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捧在手心里的姑娘,万般丢不得。
李明珏许久没见张子娥了,一见果然还是觉得分外讨厌。梁国滋养她的气,在诀洛被压制的谦卑而今变得格外张扬,就连腰间那块麒麟玉,都似比以前更有光泽。张子娥犯境之处所在城郊,毗邻小苍山,由一条细长的曲苍水所隔。眼瞧着,那撩是生非之人举步登上约两人高的指兵台,款段立定,身姿飘然如凤麟身在燕雀间。今日天寒,她身披一件纯白鹤氅,两边鬓角沾了湿淋淋的寒气,俨然一副白衣谦谦不问凡俗之相,此等意境全全须仰仗她那张白描到不染墨的脸,撑起了令人惊叹的风雅景致。张子娥素来不喜营中装扮,军靴长剑,盔甲战盾,于她而言太重了些,她还愿做书中那般文质彬彬的儒气军师。
李明珏头带银盔,后背劲弓,扫了一眼她那装扮,心底暗笑她落荒而逃之时,怕不是会被衣角绊倒。
好歹是两军相交,怎生得如此做作?
张子娥拱手浅浅一笑:「襄王别来无恙?」
「承蒙关心。如今宋梁交战,少督军不前往交战地,反倒来我诀洛边境,不知有何贵干?」
「在下愿得小苍山。」
李明珏夷然不屑地睨了她一回,诸多百无聊赖最终化为一声轻笑。要地?不就是宣战吗?还非要矫情地说什么「愿得」,搞得像是要讨要个什么宝贝呢,能把打仗说得忒般轻巧,倒不是个凡人。襄王相美天下皆知,女人柔和的皮相上因一双剑眉而多了几分棱角,美貌又生得十足惹眼,戎印一挂,更是愈发皎如日星。近来叫情情爱爱给晕染了,其间还添好些个和煦柔情。李明珏显然不是来打仗的,她是来待柏期瑾出宫玩的。但是如果要来硬的,她绝不含糊。
既已直言来意,那便无须多费唇舌。
咄嗟之间,李明珏抬手挑弓,弓弦搭箭,箭越曲水,径直削了张子娥一缕颊边发。
百步穿杨,绝非虚言。
张子娥未有所动,身姿笔挺站定原处,不疾不徐地抬手抚平了大氅上被箭风吹乱的鹤羽。她示弱不得,一弱会乱军心,再说,那箭飞得太快将她镇在了原地,还不曾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昨日她再三请问这箭射不射得过曲苍水,毕竟她功未成,贪生怕死得很,又不想带个头盔,压得脖子疼。风度与周全,二者之中必有取舍。士兵把手横在石桌前老道地讲,难,水上多风,即使来了,亦有偏差,即使无偏,亦不达速。是故少督军选择了前者。
好在是风大吹偏了箭,那速度中在胸口,纵不入肉,也定会击得生疼。
「下次穿得像样点,」李明珏微微挑起眉峰,手指仍搭在韧弦上,将话音一扬,借冬风之便隔水相告,「曲苍水在此,有本事,趟过来!」说完挽弓翻身上马,走马扬长而去。曲苍水浅且窄,硬闯并非难事,但趟过曲苍水之后,上阳三县会成包围之势,三面截杀,死死压制苍水一岸。梁国若非增兵由小苍山另一头夹击,根本保不住苍水。而陶府交战正酣,大批人马被钳在战地,增兵近乎无望,张子娥公然挑衅意图不明,莫不是,纯为了出一口恶气吧?李明珏有恃无恐,回营跨腿斜坐在行军凳上,一手托腮正思索,忽听得柏期瑾在耳边嘀咕道:「这位梁国少督军,当真是变了好多。」
「你见过?」
「我入城之前,曾在山上见到过她,模样虽是一般,可神采完全不一样。」
李明珏勾起嘴角笑了,那时她灰头土脸地被赶走,今两度拿下平原城,年纪轻轻获封梁国少督军,能不神气吗?年轻气盛,神气都写在脸上,她捏着柏期瑾的脸蛋,满是得意地讲:「想我大破漠北那年,比她不知道神气到哪里去了。」她心宽得很,哪知岁月匆匆如流水,屈指一算,诧异地发觉时光早已淌过了十七个春秋。叫顾婉变作了生养两个娃娃的妇人,叫彭简书换了一头华发,叫她等来昔日的梦中人,更是今日的意中人。柏期瑾则靠在她怀中娇滴滴地笑,眼神在那人五官上描啊描,想描得当年襄王殿下是哪般丰神,她是年岁太小了,都不曾有机会见着。她暗暗想着,藏蓝青太监服下滚白的细胳臂与她未卸的箭腕挨挨擦擦,掌心趁势抚上了还泛着薄霜凉味儿的甲片。她还是头一次见襄王殿下戎装,只道是很新鲜,她穿着小太监的衣服同是很新鲜,便也就来了点新鲜的。
那新鲜滋味甘甜得很,鲜到滴水,蜜到稠腻,又哪里晓得什么是知足?
一边暖帐度良宵,一边数回探虚实。张子娥屡次遣兵踩点打探,又借龙珥之力摸清诀洛布兵,欲觅得一视线不明的绝好天气,调精兵由小苍山借过,一路直去陶府。她此行确含私怨,经此一探,只叹胜算渺茫。曲水狭长蜿蜒,看似有机可乘,然诀洛占尽高地之利,十步一点,传信如风,贸然渡河有如游鱼入网。非但如此,上阳军械之精良,实非梁国可比,唯有身在陶府的顶尖精锐才拿得下那一身响亮行头。照理说各国屯兵多年,粮草与铜铁日日水涨船高,如非亲眼所见,张子娥实难信服这般多年无战事的边远小城能做到各类足料。换做旁人,的确有虚张声势之嫌,可李明珏最为轻视她,断不会为她而虚张声势,所以,这只有可能是真的。
张子娥满心踟蹰,裹紧了鹤氅在山中雪亭看了整整一日风云天象,愿寻得一大风大雪之日渡河而去。不料天公不美,她无功而返,于下山途中,偶遇三两梁国百姓折梅而归,口中侃侃谈起有关襄王此次出征的风流韵事。她侧身从另一道行过,原本陷入深思的目光倏而收敛,在唇边冷冷一笑,她讨厌李明珏,讨厌坊间传言,更讨厌李明珏的坊间传言。无奈,别人最不缺这些话柄,贼招老百姓待见。
这回说的是哪段?行军打仗带上一群宫女太监。无甚稀奇,那人逍遥快活,又岂是头一回逾闲荡检?张子娥原先不以为然,再行了数步,脑海中忽而闪过数日前隔水相望时那张好看到令她生厌的脸,骤然惊觉……随行中人有人似曾相识!她记忆绝佳,匆匆一瞥便能记清相貌,无奈当时距离太远,个中细节看得不甚清晰。倘若是在宫中见过的太监,定有印象,但是那张脸仅仅让她感到熟悉,只能说明上次见那人时,他不是个太监,在装扮上,也定是大有不同。她在脑海中一一回忆起自下山之后遇见过的青年男子,无一类似。或许,方向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会扮成个太监……也许是个女子!张子娥想得入神,回营后连大氅都不曾脱下。火盆子里火生得旺,她额间出了汗亦未有察觉,正当她愈发接近真相,龙珥掀起厚重的门帘啪嗒啪嗒跑过来,拿葱根白肉乎乎的手指拈在袖口处几根鹤羽上,咿咿说道:「子娥姐姐,子娥姐姐,我给你说件事哦……你还记得我们出诀洛城时遇到的那个白石山的姐姐吗?」
白石山,对,就是那个白石山的小姑娘!
张子娥顿时恍然,经此一看,她竟是被李明珏留在了身侧,不禁气血翻涌,凭什么她国策门不留,反倒留个白石山的小丫头?还未来得及板起张脸闷生气,又转念一想: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来,非要扮成个小太监?
她正费解,龙珥甜甜地笑了一下,先拿袖口给她擦擦额头热汗,再直起小腰板,用手在胸前拍了拍:「子娥姐姐,我去把她骗过来!」
***
近两日接战渐多,梁军堆沙架板,列阵望风,明显是要执意过河,然而醉翁之意非酒也。李明珏不知手心里乖生生的宝贝姑娘被豺狼虎豹盯上了,为了防范张子娥强攻之下,兵荒马乱险有差池,事先派了一波人马把柏期瑾挪到周边小城,不料此番转移,正中下怀。荒郊野岭间,护卫队行在半路上,憋坏了山里野长的丫头。她受不了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便拿小解为由趁机放风,被耳朵好使的龙珥妹妹派人逮了个正着。柏期瑾眼前一黑,刚被一个麻袋套牢就知坏事了,拿贝齿咬着唇瓣后悔莫及。她被一个使劲扔上马车,捏着拳头一直不敢说话,在黑暗里感到一双柔柔嫩嫩的小手帮她把麻袋取下。她定睛一看孩童的清嫩脸庞,倏忽忆起她是张子娥那只小龙。天啊,当初还说该拐走张子娥的小龙,没想到,竟然被小龙给拐走了!她不争气地抽了两下鼻子,拿白手腕子搓了回腕上麻绳,委屈道:「小妹妹,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啊?」
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眨,龙珥牵出小手来扯了扯柏期瑾的衣角,笑得清甜:「因为我想见见你呀。」
既然见了,那可以放了她吗?柏期瑾不知道小妹妹在答些什么,思忖这小女娃还没长大,说话很不着调,而她又一惯喜欢刨根问底:「你为什么想见我?」
谁知龙珥摇摇小脑袋,单是笑,不回话。柏期瑾一头雾水,心想竟然不理她,那她也不理她,抿着小嘴开始一声不吭。过了半晌,又不知不觉开始打量她,白生生的小脸蛋,眉尖绒软软,杏眼水圆圆,粉腮香鼓鼓,一脸娇气富贵相,活脱脱一个小年画娃娃。她端详了须臾,心想若是襄王殿下去了仙承阁,这小妹妹会不会成了襄王殿下的小龙,那么她就能和这只模样可爱的小龙和和气气生活在一个宫檐下,哪里还会今日被她绑了去?小姑娘默想各种阴差阳错,竟是困意沉沉地在小车里睡着了。身陷敌营还能睡这么死,真不得不说是一种福气。
车马逃过盘查驶入梁境,龙珥嘴里小声哼着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旧时歌谣,从宝蓝团花棉袖里掏出小手来掀起一点帘角向外张望。凉气霎时钻入帘缝,马蹄声,士卒低语,与孩子轻缓的唱词在小车中犹如悠远的潮音般一共徘徊。
日头去西,老树啼乌,四幕渐昏,细细碎碎的雪花儿如奁中珠粉般纷纷扬扬,在天地之间铺开一层纯白无垢的轻薄绉纱。雪影晦暗不明,孩子光洁白皙的面容由此蒙上了一片昏色迷蒙,伴着小嘴中吐息而生的氲氲白汽,忽然有了一丝与年龄不相合的迷惘。她伸手来扒拉了一下身侧叠起来的烟灰色软毛毯子,揪着两角给熟睡的柏期瑾搭上,在渐渐晕黑的小车里,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十六年……
不,十七年了。
作者有话说:
小柏:你为什么想见我?
小龙:吉祥物之间友好亲切的会晤啊!
小柏:我不信。
小龙:嘻嘻嘻。
这篇是我的执念情节之一,看官或许不能理解,但是我超喜欢子娥那句:襄王别来无恙?
第 74 章 国策白石
柏期瑾在小车里睡得香甜,手脚都叫暖毯子捂得热烘烘的。她做了个美梦,梦里不晓去了哪处仙山琼阁,一时如在水中徜,一时似在沙里卧,一时于在山脚眠,只觉周身舒畅,耳边还悠悠萦绕着不知从哪儿飘来的小调歌谣。她本是安心落意地沉浸在好梦中,忽地猛一哆嗦由美境惊醒,睁眼一看原是车帘打起,陡来了一阵寒肃冷风。她很是眨了几下眼,方才一场好梦便如烈火焚卷一般,在心上化作了一微尘埃,不复找寻。眼前龙珥妹妹展平了手掌,正眉眼带笑着想扶她从车上下来。那小手肉乎乎的,掌心纹路很浅,像个新蒸出炉的小荷叶包,还冒着香喷喷的热气。虽说手被绑着不好走,可她又不是小孩子,还须被小孩子扶下车吗,柏期瑾想着要争气,不能在敌人面前丢了脸,却阴差阳错地将身子靠了上去。
那白嫩嫩的小手,跟有蛊惑似的。
进帐见了张子娥,柏期瑾仰起头,眉间皱得似个小山丘,腰板挺得像个笔杆子,这既是白石山的脊梁,也是诀洛的脊梁,人可以被抓,但气势绝不可垮。打羊皮案边信步来个白衣女子,文气打扮,风度柔雅,腰间佩了一块麒麟玉,她一直坐在暖帐里,举步却如带了风雪天里凌人砭肌的冷意。纤纤五指一把抓起少女捆了绳的手,将袖口往下一拉,张子娥勾起嘴角,脸上神色霎时由冷若冰霜变得有几分耐人寻味。只听得她音调婉转地说:「我说是谁呢?这不是白石山的人吗?」
阴阳怪气!柏期瑾横了她一眼,和逼急了的小牛犊一般拿鼻孔出气,头一扭,向上昂起,绝不看她。
张子娥慢腾腾绕上柏期瑾走了一圈,上上下下地打量,那目光犹如连日阴雨入沟渠般游走,滑溜溜的,阴恻恻的,似要把衣服给沾湿了扒开来看,惹得柏期瑾浑身不自在。张子娥匆匆瞥上一眼被指尖攥出道道褶纹的藏蓝袖口,不觉得这平平无奇的太监服能看出来个什么乾坤,只是很享受小姑娘被看得发慌的模样。体质纤纤,小嘴娇娇,乌发丝儿啊都在发颤,尤其是那眼神,小狗似的想咬人一口又被绑着绳子的可怜劲儿,鲜灵极了,可口到尺颊生香。打量末了,她兴致散了便将脚步一顿,停在柏期瑾面前,眉眼一弯饶有兴致地说:「怎么没听到诀洛有你这号人物?行军也不随行……」她对上柏期瑾饱含敌意的眼神,玩味地看着她扬起的下巴尖,将眼神轻轻一抬,犹如在下巴尖上缓缓抚过一把,转而低声颇为暧昧地说:「你该不会是……侍奉床帏的吧?」
「要你管!」
张子娥原本只是随口说说,反正这襄王好女色,又常光顾花柳,拿此事来打趣,再稀松平常不过。可一看白石山那丫头的反应,她心里一咯噔,没想到竟被说中了。好好的山间名流,不在朝堂上谏言安邦,居然做起了床褥勾当,张子娥牙一咬紧,忽犯了点恶心,同为山中派系,她为之感到不耻。然而转念一想,这事儿她也做过……嗯……心底滋味霎时就变得极其微妙了。
她来不及思索她与公主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冲小姑娘生气的小脸笑了一下:「她很宝贝你嘛,又舍不得把你留在宫中,还派这么多人来保护你。」
得知真相后,张子娥不觉品评了一番,论姿色,哪儿哪儿都不及钦姑娘出挑,她也不知李明珏为啥把她当个宝贝供着。好在经此一念她确是好受很多,不再因门派之争而恼怒,毕竟襄王这床榻,她的确没什么兴趣。她把柏期瑾手腕上的白石子串拨下,放在掌中玩,只道是这些个死气沉沉的白石子,比起质地通透的麒麟玉差远了。
小姑娘在气鼓鼓的粉腮下咬牙切齿。白石子被白石山人视作至宝,那是断壁白石崖采来的石头,她一颗颗亲手磨的,数月才能磨得一颗,被张子娥拿在手里这般肆意把玩,简直就是玷污。军帐遮得严实不透月色,张子娥抬起胳膊把石子举到与视线齐高,半边长袖娴雅无拘地垂下,只有暗黄灯花儿细细碎碎地落在白衣上,昏黄得不可琢磨。她眯起眼来,在帐灯下一颗颗细看白石子,嘴边似兀自喃喃独语:「你知道怎么看出来一个人对你有多好吗?」
张子娥没爱过什么人,却晓得道理。这世上之事不过是以物换物罢了,她以光阴换才学,以才学换名声,以龙气换来公主的青睐。名声使人称心快意,权力让人为所欲为,财富保人衣食无忧,还有那重中之重,能够长久享用这一切的性命。情情爱爱与之相比当放于何处呢?会带来哪种甜头呢?她不甚清楚。好比从古至今那些个口口相传的痴情怨侣,不单把爱情与忠贞置于财名之前,甚是还将它看得比命重,可笑得很,她是百思不得其解。张子娥以为,这或许就是她与普通人之间的差距,但她又无法容忍普通人懂的东西,她不懂。就如公主近来嘴上常说她爱她,她细细想来,却也感受不到,不知该当作公主一如既往对她的取笑,还是确有其事的笃定。面前这个小丫头看上去却是懂爱的,十七八岁的年纪,爱得稀里糊涂,随便说一两句便跟猫儿捋了一把尾巴似的炸了毛,逗起来可是好玩,便忍不住想多戏弄一下她:「看她愿意拿什么和我换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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