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了月洞门,将那十字镂花门扇一推,张子娥瞧见藕荷色纱幔影影绰绰罩着个半坐人影,乃走近几步,于一米开外躬身问安:「公主。」当她抬起头来,一根葱削细指半挑着纱帘,只露出个小巧的下巴尖,透白得失了血色,绕了一圈拂不去的病味儿。
「南渡坡之危刻不容缓,在下请命即刻动身。」
刻不容缓?还即刻动身?她病成秋水边一根黄芦草,吹一口气便蔫吧着要倒,这人竟一句体谅也无,张口便说要走,良心只道是烂在了驴肝肺里。见公主不搭理她,张子娥上前掀开帘子,说:「得罪了。」
藕粉垂帘翻飞,好若黄昏时分沐光濛濛雨,细细密密落在身上,张子娥在床边坐下,一手撇去身上乱落的纱幔,定睛一看,着实心上一惊。公主半支起身子,柔若无骨地靠在花梨床背上,两弯玉臂绵绵软软垂落在身侧,指甲尖儿煞白煞白的,映得整个人索淡无光,堪比天际方落了几点小雨的薄薄云衣,欲散不散。尤是那一双动人眉眼,劳劳折损了三魂七魄,叫一身孱弱折腾得瞧不出半点情绪。可好张子娥瞧不出,不然定能兀自听见公主捏着病腔咬牙切齿地骂她不是个东西。
公主天生袭了千金之尊,又因君臣身份之别,无时无刻将君王说一不二的把控感掐在指间,明丽眸子狠狠抓着人不放,眼风压得狂徒不敢放肆。身为臣子,受控理所因当,张子娥对此甘之如饴,甚至因喜爱公主毫不做掩的豪横好胜,几度在临界点上拨雨撩云地踩着圈。不为旁的,只愿多听几句狠话而已。
而今她见公主一副虚凉弱态,只觉两靥病染几缕娇软,眼睫虚颤好多可怜,竟……竟不明所以地有些欢喜。
想反过来一手把控她。
离开师门之日,尘虚子曾在坛下遥指天上青云,问她此生志向,她答愿为青云座上客。尘虚子负手一笑,称不必急于作答,她长在深山,哪里领略过何为天下,既未尝目睹天下之风采,又怎会平白无故生那强据之念,既不知山河之壮阔磅礴,又何以绘得胸中之雄图大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尘虚子一手将她推入浩浩尘网游历三年,只为让她求一果,江山几多娇,答案不在墨间,在足下,更在眼前。
可她的确没有欲望一说,更勿谈挟据天下之想,她所有的,不过是掀起风波的那一点小小玩心。宣誓,效忠,借公主之势一脚踏入名为天下的长安棋局,俯首称臣当一枚改天变地的小小玉棋子。然而此时此刻她坐在床边嗅着了一丝扰人清思的沁人娇香,好似由勾魂迷香所蛊惑,被浓雾里一位看不清面容的窈窕女子牵着引着,半推半就地行至一扇半掩门前。那女子身姿妖娆若鬼魅,艳红樱唇隐隐含笑,绛纱水袖风情款款地缠在她腰上,玉指向门内飘飘一指,挑着柳黛眉与她说,这叫欲望。说完,便如雾般散去了。张子娥怅然立于门外不前,望见狭缝之后深渊无底,她凛然沉眉,满面平正,身姿笔挺地抬手振了回衣袖,理正叫纤纤玉手扯乱的衣襟,忽而唇角一勾,狂妄自负地起了一试深浅的歹念。
邪气得很。
等她梦回之时,她已盯了公主许久,周遭气息重得犹如凝滞。一根纤指与恰才虚幻之景重叠,轻悠悠点在她唇边,风飘雨摇地颤着,片刻不及,亦如抽骨一般顺着喉线落了下去。
「先生吻我。」
张子娥眼瞳一缩,怔怔地看着公主,眉间虑色不虚言表,她既听明白了,又没听明白,但方才那一抬手仿佛抽尽了她全身气力,可见此话绝非一句玩笑。幻境中妖娆女子揪着她不放,张子娥闭目顿了顿,甩开那些幻想,凑身轻轻碰了一下公主的脸颊。
苏青舟倒抽了一口凉气,嫣嫣弱弱地扔了一个眼风:「嘴。」她不知道张子娥为什么从来不让她省心,正常人第一反应会是脸吗?若不是她长得跟癞蛤蟆相去甚远,真想说她是戳一下跳一下。
张子娥万般委屈,不说她哪知道该吻哪。她沉了口气,一手压在衾褥间,再度迎了上去。她未尝晓得亲吻是何种滋味,就连亲人脸蛋都是头一回做。龙珥倒是经常亲她,一买糖了就喜欢往怀里蹭,樱桃小嘴飞快地在颊上用力一挤,还带着丝蜜果子甜味,而她不擅与人亲近,除了龙珥,连身体接触都是少有,然一经仔细回想,她惊觉确是碰过公主几回,她捂过她的嘴,喂她吃过莲子,还在瀑布前抱过她。但这些都基于形势,是不得已之举。
正同目下一样,是不得已之举。
唇齿间水气濛濛,公主没喊停,她这回便绷着脸皮,乖兮兮不敢动,好生领命做着口舌交缠这等亲密之事。鼻间一吐一息,承着,□□一起一伏,受着,陌生之气渐渐交融在了一起,再由陌生转为熟悉,连起初杂乱无序的步调都逐渐一致。张子娥僵着大气不敢出一个,不知过了多久,已是有些喘不过气。她眸光向下稍作抽离,长长睫毛在公主脸蛋上痒痒麻麻地一扫,不及说上半句话,一根细指搭在她温热掌心上,指甲顺着掌纹暗暗一滑:「再来。」
喉口灼烧一般,张子娥似又立于那扇充满蛊惑的大门前,只是此刻她未有思索,即刻倾身迎去。几番交接后,张子娥扣着苏青舟的手,察觉她已恢复了不少气力,嘴唇一抿,毫不拖泥带水地收尾坐正:「公主可否同我解释?」
「龙翎被围,我身上龙气耗尽,他再不回来我会死。」
龙翎被围?龙气耗尽?张子娥在只言片语中搜寻个中关联,似逐步理出了来龙去脉。公主之病因降龙而起,受限于身上龙气,若龙气不足,可以致死?她回忆起宫宴那日,公主气色陡然好转,其因……宴会之时,龙翎恰坐在一旁侧席!所以,是距离吗?不对,她与龙珥分别多日,却并未感到任何不适,未尝待她想通,公主呼吸再次吃弱起来,一回生,二回熟,张子娥凑上身去吻了她,修长五指不轻不重地没入墨云发堆,摸摸索索绕到玉颈后,缓缓将人稳在臂弯里,任腻若凝脂的小巧耳垂时有时无地蹭着手腕子。软软嫩嫩的,像搓成一团的小棉花,被手心捂得热热的。
苏青舟微微仰着脸,无力陷在泛着清香的臂弯里,一种莫名翻覆感徐徐将她吞没。好像只要这么躺着,什么都不需要做,一切就会变好。她的今日是亲手搏来的,没人能告诉她要怎么做,也没人会帮她,她只知道安分地待在原地停步不前,与倒退无异,所以从不停下,更不敢停下。而如今她似只能安分地躺在她怀里,承接着她度来的龙气。张子娥察觉到呼吸再次微弱时的那一拥,一瞬间让她回到了懵懂年少,乖巧柔顺地依偎在母妃怀里,可以如此安心地做个甜梦。那个呆子甚至是察觉到了自己在吸气,于是主动吐气,连这点力气都帮人省了,不知同她待龙珥比较,哪一个更能称得上是无微不至?只可惜比起夸她体贴,不如说是聪慧吧。苏青舟在朦胧间见着张子娥连眼都不曾闭,眉心冷峻如刀刻,一副清凛思虑之相。不管是为她身上龙气所吸引,还是仙承阁里她的突然出现,苏青舟还是承认有点无可救药地喜欢她,只是有点,不能更多了。
张子娥当真是个没有感情的思考机器,心动大约是讽刺了。
这般将龙气之事说与她听,她一定会将之前的种种试探与亲昵做出合理的解释吧。她承认那是合理的解释,但有些想靠近她也是真的,无所谓了,她接着龙气,已无心与她解释一切。
苏青舟在仰颈间,舌尖泛着苦味,想到了张子娥喂她那一苦一甜两颗莲子。她于她也是这般,亦苦亦甜。
张子娥在吐息之间不觉开始放弃思索,指腹摩挲着脖后一方细腻肌肤,从未感受到自己被如此需要着。村中孩童视她为异类,尘虚门下弟子各自疏离,襄王弃她若草芥敝屣,只有龙珥会跟在身后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儿。而今她的君主,她的公主,毫无条件地重用她,亲赴战地来寻她,甚至完完全全将性命交与了她。她只能放弃思索,满心虔诚地回馈这一切。一番耳鬓厮磨惹来好些发丝粘在脸上,张子娥秀眉一压,将头发拢在耳后,抚开公主脸上碎发。她轻手捏住她的下颌,向上抬起,左右瞧了瞧,淡淡说道:「好像入不敷出。」
她眉眼生得太过清正,就连做唇齿相交,挑人下巴这等暧昧之事,都染不上一丝情愫。未几,张子娥略显窘涩地皱着眉,吞了口唾沫,弧度极小地动了动唇线,凑近耳畔补了个带着湿润鼻音的问:「可有别的法子?」
苏青舟眸子一沉,龙翎早与她说过二人龙气各有不同,他与她靠近即可,而张子娥便不行,龙翎不曾讲清要到哪一步,但正因龙翎不说,苏青舟心里才叫清楚。她调戏她,勾引她,与她亲近,想让一切来得顺理成章些,哪晓得有今天,真不知当初高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了她。
傻子不开窍,她也等不起了。
苏青舟靠着床背舒展了下坐麻了的身子,发着汗丝儿的指腹在张子娥手心濡热地画了一个圈,说:「先去洗个手吧。」
张子娥斜挑着右眉,将信将疑地缩回手捻了两把衣袖,总觉得事情没有洗个手那么简单。
作者有话说:
李商隐《行次昭应县道上》:「鱼游沸鼎知无日,鸟覆危巢岂待风。」
但我知道你们现在可能对诗句没兴趣,微笑。
第 52 章 一口芳魂(略)
「宽衣。」
宽衣?这二字说得轻巧,但又不清不楚。张子娥对龙气之事一无所知,对上公主这般行家,自然晓得要收好锋芒,而且她刚才已经因错亲了脸被嫣弱眼风甩了一遭,只念道谨言慎行、虚心求教,不愿再出任何纰漏,随即立身问道:「公主的,还是我的?」
公主忍俊不禁,杏眼一眯,隔着长长眼睫笑盈盈地觑她,那半知半解生怕触着了人儿的窘涩模样当真难得。要知道,她张子娥是多有主意一个人,挖坑、骗人、不讲脸,能摇个蒲扇把一帮子人当小猕猴儿耍。哪晓得一换到枕席上,吃人一个娇嗔嗔的冷眼,便怯懦了,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我们的。」苏青舟轻轻一笑,回了她的问。
张子娥不敢向公主讨一句解释,生怕引她多说一字,叫方才辛辛苦苦度给她的龙气又散了。她一门心思系着南渡坡军情,惟愿公主能早些好起来,如此才好派她去前线解燃眉之急。她一面思虑,一面冷着眉眼正对公主宽衣解带,倒不觉得有何羞耻难堪。习武传功亦有脱去外衣一说,张子娥想龙气应当也是这般,只管将自己当个大夫,做着救死扶伤、高风凛然一档好事。
张子娥将脱下的外衣捧在手里,单着一件纯白内衬,笔直地站在落光处。浅色透光,最藏不住秘密,牵着丝丝秋光好生生勾画着女儿家走线柔和的身段,该曲的曲,该直的直,丝毫不马虎。公主抿唇眨了眨眼,常说她清素,如此一看,亦配得上袅娜一词,啧——竟还是有货的。要不怎叹老天不公呢?这人长得有模有样,出身名门,又叫小龙相中,脑子还顶了天的好使。兴许……兴许是拿一世情窦换的吧。公主在纱帘后不知道在笑什么,不过多时,勾了勾指尖指示意她到床边来。张子娥得令,乖巧地将衣服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一堆,再脱去鞋袜规规矩矩地摆在床边,随后掀帘上榻,半跪起来,直着身子将藕色纱帘放下,又一一理顺,理得连垂下来的褶子都是等距的。
早说了,她张子娥是多有主意一个人,只须勾了勾手指,便把能做的都做了。
也不是她想做这些,她就是觉得拘束,手一停下来,就手足无措。忙活完老半天,张子娥端正地跪坐在公主身侧,两手轻轻搭在她肩上,忽然有了迟疑。她身上外衣可脱,但是公主已是寝衣了,再脱岂不是很私密?她顿了顿,请教道:「我该闭眼吗?」
「你想吗?」
张子娥抿唇想了一回,只觉闭着眼不好操作,若是碰着什么不该碰的了,更是大不敬了,就答:「不想。」
好一个狂徒浪语啊,倒似一位风流客。苏青舟笑看她一本正经的清润眼眸,明白这块朽木疙瘩没别的意思。
张子娥说不想便是不想,字面意思而已,揣测得越多越不值当。
她们在一张榻上,吻过了,搂过了,连衣服都脱了,张子娥仍旧不清楚接下来要做什么,在她的理解里,大约是某种传递龙气的奇妙仪式吧。此话也不假。苏青舟目光描摹着她那一双淡扫柳叶眉,清寡长凤眼,叹着张子娥了无七情六欲,像是山上神仙用叶尖露水一滴一滴养大的……老百姓喜欢看哪出戏,少女思春晕小脸,妓子从良做羹汤,神仙下凡……总之从前是什么样,今儿就得不一样。这位苏五公主也不外乎是红尘中一看客,可她多不安生的脾气,怎会甘于做个平平看客?
她呀,点戏。
公主软着腰,耳边似从哪儿进了妖风,将心思一堵,鬼使神差地搭着张子娥的手,问了一句:「我好看吗?」
张子娥手正搭在她衣领上,丝缎从清白细幼的肩胛上倏地滑落,露出半个香肩来,两根细细的缎索子扯着水胭色肚兜,裹着生得娇香的酥白软嫩。她没见过世面,初回不带遮掩地看人家身子,虽说该有的她皆有,但是公主这般低眉垂眼地看她,一张樱桃小嘴微启,喘着病丝儿如春夜潮水一漫接一漫温吞涌来,磨磨唧唧地撩拨着脚踝,着实……声势不小。一瞬间她平生所知为数不多的香艳词,竟都有了画面。
张子娥下意识往后缩了一寸,说:「公主千金之躯,在下不敢擅自评论。」
苏青舟纤手抓着褥子,软绵绵地支起身来,似一时撑不住了,倾身一倒,靠在她肩窝上,仰起修长玉颈在她耳边说:「既是好话,又为何不敢说?」她勾起张子娥胸前一缕长发弯弯绕绕,说,「所以说,你是说我不美了?」
这个仰颈的姿势好似在索吻,张子娥不由得吞了口唾沫,不再看她眉眼,垂眼一低头,胭色肚兜揣着香肌雪腻又正好映入眼帘。太近了,她被困于藕色帷帐之间,不管看向何处皆是朦胧暧昧,只得闭上眼说:「公主……很好看。」
「那你为何不看我?」
「非礼勿视。」
「非礼?你若不与我龙气,我便有性命之忧,那么先生即成了不忠之臣。敢问忠与礼,先生选哪个?」
未待她回答,公主没了力气从肩头滑落,她双手一接,将人抱了个满怀。一时重心不稳,张子娥看眼在向后倾倒,当即搂住公主腰身,翻身将她稳稳地压在身下。
头发散了,如瀑一般垂下来,她看着三千烦恼丝,也有些心烦意乱。
「你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吗?」
「不太清楚。」
「手。」
张子娥突然一顿,十分错愕地看着公主。公主无奈与她一笑:「你可明白了?」张子娥虽未曾涉及男女之事,但是常识总归是有,她一惯喜欢理清因果联系,如此一来,确能将往日诸多不解,释得十分明了。
「没有别的法子?公主的名节……」
「不是头一回了。」
名节?名节算什么玩意,自她沾染权柄,所受的冷眼讥笑还少吗?梁国公主就没有嫁不出去的先例,搅黄婚事哪有那么简单,一回可以,二回可以,总不能回回全身而退。有一次一位富商老爷在宫宴中相中了她,梁王又正急着将她嫁出去,两人近乎一拍即合,事情来得突然,公主左右没招,心上一拧,回卧房里哭着自我了结了,拎着张染血帕子给嬷嬷看。宫中嬷嬷是千锤百炼的精明,怎会容人轻易骗了去,若不是货真价实,她哪里逃得脱。梁王听后火冒三丈,下旨关了她三个月禁闭,也正是因禁闭期间门院冷落,她才有机会逃出去一试仙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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