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珏屏息强写了几个字,笔锋僵硬,断无先前龙飞凤舞。自幼习武,如何精准地掌控身体各部是基本功中的基本功,可她的心跳得好快,不受控制地跳得好快。
情,原是这般不能自禁。
手不能自主,眼不能自主,每一寸肌肤都颤抖着渴望靠近,却又被理智一次次压下。意识在清醒和沦陷之间徘徊几度,最终卸甲而归。趁着额上汗珠尚未滑落,李明珏退了半寸,说:「我好像不是很会教人写字。」
柏期瑾见她失落,搁笔安慰道:「一定是我的问题,您看这明白里的明,和我名字里的期是同一个偏旁,我就会情不自禁用我的写法。」
李明珏还是晕的,听柏期瑾说话十分费力,她好不容易把声音里一个个字记下,再强行串成一串理解成意,一想,还真是!她看了看柏期瑾,此时尚能理智地搬出一套安慰人的说辞,她觉得她输了,她早就被拧成了麻花。正当她想着,柏期瑾难得地沉默,小手僵在半空中,眉梢挑着,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似在专心想些什么。李明珏还忙着解麻花呢,没工夫想太多,忽然,柏期瑾侧了身子,肩膀前后扭了扭,飞快地缩到了李明珏怀里,头一偏,竖起耳朵来:「襄王殿下,您的心跳声真好听。」
完了。
笔是彻底拿不住了,落在纸上直接砸出一道墨痕。
李明珏不禁怀疑这丫头是不是故意的,明知道自己不敢随意碰她,却大着胆子来试探了,她彻底忘了之前做的种种假设,恨不得白纸黑字把「勾引」二字写在纸上!
不管是自知还是不自知,都是!
她哪料得到会有今日,毕竟,以前她才是不自知的那个。因果报应,老天长眼,该还的债果然迟早要还。
李明珏眸光一扫,瓷白小脸儿并没有红,柏期瑾似乎学会了该如何正确地使坏。人都靠到怀里来了,一伸手就能解决的事儿,她可以说有六分稳,但六分稳完全不够,即使是八分,李明珏都要掂量几下。普通的喜欢便算了,如此爱重,她不得不万般谨慎,不愿因放手一搏而前功尽弃。因此没有万全把握,纵是常胜将军,亦寸步难行。而且她即将远行,如果成了相思难受,如果没成更无法挽救,思前想后,只能说是时机未到。
怎么办?按兵不动吧。柏期瑾惹出来的事,得她自己去收尾。
柏期瑾缩在她怀中惬意得很,就是喜欢襄王殿下这副不太稳重的样子,跟小猫被顺毛似的心满意足,舒服到了头发尖。气氛在沉默中变得尴尬,柏期瑾听着一声声心跳,突然意识到失礼了,却不知道要怎么收尾,而且她也并不想收尾,襄王殿下这个样子着实不多见,下一回看到都不知道需是猴年,还是马月。
怎么办?静观其变吧。襄王殿下总有法子。
时间在沉寂中缓步而行,两个懒蛋都指望着对方做点什么,于是一齐僵在原处,不须多时,心跳声你一拍,我一拍般轻缓交叠,若不是脸上都有点挂不住,倒似恋人之间相交多年的默契。
嘴皮因热度起了燥,李明珏舔了舔唇角缓过了气儿,才察觉前一刻期待柏期瑾去收尾的想法蠢透了,这家伙怂成这副模样,一看便知是有本事撩,没本事负责。她撇了撇嘴,感叹柏期瑾能轻轻松松把她打回原型,仿佛一朝回了什么都不懂的少年时候。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正所谓进退有度,李明珏凤眸一眯,身子缓缓前倾,很自然地拥着她。呼吸温热地洒在耳畔,似低语般难耐。她嗓音原本柔软,因少登王位急于服众,刻意学了低稳厚重,再陡然压低便若一汪温泉水蓦然满溢,酥麻蚀骨,几乎要将人溺毙。
「你的,不给我听听?」
柏期瑾仰着鼻息,耳根一软,眼眶霎时饧涩,好若阿狸炸了毛,飞一般地转过身去将笔拿起:「我的不好听,我练字,练字!」
李明珏在她身后笑着,发现有一根长发半夹在衣襟上,想是方才跑太急给扯落的。她瞄了眼柏期瑾歪歪扭扭的字,笑着将发丝一圈圈卷在食指上。
收下了。
作者有话说:
小学生明珏!
明珏:我压力好大!我好怕失败!
对自己有点信心!
明珏:没有!没有!
第 50 章 院中桔树
黄抚操练场外,李明珏翻身下马,眉峰一压给了守门士兵个噤声手势。赵攸正在较场看弓兵练箭,无需旁人多嘴,李明珏只需站在营口左右扫上两眼,便于一堆短打作训服中定住一个熟悉的颀清背影。她把身上但凡能发出响声的佩剑和细琐随意地甩给一小兵,轻步而来,站在人左边,伸手点了一下右肩。小孩子把戏,赵攸不想问她几岁,在这儿没几个人能敢直接拍他肩膀,何况又是女人的手,计算着时日,想弄错都很难。寒暄客套似显多余,赵攸垂首从箭筒里取出一支箭递给李三岁,李明珏一笑接下了,从一旁拿起弓来。
诀洛一带上行下效,军纪不算严苛,士兵们活得随性,眼见襄王拿弓,停下手中操练,翘首踮足把校场围满了一圈。久闻襄王殿下劲弓一绝,任谁也不想错过一睹风采的良机。管它万目睽睽还是四下无人,李明珏握弓敛眉时永远是一副屏气凝神的专注样儿,只见她食指一挑,利落地将长发甩在肩后,张弓搭箭,箭弦一放正中靶心。四周尘嚣随着箭靶一震顿时炸起,有兵器的拿兵器跺地,没兵器的扯着粗嗓子叫好。
士气是个好东西,赵攸晓得她走到哪儿,哪儿就热闹,他自认为皮相不赖,可怎么也惊不起这动静,见众人兴浓,他顺应形势更递上一支。李明珏两指一并衔过箭尾,不须瞄准的功夫,指骨一动将箭扔回侧边箭筒,回道:「不了,最近手抖,发挥不行。」她搭弓在架,顺道拍了拍手上浮灰,说道:「找到了。」
赵攸胳膊一挥示意大伙各回各地,对这句只说了一半的话并不惊奇。李明珏能找什么?她一个东西丢了都懒得去找的人,今生今世恐独找过这一回。李明珏常自称俗人,赵攸则说自己更俗,得把利害摆在眼前,一粒米都不能少,所以在他看来李明珏所做匪夷所思之事数不胜数,任什么他都不甚稀奇,但他还是货真价实地愣了片刻,问道:「哪找到的?」毕竟时间过去了太久,李明珞少说也有四十,不是他拿年纪说事,四十岁没问题,可李明珏要找的是天上抓不着的云朵,老大不小一人了,还跟个三岁娃娃一般,甭管你送来甜汤小果追在身后甜言蜜语地哄,还是抓着手头一根葱死不撒手。说舍近求远算是轻了,她那是舍弃夭桃秾李,求一个虚无缥缈,用脚趾头想知道哪边更划算。到底是过命的交情,赵攸原计敲点下她,把她脑子里的水给抖点出来,反问一句,怎么,是含香阁正当年华的姑娘们不香吗?孰料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真让她给找着了。
「不是同一个。」
「哦?长得像?多大?哪儿人?」
「十六七,白石山的。」
寻常人听了,定是揪着白石山琢磨。十六七的女儿家满大街都是,可白石山的人物那才算稀奇,先有叶相,后有周君,下山来都是改天变地的主儿。而赵攸不同,他为人父母,着眼点在十六七,也就比他家闺女大个两岁,不禁沉眉,鄙夷地看着李明珏说:「十六七啊……」
李明珏皱眉,抬手往他背上一拍,说道:「这么看我干什么,李明珲的秀女十四岁就进宫了!」
赵攸连忙笑着赔罪:「没,你是王,您就是王法,下至十五,上不封顶,您喜欢几岁都好。」
李明珏见惯了他一副狗腿样子,打从头一回见面晓得她是个公主起,赵攸就挂这张人畜无害的笑脸毕恭毕敬地打哈哈。她一开始以为这人虚伪,后来发现他天生性格如此,对上头的,对夫人,对孩子,皆一副您是天,您是地,您说什么都对的模样,没被他折腾过的,还以为他性子软好欺负呢。
年纪是差得挺多,可怎么样,喜欢就是喜欢,李明珏摸了摸脸,说:「我从来没把年纪当是一回事,可我这回还是头一次希望能年轻点,别说十年,一年也成,一天都好。」
闻言,赵攸嗓子眼一紧,跟吞了块石头一样磕巴了一下:「呃……你变了,我这辈子都没想到这话能从你嘴里说出来。」他拿手扇了扇风,说:「一股子甜酸味。」
他似恍然大悟,用胳膊肘碰了她一下,一本正经地说:「怪不得手抖啊,福气不浅。」
李明珏嘴角一扯,回了他一白眼,往自个儿右肩上指了指,回道:「这是上回受的伤。」
赵攸震惊道:「怎么?没好上?」
「山里的读书人开窍晚,养着呢。」
「啧,你怎么这么正经,我这辈子都没想到这词能用在你身上!」
「呵,你这辈子想不到的事儿海了去了。」
赵攸嘴角一笑,说:「等什么呀,没开窍,直接撬开呀。」
李明珏赏了他一鄙视眼神,懒得与他一般见识。她不晓得赵攸当初是如何在她眼皮子底下把顾婉给拐走的,反正他也就看着像个正人君子。她突然想到小宜霜快过生辰了,脑子里一激灵,就问:「宜霜生辰在十一月,你和顾婉大婚在三月中,你……」
赵攸得意一笑:「都跟你说了,直接撬。」
「呵,婉儿天天在我跟前,」李明珏噙起嘴角轻笑一声,眼底浮起一丝不屑,「你还挺快,我真替婉儿心疼!」
士可杀不可辱,赵攸捏着一口北央腔调,把繁华旧都里纨绔公子哥的浮躁语调学得有模有样:「这事儿您有所不知,那天您喝得酩酊大醉,小弟我通宵达旦,您也跟过耳旁风啊。」
那晚暴雨倾盆,记得赵攸还是在宫里住下的,李明珏只得啧了一声,横了他一眼。她牵了匹马,跃上马背,给赵攸打了个眼色。黄抚马场大,跑起来比诀洛城带劲多了。赵攸心领神会,同是上马,夹起马腹,马鞭一甩追在她后头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行不行啊!青楼白逛了?」
「哪能一样啊!」
白石山的确不一般,赵攸笑着调侃道:「所以你最近看折子,不逛青楼,就这原因?我还道是你踢走国策门的,只有装乖了呢。」
「别提那个国策门的,烦死了,宋梁闹成那样,老将军从南蛮子那回来能把我训到耳朵出血。」
「的确是个人物。什么样一个人?」
李明珏与张子娥不同道,连提都不想多提,就道:「和尘虚差不多,江湖骗子。」
「那漠北小王呢,听说他要娶你?」
李明珏猛一勒缰,瞬即笑讽道:「你消息还灵通,我都让他们闭嘴了还能传你耳朵里。」
「这不是关心您的终身大事吗?」
「关心啥,妥了!就白石山的那个,在宫里头!」
「行行行,妥了!没毛病!」
斜阳骏马,二人说说笑笑已近黄昏。正要调头回营,李明珏单手策马,陡一侧身,锦袍上流光泼洒若水却意外地衬得人十分简默,弄得赵攸心头磕碰一下,百般不适应。
「攸弟,我对不住你们一家。」
他摆出一惯姿态,说:「嗨,您说的哪儿的话。」不出两步,在风声中添了一句:「各有各的难处。」
空假大话,抱头痛哭是毫无意义的渲染戏码,配不上交情,此际谁若挤了点眼泪水,几年后另一人说起此事下酒,定能笑出眼泪水。沉默看似古板老套,却是最为得当的自保之法。还有她,一生放荡不羁不走寻常道,用食指轻巧地勾着缰绳,下巴尖儿一动,上挑着眼角,既合时宜,又不合时宜地问道:「攸弟,我好看吗?」
秋风似旧时酒,金吾映马上人,彼时沙场少年是年少,此时一君一臣似少年,赵攸松缰缓马与她默契一望,觉得这才像她。只道是老梗新玩,腾出只手来,冲着夕阳拿手抵住喉结清嗽两声,学起那佞臣贼子拨篌转腔,谄媚道:「您美若天仙啊!」
诀洛城子民翘首以盼的赵大人回来了,艳阳天里二人长街过马,高阁栏杆挤满,百姓夹道高呼,亦如当年。日月光阴居诸不息,变了何物?樱桃,还是芭蕉?那年他一无牵无挂少年郎,两手空空走入庭院,望见院中一棵两尺高的小桔树,玩儿般一跃而过,叫树枝划破了衣角。而今他去家五载,高门大扇刷了新漆,两个兽面金铺首衔环相对,鼻尖金面儿剥落露出暗黄铜底来,予了镇凶瑞兽一丝随和,还透着股小儿子爱吃的肉包子味儿。千军万马前不动如山,立于家门外五指颤颤,赵攸将掌心放在门上,轻轻一推,咯溜一下,吱吱呀呀展出一道泛着金光的缝儿。
桔树上金桔压枝,桔树下结发之妻手牵着一双儿女,长女豆蔻玲珑,次子已齐肩高。
赵攸立于门外,望向门内,一次次感慨自己是个俗人。
功名利禄啊,将相传奇啊,算他娘的狗屁。
***
翌日,李明珏带赵攸来见柏期瑾。远远听见脚步声,柏期瑾将书一抛捻着雪白袖角跑来迎人,玉琢小脸染了圈粉绒,墨浓眼瞳点了星辰,青黛眉脚堆了满满一团俏,配上樱桃小嘴边憨憨乎一点娇肉,清甜得很。
赵攸远看她一路跑来,还想李明珏的嗲猫儿修炼成精,定睛一看,不禁叹到世有奇巧,当真同画像里一模一样。
李明珏刚想介绍两句,就被赵攸抢在了前头,说:「叫赵叔叔!」
李明珏在背后使劲儿捏了一下他的手背,说:「叫赵大哥!」
作者有话说:
拌嘴黄腔二人组。
诀洛城里30+,明珏,赵攸,德隆,可能还是离10+的小读者比较远。我个人还蛮喜欢诀洛这边的生活味。
下一章回子娥青舟线了。
明珏:攸弟,你确定是来助攻的吗?
赵攸:别扣工资,其他都行!
子娥:咋就是狗屁呢?不懂。
#得胜令#
第 51 章 青云之客
公主昏睡久不见醒,而军情不待人,三日前龙夷借浓雾之势,亲率两纵骑兵将梁军拆分成三,围困龙翎主力在南渡坡谷底。南渡坡地势低洼奇峭,好比天然关碍,龙翎带兵突围数次不果,眼看行军粮草将尽,若再无破局之法,无异于鱼游沸鼎、鸟覆危巢。
三百里外,平原城一派秋意绵绵,张子娥正端坐在院中那口胖肚儿鱼缸边,用秀气指尖一页页轻按慢滑地捻过页角。她一惯样式简单,一件月白罗裙,仅以腰间那块莹白麒麟玉为饰,默坐在石凳上轻飘得似一片蝉翼,又白晳光润得紧,惹起秋阳来一点也不含糊,粼粼浮光烁烁夺目,细细碎碎如在湖上。尤其不能抬眼看人,跟一尾金鲤鱼跃出水面似的,片片鳞甲泛着一般人惹不起的金光,晃得人忍不住以袖遮面,直喊眼儿疼。听到消息时,一双新柳叶儿般细瘦的眉尖微微往里一蹙,温温和和里立马显了几分锐利,小缘见了努着小嘴在心头暗忖,原来这寡淡如水的神仙也免不了着急的时候。
形势压眉,张子娥放下手中书,起身问道:「公主未醒?」话音仍道是软款轻和。
「醒了,正寻你呢。」
「你怎不早说?」
张子娥抛下一句话转身即去,等小缘在她掀起的步风里扭身一望,早没了人影儿,当真是神仙,腾云驾雾本事了得。她杵在原地一脚跺在枯叶子上,嘎吱一声把叶片儿踩得稀碎,娇润小嘴里可劲儿吧咂着委屈。从前嘴皮子快恨不得一口气说三件事,被逮着耳根子说性子急没个姑娘样儿,今儿一件件依次论号说吧,又一个二个怪她不早说,这人啊,真是难伺候。
32/89 首页 上一页 30 31 32 33 34 3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