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得从十三年前的小麦庄说起。
那是个平平无奇的早晨,姜老伯像往常一样打开院门。
大早晨的庄子里还很安静,他原本想回去拿了农具就去做活,可是一转身,耳边隐隐约约的传来几声微弱的啜泣声。低头一看,一个全身青紫的婴儿躺在院门边儿。
单薄的破布裹在身上,这婴儿双眼紧闭,唇色苍白,看样子情况已经不太好了。
姜老伯赶紧唤来自己老伴儿姜钱氏。
夫妻俩人对视一眼,几乎不用多说,立马捡着宝似的把婴儿抱进屋。
他俩活了大半辈子没有一儿半女,这孩子是老天爷看他们孤苦伶仃特意送给他们的啊。
就这样,这婴儿有了父母,过了几个月,还有了名字,叫姜鱼。
一家三口无波无澜,顺顺当当的过着平常日子。
这年,姜鱼长到十三岁,开始在庄子里帮着做大锅饭,凭着好手艺赚几个铜板。
有一回,庄子上的一家管事给孩子办满月酒,他过去帮忙,酒席上被另一个管事的儿子看上了。
打那以后,这管事的儿子就死缠烂打要娶他。
要是好好的把他娶过去做夫郎就算了,但那人把他娶过去是让他做小。
这不行,他不答应。
姜老伯和老伴儿也不答应。
所以很快,他们一家老小被庄子里的人孤立了,还被掳去了活计,赚不上银子吃不上饭了。
正愁着没办法的时候,黄连声突然十里八村的撒银子找做饭手艺好的。
姜鱼看到了机会,如果能赚到银子缓解家里的燃眉之急就好了。
而且,他还想好好表现,借此拉近和黄连声的关系。
说白了,他也想读书,对于没有田地的佃户来说,只有读书才是最好的出路。
他爹娘已经上了年纪,往后靠他养老,他得有立得住的本事才能不被人欺负。
若是读了书,即便他是哥儿,考不了功名做不了官,也可以去大麦乡的铺子里做账。
账房先生是让多少人艳羡的,顶好的营生。
可是没想到......
没想到他还什么都没做就要被赶回去了。
他泪窝儿浅,经年累月的坏情绪积攒着绷不住,这才泪水开闸似的哭了出来。
了解了原委,黄连声扶扇大笑:“天下学子,愿入我黄连声私塾,幸事,幸事!”
“你既愿学,我缘何有不教的道理?”
“快快擦了眼泪收拾着准备书笔吧!”
黄连声这样大方豁达,倒叫姜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在那姑娘的提点下才回过神来。
他擦干眼泪,直接对着黄连声跪下了:“姜鱼只在屋外听课,定然不打扰先生。”
“若先生不弃,姜鱼愿终生尊先生做亚父,侍候孝敬无有不从。”
“好,好,好!”
黄连声连说三个好字,声音欣然,连在厨房专心捏面点的柳柏都听到了。
他分神瞧出去一眼,正好与姜鱼对上了视线。
两道清凌凌又坚定的目光撞在一起又分开。
“可做好了?”黄齐氏瞧着厨房里的水汽越来越多,柳柏又停下了手,如此问了一声。
“再有一刻便好。”
这么应完,柳柏站在锅灶旁绞着手指,心里七上八下的没底。
天底下兔子的形状太多了,胖的瘦的,蹲得站得,没人知道黄齐氏想要的是哪样。
还有味道,外头用细面捏成兔子的形状不够,内里还要填馅料。
红豆沙、蜜枣、绵糖......各式各样,没有参照,只能自己猜测。
最终他选择了最常用,最不会出错的红豆沙,另外还用红豆沙点了兔子眼睛,做了兔爪。
捏好兔子上锅蒸,手上暂时没了活儿,时间好像一下子变慢了,厨房的气氛又凝重起来。
秦锋没柳柏想得那么多,他帮不上什么忙,大部分时间柱子似的杵在屋子当中。
黄齐氏似是不满的瞅过他好几眼。
但他站得稳当,时不时添把柴舀碗水的,就是围在柳柏身边不走。
看到柳柏停下,他搬了把凳子放在柳柏身后:“稍微坐一会儿。”
这么一说,柳柏才觉出腿脚的酸麻来,腰也有些支不住。他看了眼黄齐氏,见她没什么表情,这才坐下了。
外头院子里没什么声音了,想来是人已经散去。动了这样大的阵仗,最后却又很草率的留下柳柏。
这让柳柏提着心吊着胆,又暗暗有种被肯定的窃喜。
在这种复杂的滋味里,一时半刻一过,面点蒸好,可以起锅了。
秦锋没让柳柏动手,怕热气烫着人。他自己上前就着抹布捏住锅把手掀起锅盖。
刚掀起来,一股热气直往上涌,什么都看不清。
等一会儿热气散去了,一只莹白的兔子映入眼帘。那模样憨态可掬讨人喜欢,两只后脚站立,前脚捧着朵小红花做出献物的模样。
还有一点巧思,是那兔爪的爪垫上绘着桃子,桃子不大但栩栩如生,可谓用心了。
秦锋看着笑起来:“哈哈,真好看,比活得还好看。”笑完回头看柳柏:“你瞧,咋这么可爱,让人都舍不得吃。”
或许是哪个字眼触动了黄齐氏,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挪着步子走向锅边。
秦锋和柳柏看着她的动作,两人都站在原地没有动。
黄齐氏站定,对着兔子看了很久。
半晌,落下一句:
“你们明天再来。”
旁的一句话没多说,直接拄着拐杖走了。
但是瞧着离去的步子,似乎比先前的快了些。
柳柏和秦锋虽然莫名,但还是照做,他们和黄连声打了个招呼就想回黑山村。如果快些赶路,正好能在晚上的饭点儿回去。
不想半路被人拦住了。
柳璞玉看样子等了很久,抱着胳膊斜靠在一棵大树上,看见柳柏走过来,不紧不慢的:“今天的卤味和糕点当真是你做的?”
秦锋上前一步半挡住柳柏:“怎么,和你有关系?”
他不信柳璞玉会安什么好心,这可是连他们成婚都没回家看一眼的主儿。
“你说也是奇怪。”柳璞玉直起身走向秦锋:“先前柳柏也来这儿给我送过几次吃食,那味道也不错,怎么没让夫子注意,反倒是这次迎为上宾了呢?”
“自然是因为柏哥儿在你家就像金子埋在土里,嫁给我才会放光,明白?”
“明白,怎么会不明白。”
“这么剑拔弩张的做什么,我还要叫你一声哥夫,以后两家还是要常来常往啊。”
“不必,我们高攀不上。”话说完,秦锋拉着柳柏就走。
走出半里地后没忍住骂了句脏话:“那小子装什么呢,当真以为旁人看不出他的心思?”
柳柏倒是没什么意外:“他很聪明的,看我们和黄夫子搭上了交情,一定会借着我们跟黄夫子套近乎,以后小心点。”
“想想真糟心,苦了你长在那么个家里。”
“应该早点把你娶过来。”
“说这些做什么,我们现在的日子不是过得挺好?”
“毕竟碍着人言,不能做的太绝,往后我们离他们远些就是了。”
“还是先想一想今晚吃什么?”
“吃酸菜,包个酸菜饺子吃。”
“今天看你做了一天面,也想吃个带面儿的。”
“上次的猪油渣还有吗?”
“有呢,存了半罐,做猪油渣酸菜饺子?”
“嗯,再捣些蒜,沾蒜泥吃。”
“行。”
两人走在小路上,吹着时近傍晚不凉不热的风,心头慢慢都轻快起来。
秦锋环看了看周围,瞧着没有旁人的影儿,伸手一把揽过柳柏的腰:“你今天在厨房做面点简直叫人看痴了,咋那么厉害呢?”
“又发什么疯?还是在外面。”柳柏嗔道,身上却是没什么动作。
“怕啥,一有人我就松开。”
“你喜欢做面食不?等我抽空再进趟山,打了猎物给你买材料。”
“蜜枣、细面、还有那个带花儿的模具都不错。”
“其实我想过,咱们这样......”
两个人嘀嘀咕咕拉着话,感觉还没说两句,一眨眼到家门口了。
秦小满正托着下巴坐在门槛上望眼欲穿。一看见人立马蹦起来迎上去:“哥夫,咋样咋样?成了没?”
要问他为啥这么热切,就得说到中午的煎鸡蛋上。
家里没下蛋的母鸡,鸡蛋就没有供应。外面鸡蛋卖得又贵,柳柏一般不舍得买。
况且煎鸡蛋还费油,不怪秦锋长这么大头一次吃。
秦小满也是头一次,他先前都不知道鸡蛋还能用油煎。他光是看着村里的大壮和虎儿吃煮鸡蛋就忍不住口水流上三丈远,夜里梦的都是又圆又大的煮鸡蛋。
但柳柏给他做煎鸡蛋吃了,他就觉得煮鸡蛋也不过如此。他还想吃,想在大壮面前吃,想在村子里转着圈儿可劲儿吃,可家里没鸡蛋。
柳柏心疼他,答应他这回给黄齐氏做点心赚了银子就立马买几只母鸡回来养着。
母鸡下了鸡蛋就煎,等过阵子秋收完还杀鸡炖鸡吃。
光说了两句小鸡炖野蘑,就把秦小满馋坏了。
所以若说谁最希望柳柏得黄齐氏青眼,那必然是秦小满了。
秦小满这样期待,柳柏脸上却有犹疑:“说不好。”
秦小满脸色肉眼可见的要垮下去。
柳柏赶紧接着补了句:“今晚我打算包个猪油渣酸菜饺子,再拌个老虎菜。”
秦小满眼睛瞬间又亮了,“是吗?猪油渣酸菜饺子?我还没吃过呢。”
“味道可好了,又香又开胃。”
“配上撒了葱花加了柿子的饺子汤,原汤化原食儿。”
“你再去村头打点儿醋,咱们蘸饺子吃。”
“哦?酸菜还蘸醋?”
“陈醋加酱油再拌上蒜泥儿,滋味可美。你和你哥喜欢吃辣,咱们再炸些辣椒油一并蘸着吃,一定让你们吃过瘾!”
“好!就这么办,晚上吃饺子!”
一番话把秦小满说得无比心动,他精气神又满满当当了:“我这就去打醋。”
把人哄好了,柳柏笑着看向秦锋,秦锋也跟着笑。
红霞满天,一家人这么拉着话,商量着热气腾腾的晚饭,好不温馨,好不快活。
第29章
自打秦锋第二天又陪着柳柏到黄齐氏那儿做了一次兔子,黄齐氏就下了定音:“每天来这儿一次,捏一只和前一天不一样的兔子,捏完就走,捏够十五天,连声给你谢银。”
“欸。”柳柏答应着,心里对这个老太太的疑惑又多了几分。
不过,这件事最终苦的是秦锋。
秦锋每天凌晨下地,中午吃了饭随柳柏去杨树村,在杨树村帮柳柏打打下手,顺便担了黄家劈柴挑水的活计。
最近秋收也不轻松。
麦子割完,就得收玉米棒子。
棒子杆儿可比麦子杆儿粗多了,还硬,要割下来得多费不少力。
况且,玉米棒子不比麦子。
麦子打下来拿到晒谷场一打一晒就行了,棒子还得扒皮,那一层带着玉米络络的青皮可不好扒,不少人都把指头扒紫,把指甲扒崩。当然,这扒棒子的活儿大多是妇孺老小来做。
这么算着,柳柏也是一个劳动力,柳大龙说要叫柳柏过来帮忙的时候,秦锋一扬手把身边一片玉米棒子都削了头。
“再惦记柏哥儿,别怪我和你翻脸。”
“差不多得了。”
柳大龙窥着秦锋胳膊上的腱子肉没了音儿。
秦锋心里的气可是也还没消,中午吃饭的时候和柳柏说起来。
柳柏只道:“咱们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
“我对那个家......也没什么感情了,就随他们去吧。”
意识到可能勾起柳柏以前不开心的回忆,秦锋赶忙转了话题:“明天我去帮二叔挖山呦(土豆)。”
“昨天挖了几锄头,个头都不小,今年收成不错。”
柳柏点点头。
“山哟二叔可能会给,但估摸着不够吃,咱们过冬得多屯上些,我寻思找两户愿意卖山呦的买一些。”
“是得开始屯东西了,咱们只有粮食。花生、瓜子、荞面、大豆,还有白菜都得买一些回来。”
“等过阵子有挑担的小贩来,还要买一些粉条、针线......”
秦锋细细听着:“家里银子还够吗?”
“够。”
“够也紧巴,我想想办法。”
秋收里家家户户都忙,上到老人下到小孩儿,个个都蔫巴。
虽然是丰收的时候,但活计也是真累人。以前只操持家里的妇人还得上山下田打葵花籽绑玉米杆子,小孩儿得跟在大人身后捡没收拾干净的谷穗粒子,而且没有娘给勤洗衣服,这些皮猴子个个流着鼻涕黑不溜秋的,像逃荒没人要一样。
若是有商人读书人什么的这个时候走进黑山村准会吓一跳。
这村子到处乱糟糟脏兮兮,人也灰头土脸的,不像是在搞丰收,倒像是遭了难。
秦小满也像个小流民,他衣服不脏,但他脑袋蔫巴。
为啥?
因为他家伙食缩减了。
一则柳柏偶尔要买些做面点的东西自己回家琢磨,二来,秋收完要屯东西过冬,现在得省着钱。
农家里有什么省钱法子,省来省去只能省嘴里那口吃的。
他让他哥进山打猎,实在不行逮只鸡出来,他哥夫就说他不心疼他哥,还说天越来越冷,动物也都不出来了,往后猎越来越难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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