不可能追上了。
一向安静沉稳从不跟村里孩子跑着玩的他,这会儿跑得眼珠子都要炸出来,他不记得要呼吸,只知道往前跑,最后拼尽全身的力气扑上去,把男人扑得踉跄,他趁机去抢他的弟弟。
“你干什么!他没人要,被丢在那儿了!你追我干嘛?”男人的拳头砸在他身上,郑隽明死死抱住他的腿,被他拖着向前,孝布被拖成黑的,只咬着牙吼:“你不能带走他!”
“好,既然你自己追上来的,就连你一块儿带走。”男人被他激怒,用力踹他好几脚,郑隽明捂着肚子弯在地上像只虾米。
小孩儿哭着,用米粒大的小拳头砸,用走路都不牢稳的脚踹,就像给男人挠痒痒似的,男人反手一巴掌把他扇倒,扛起郑隽明,想要把他丢进后背箱里。
倒在人背上的郑隽明看着坐地上哭的那个小小孩,被他丢了还要为他打人的笨蛋。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手里攥着的半块砖头狠狠敲在男人头上,男人惨叫一声,把他甩出去,郑隽明倒在麦子地里,感觉五脏六腑都一片片碎了,听见那小孩哭得更惨,又吵又难听。
好在此时正好路过几个村民,男人顶着一脑门的血,最后还想把小孩拽到车上去,可小孩这会儿像有了天大的力气,死死抠着地皮,他一时竟然拽不动。
眼看着村民拿着锄头过来,男人又狠狠踹他一脚,跳上车跑了。
“哥,哥哥。”小娃娃爬到麦子地里,爬到哥哥身边,喊出了最标准的一次,也是他学会叫的第一个称呼。
猪头兄弟俩回家去,郑隽明疼得龇牙咧嘴,弟弟在他身上乖巧地一动不动,睁着被扇肿的半扇眼睛,哥哥看向他的时候,他就咧开嘴,露出一个又像笑又像哭的难看表情。
又经过那棵大榆树,郑隽明把他放下来,自己也坐在树下面休息。
小孩好像没心、不知道疼,刚经历了这种事儿,竟然还能自己玩起来。
郑隽明头靠在树干上,睨着他。过一会儿,小孩踉踉跄跄地走,走不稳改爬,蹭着一身泥巴过来,用脏兮兮的破了皮的手扒郑隽明的,把什么东西放在他手心,“唔,哦,哥哥。”
听不懂他的语言,郑隽明低头一看,是几片榆钱。
“给我这个干什么?”郑隽明问他,小孩听不懂,对着他绽放最美猪头笑容,“哥哥。”
“你知道这是什么?”郑隽明把榆钱丢在他身上,“这是榆钱。”
小孩跟着含糊地叫了两声,哥扔他就捡,把地上最圆最干净的小绿片片都捡起来,郑重其事地放在哥手心里,“啊,安……一……”
“说什么呢。”郑隽明一个指头把他戳倒,娃娃就躺在地上,嘴里唔哩哇啦,啊了个半天,最后郑隽明把他抱起来回家。
他安安静静趴在哥身上,突然说出俩字:“榆……圈。”
“什么?”
“榆——圈——”小崽儿撑起身,自己很高兴地喊:“榆圈!”
“榆钱。”郑隽明纠正他。
小崽:“榆圈!”
“是榆钱,七一安钱。”
“七,啊,圈。榆圈!”
……
“榆圈……”男人睁开眼,面前一片黑,没有麦子地,没有榆树,也没有榆圈儿。
他呵出一口气,侧过身蜷起来,怀里紧紧抱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睡衣,微淡月光在他脸上印出两条蜿蜒的印影,一晃又不见了,男人遮住眼睛,遮住脸,睡衣里响起压抑着的呜咽。
这几年,郑隽明形成了一个习惯,没事的时候去火车站随便买一张票,不管去哪儿。上车之后从第一节车厢向后走,看每个人的脸。
有人把他当过神经病,也有人会好奇问他找啥呢。
“没找什么。”他也变得爱和人聊天,不为别的,聊起来之后就问人家认不认识郑榆。
“郑榆是谁?”
“郑榆是我弟弟。”
“你弟弟?找不着了?多大?”
郑隽明认真回答:“二十一岁。”
“这么大还能丢了?那现在都多大了?”
“二十二。”
“二十三。”
再到,“二十五。”
四年,郑隽明去了全国几百个城市,坐了上千次的火车,没有找到过任何关于弟弟的消息。
其实郑榆曾经接过他的电话,只有一次,语气冷淡地请他不要再打电话过来。
“是你说的我想什么时候结束都可以,你也不会问为什么,郑隽明你现在又是干什么?”
郑隽明开口几次,最终只说得出三个字:“再想想。”语气近乎卑微。
“没什么想的。”郑榆说:“既然你不死心,我就告诉你为什么。”
“之前是觉得稀罕,后来真在一块儿了,又觉得也没什么特别好的,没劲,跟自己亲哥搞,除了一开始刺激点,其实也挺没劲的。就这样吧,以后别再打了。”然后毫不留恋地挂了电话。
那个被重新放入电池的手表四年前开始走针,被寄回给他,郑隽明的人生却从四年前开始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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