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娥跨过门槛侧身看去,宽座屏风上有一道纤纤妙影,端雅清丽,安然如画。听到脚步声,苏青舟放下册子,将手闲适地搭在膝上。在偏头细看张子娥时,不免思索她折回得挺快,一去一回不到一刻,只是她这手……
「手怎么了?」公主觑了她一眼,似是无意间松了松肩上系带,多露出半寸白腻的颈子,启唇不咸不淡地问道。
张子娥低头莞尔一笑,轻绵软语地回道:「折了。」
她的笑里都不带一点掩饰,生怕别人以为她说的不是假话。苏青舟不问她是因何折了,只是牵起她的手在掌肉上捏了捏,听张子娥音色柔柔婉婉地说:「公主离开龙翎已有多时,接下来我要去找襄王借路,只怕到时候会伺候不周。」
「不是还有另一只吗?」矜贵的人儿被她勾起了使坏的兴致,敛着一双翦水瞳,在唇边悠悠然挽起一丝笑意。
那人未有语噎,同样是不让分毫,嘴一张,说的便是瞎话:「这只握笔尚且无用,那只手有什么用呢?」
「先生还有这张会骗人的嘴呀。」
「这……我不太会用……」
苏青舟掩唇笑了,有意无意地摩挲着腕上的翡翠镯子,一圈圈磨在张子娥手心里,末了,撑着黑漆扶手站起身来,与她凑耳相接:「不会找个更好点的理由吗?」要不然怎么说她更喜欢张子娥呢,比那沉默寡言的龙翎,张子娥可有趣多了。
「戏弄我好玩吗?」一抹深意从妙龄娇颜上一闪而过,公主饶有趣味抿着唇瓣将贝齿暗暗咬紧,话音清灵得能被掐出水来。
呼吸如烟似雾般温热地洒在肩上,张子娥恍惚以为颈间被轻轻吹了一口美人香,吸了吸鼻子闻到公主身上那抹熟悉的淡淡脂粉味,不觉收起了无用的演技,把折了的右手自如地拱起手来赔罪:「我只是怕有危险。」那眼中笑意清润得紧,好似方才说那般胡话之人,不是她。
苏青舟倒是不怕张子娥出什么纰漏,只是怕她因私怨忘了章法,所以态度总是要有的。见她这般在意,为了会一会襄王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便软下眉眼轻飘飘地看了眼窗外一片冬日荒芜,淡淡说道:「借过而已,无须过火。」
「请公主放心。」
旁人谈情说爱讲究一个长相厮守,而张子娥总是想方设法远离她,可苏青舟还是觉得她爱她,于是用指尖在张子娥嘴上轻轻一抚,随后便将腰段轻摆,敛衣翩然离去。她走了三两步,回首淡淡一掠,见张子娥仍不知其味地将手指抚在唇上,不免娇嫣地眯起清澈的眸子,点头与她一笑。
见公主回眸,张子娥在唇边似有余味地抿了抿,躬身再送那窈窕之姿慢慢踱走。她低垂着眉眼,拿长睫掩住了心思,不曾来得及细想那笑中隐隐的得意来源于何处,只是觉得,公主还挺纵容她。
这不禁想让她知道,公主到底有多纵容她。
作者有话说:
明珏:不是吧?连鸟都想扇我?
第 72 章 岁序更新
南央宫。
天子身在白玉高台。他今日衣饰隆重,头戴薰貂皮寒冠,身穿明黄缎绣曳地华袍,面朝一座四足蟠虺纹方鼎垂袖静立。皇城浅浅隐在阴霾里,沉钟撞了三下,袅袅冬香是时升起,顷刻昏昧了男子平静无澜的朗目疏眉。身侧两鬓花白的老太监开始在一派凝肃中捧起一沓长卷,高宣三声,干瘪皲裂的嘴唇一开一合,向台下群臣缓慢而庄重地念着长无止境的贺词。操的,依旧是一口富贵难当的北央老调。
陶府两百里开外。
交战地静谧地落下了零星雪末。宋梁军队暂且停战两日,拾了几捆干柴,在军营里支起了火堆。
诀洛城。
身板硬朗的老将军没歇上两步,又碰上小孙儿呱呱坠地,不日策马踏着满地乱琼碎玉,往南央去了。出城路上,只剩下他老人家留下的一路深深马蹄痕。
天顺,迎来了它的第二十五个年头。
李明珏记得小时候宫中尤其注重节日,各宫嫔妃无不费尽心思争奇斗艳,为各色贺礼熬心耗力。小宫娥们更是眉开眼笑,一个个都换上冬日新衣,如鱼儿游水般忙碌地在红墙中穿行,在盛景之中再添一千般热闹景况。她和李明珲是唯一一对双生子,会一大早被老嬷嬷从暖烘烘的被子里揪起来,任由一大圈人围着,将他们两个里三层外三层包得像个红红火火的小粽子。母妃踩着月白缎绣圆底鞋走在细雪里,随着步调优雅地摆动绿孔雀羽铺绣的马蹄袖,微启丹唇一声声招呼着轻哄着,领两个淘气包穿过一道道宫门,最后由他们俩手牵着手,在老祖宗面前俯身稳稳地磕个头,说几句昨天连夜背好的喜庆话。老祖宗会伸出满是皱纹的手,缓缓抚过两个小脑袋,声音沙哑地唤他们一个小十六,一个小十七。
昔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孩子们一直流浪,在乱民堆里,仰头望向天上纷飞的白雪,找不到一丁点喜庆的红色。自从见了一淌殷红怵目的血染墨般从亲族的身体下缓缓溢出,铺满整块石砖,他们便不再喜欢那颜色了。记得那日早上醒来,李明珏在稻草堆里揉了揉蓬乱的头发,忽看手中掉落了一朵枯花儿,侧首见李明珲蹑手蹑脚地往姐姐头上簪花。见她醒了,李明珲把小手放在嘴边让她不要出声。她眨眨眼蓦地想起,半年前在小河边,李明珲寻着了几簇野杜鹃,非要采两朵藏在袖中,那时她还笑他像个爱漂亮的姑娘家。后来姐姐醒了,带着困倦凝眸望向被饥寒折磨得消瘦的幼弟,目光温柔得如一片含愁的杨柳丝。李明珞喉咙一噎,用手按住饥肠辘辘的小腹,艰难地从草堆里支起身来,一手抓了一个脏兮兮的小手。平直的嘴角颤抖着努力挽出一个笑,她喉咙干得发不出一点声音,不得不顿了片刻,拿口中攒来的唾沫润了润嗓子眼,满声欣喜地唤他们一个十六,一个十七。
亲族的血流干了,没有大,又谈何来小,他们被迫成为了大人。
那是李明珏记忆里,最后一个真心欢庆的节日。
往日大年初一无非是去赵家串串门,然后跑去含香阁赖在美人怀中。佳节时含香阁颇为冷清,姑娘再娇都不顶用,论他心再野的,也会心甘情愿守在家里,抓一捧瓜子煨在暖炉旁,敲个二郎腿懒看家里几个娃娃瞎闹腾。外头红爆竹噼里啪啦地响,钦红颜会扭身款款将红莲幔子挑起来,搭手见礼道一声新禧,她依稀觉得,李明珏同她一般,是个没有去处的人。她是没得选,而天下之大,李明珏有得选,但她还是没有去处,只得在这般合家欢聚之日,来她这里。钦红颜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娇唇,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可怜谁。
李明珏一年又一年来这儿,钦红颜一年又一年伸出纤纤玉手给她暖上一杯酒。她对时间的敏感来得比李明珏多,毕竟她靠颜色吃饭,能信得过的,约是只有钱了。每每处在这般欢庆时候,对欢庆的意义有了一丝不合时宜的迷惘。没有儿女渐渐长大,没有父母日日衰老,没有爱人一齐白头,世人欢忻鼓舞地许下对天顺下一年的期待,于她而言,又到底该期待些什么呢?年岁没有带来新意,反而带来了衰老,同命运收束的定数,与挣脱不得的紧迫感。她在梦里一次次梦到从含香阁里出去,嫁位良人,然而随着岁数虚长,变得益发遥远,以至于后来她无须多想,便能在梦中分辨出那是梦境。她不知道李明珏想过这些没有,不知道她想不想要个人长长久久地陪着她,如果有……
那个人会是她吗?
那个人可以是她吗?
她不会问,她怕捅破这层窗户纸后被她笑话,更怕在被她笑话之后,被当做索然无味的女子,像不曾出现般悄然离去。她约是明白李明珏因为她不讲情而偏爱她,她每回说想嫁人,那人都当她在说笑。好似谈情说爱就低人一等了,绝情绝爱才称得上是高山流水与白雪阳春。
可若是情爱当真如此不堪,她们又何必在各自的世界里,各自荒芜呢?
红袖里一弯玉腕支着桃腮,钦红颜年复一年地在新年不堪的欢闹声中侧首看李明珏,透过琉璃窗的天光细致地勾勒精致无缺的棱角,她在傲气里看见了几分看不透的沉静,长长的睫毛刻意地低垂,微掩着墨玉般深邃的眸子。她深知,此中的温柔与同落寞都不属于自己。她在一次次侧首中看到了岁月在那人脸上的痕迹,又在一次次对镜中看到岁月在自己脸上的痕迹,忽然意识到她或许是唯一一个如此清楚地知道李明珏二十岁到三十岁长什么样子的人。而她,会这般记得自己吗?
这种莫名其妙的唯一性让钦红颜感到惶恐,惶恐地以为自己会是特别的。
这一日李明珏常常会待上很久,久到钦红颜不得不对着镜子补一点脂粉。她清楚地知道眼角下哪里有一根皱纹,这时李明珏会从背后揽着她,闭着眼不看,又在嘴里不停地说着好看。她说好看从会和从前比较,只是会说好看,而不是和从前一样好看。谁都知道过去的年少回不来,何必说得那么清楚?就像她们只会耳鬓厮磨地拥抱与接吻,只求暮乐朝欢,从不多问其他。李明珏会在黑夜来临之前离开,夜晚赋予了暧昧太多不可琢磨的可能性,她们要独自面对自身最脆弱的时刻。若是运气好,钦红颜会遇见个客人。她以往常是挑剔,这个不接,那个不要,今日只要是个人,模样像个人就好,喝点小酒,浑浑噩噩便过去了。她讨厌清醒。
待到这一天过了,一切又恢复如常。
钦红颜依旧爱财说着酸话,李明珏会来讨水果,骂骂咧咧地批几份奏折。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她们对待节日的方式。
今年不同于往年,赵攸从边塞回来了,此时正踏着薄雪携上幼子到各家问好,大家无不以礼相待希望他今年少找点茬。顾婉和霜儿则待在家里把大枣碾成末儿,拿起梨木做的刻花模子压几个枣泥糕。
钦红颜往宫里给柏期瑾随了个飞帖,又拈起针脚忙碌地绣起了花儿。绣房那少东家说今天要来赶货,都过年了哪有什么货,她知道那人是想着方子想见她。
柏期瑾写好了信,肥起胆子悄悄拿起李明珏的玺在信尾摁了一个戳,让信使放在白石山脚下,给师父报个平安。李明珏眯着眼儿在黑漆描金榻上假寐,见着了,也不戳穿。
往年新春大多会放入宫的丫头们回家陪伴爹娘,剩在宫里头的,便热热闹闹办个游园自个儿玩。那位殿下心情好了会在小姑娘们的星星眼里绕上一圈,出个灯谜,赏赐些好物件。今年便不同丫头们处了,她搂着柏期瑾一同坐在高阁上,看台下的小宫女牵着裙角欢喜地跳着格子。望书虽与她们一般年纪,却总是显得很忙碌,她和德隆一样闲不下来,遇事喜欢事无巨细地跟在他后头一一请教。小宫女们一波波来,一波波走,上回扬言爬上凤榻的那位,后来被扔到学堂去学了半年诗书,忽有一日说想跟彭简书一起整理经文。李明珏拉着彭简书考了她两句,见还算聪慧,便给了个抄撰的小差先做起。还有罚去对食的小姑娘,前几日彻底解绑了,近来姐姐妹妹都多给她塞肉吃,眼瞧着圆润了起来。
最亲近的时候,要同最亲近的人在一起。飞檐翘角盖了一层毛茸茸的雪袄子,夜里燃起了烟火,在空中炸开,火花绚烂至极,映得雪堆上的雪碎子亮晶晶的。柏期瑾方才将手搭在栏杆上看烟火,觉得冷了就回身钻进李明珏宽大的雪袍里,拿冰冰凉的后背蹭她胸口。她从白狐袍子里掏出雪化后湿漉漉的手左摇右晃,架在小火盆前烘一烘:「襄王殿下,您说山上会不会冷啊?可以派人送点炭火到山脚下吗?」
她仍旧喜欢唤她襄王殿下,眸子闪着清亮亮的光,任谁看了都会心软。李明珏喜欢她向她讨要点什么,同她眼里对她的欢喜一样,都直接得很。
柏期瑾见她没回声,眨了眨眼睛看向她,小脸上白净净的,却很是娇媚。李明珏将手环在她腰上,陡一用力将她拉在怀里,把冻得冰凉的指尖放在手心里揉热。一道柔和的视线落在眼中,柏期瑾神情恍惚了一阵,突然悔了没喝上那一杯酒,让她为目下忽如其来的悸动找不到一点借口。
晚烟消散,月色弥漫,映得小姑娘清秀可人的面庞如半透明白玉。玉脂深处,透出淡淡娇红来。柏期瑾任她将手焐热,回眸看了一眼,双眸润了火光那一瞬,瞳心骤地紧缩,她感到更热了,于是不安分地在怀中扭动了一下。
「想要炭火?」李明珏抛却素日自带的几分锐气,低声如此问道。她问得十分温和,儒气,雅淡,且不乏书卷味,和煦得像春日暖风,柏期瑾却在其间直起了背脊,咬着唇角僵硬地点了点头。
「想要冬衣?」指节缓缓攥了起来,指尖在袍子里拿捏得当地游走,柏期瑾麻嗖嗖地缩起腿儿,背脊猛地窜过一道颤栗。她一边暗暗嗔怪道「襄王殿下坏得很」,一边觉得欲念深重,不觉吞了口唾沫,把唇瓣咬得嫣红。她在抚摸中尝试放下战栗,惊觉不知不觉中在袍子里攥紧了李明珏的衣带,猛地松开了手,再度惊觉自己显得是那么地急不可耐。李明珏握起柔柔小手,又把它放回衣带上,问道:
「我……」
「你想不想要?」
作者有话说:
这章气氛我还蛮喜欢的。明珏回忆旧事的口吻都很温柔,有点像纸鸢,虽然和主线发现没太大关系吧,但是我特别喜欢写这些,上回的拔萝卜和这回的给老祖宗磕头都是,还请诸君不要嫌弃我这般啰嗦。以及,心疼明珞一秒。
描写不多,但我隐约可以感觉到明珏的母妃是个从未缺过爱且品性温和的女子,和青舟的后妈贤妃有点不太一样。贤妃有着患得患失西子般的柔弱,而明珏的母妃则是被爱润泽,由内而外的容光焕发,约是出自高门大户,像牡丹一般矜贵的闺秀吧。
子娥:对线!对线!
明珏:上车!上车!啊不,过年!过年!
好了,我钟爱的柏车差不多都开完了,可以来点别的啥了。
#悼玉溪#
第 73 章 别来无恙
上阳一带梁军有动作,热闹还不曾闹到元宵节,便在战事阴云中散了。梁兵驻扎对岸,一连数日调动频繁,有意过河跃跃欲试。虽并未直接生事,但因宋国之例在前,上阳守军不敢有半分懈怠轻敌,遂快马星夜禀到了宫中。
问梁将何人?
答曰梁国少督军张子娥。
李明珏没个坐相地仰躺在夔龙纹大椅上,膝盖窝架在黑龙把手处,好不闲适地将小腿挂在半空中晃悠。听到答案时,只是挑眉不屑地嗤笑了一声。之前确有小宫女提到有只大鸟来过,李明珏暗忖兴许是苏青舟的信没收到,指望过几日再看一看,没想到下一封信没等着,竟等来了张子娥在边境惹是生非。没收到就是没收到,怎二话不说打起来了?这年头的小姑娘,真是脾气爆。隔日上朝一问,大家伙都跟约好了似的眉头紧锁,胡须一吹,两片嘴皮子一碰,把事情扯得很严重。倒不是真怕了那张子娥,只是今儿若不把形势说得骇人些,如何将赵大人支走,过几天太平日子啊?毕竟老将军不在,赵大人在,这差事,不给他给谁?
李明珏把这群人心里的小九九摸得门清,瞅了眼赵攸,颇有默契地与他互抛了个眼风,完全没打算成人之美。赵攸还得留在城中,帮她好好整顿整顿一群炸枯了的老油条。谁说独有他赵攸能上?放眼城中,不是还有她这个王吗?她与王八蛋弟弟有约定,若非外敌入侵,不可离开诀洛主城,她还正想借此机会,带柏期瑾出宫玩一玩,顺便会一会这个成天到晚要搅天弄地的张子娥。因知此等爱博人注意之人最恶轻视,李明珏虽说是亲自出马,却带了不少宫女太监。这在往日出征漠北是从未有过的,任谁看了,都以为是在出宫游玩。柏期瑾便混在其中,扮作了一个……嗯……小太监。不是因有何特殊癖好,某些人自知身侧眼线众多,若是有个见过姐姐或姐姐画像之人,离了宫指不定被看了去,报到天子那儿大做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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