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见他如此, 瞬间明白自己先前所有隐晦曲折的提醒早已经被发觉。
他也是头一回如此拐弯抹角小心翼翼地行事, 虽然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对已经做好身为引路长辈要保护兜底谆谆善诱的准备,结果才刚付诸行动就被‘被教导’幼崽察觉不说, 还反被对方包容配合, 九年久违的感受到了有些……不好意思。
卿白第一时间看出了九年藏在温和面容下的情绪, 顿时有些兴奋, 正打算说两句什么时, 被他们忽视了许久的周小雅却突然动了。
她直楞楞站起身,像悬在空中的纸片一样单薄伶仃, 戚小胖暗戳戳往她脚下看了一眼……还真是悬着的,脚跟根本没挨地!
看了一眼戚小胖就连忙收回目光不敢再看,周小雅却没停下动作, 她缓缓在原地转了一圈, 常人站在地上这样动, 肩背手臂难免会跟着动作,即便努力控制, 也是最先稳住腿脚, 但周小雅却正相反, 她上半身几乎纹丝不动,连那头长发也一直保持着原状, 悬着的脚却偶尔慢悠悠晃一下, 就好像是……她是被挂在半空,随风而动。
“她这是在做什么?迎……迎风自转?”戚小胖是真的怕, 偏偏越怕越想说话。
卿白看了一会儿,语气清淡地说:“在找方向。”
“找……找什么方向?”
不用卿白回答,找到方向的周小雅很快给出了答案——她停下自转,慢慢朝远处的体育器材室飘去。
仍然是上半身纹丝不动,脚偶尔晃一下的飘法,看得卿白都忍不住往她头顶多看了两眼,怀疑有根无形的绳子吊着她……就像提线木偶。
“咱们跟上?”戚小胖的想法很简单粗暴,到了如今这地步,想知道领主到底是不是周小雅只需看这个‘周小雅’接下来的遭遇就行了,若是一笔带过遮遮掩掩,那主宰这方罅隙的领主就多半不是她,而要是一步不漏详详细细的按照当年发展……那还等什么!卿哥九年随便上一个!管他是武力控制还是心理辅导,赶紧把老班送出去住院才是正理!
作为班别意的人形智能扶手,戚小胖心里一直压着焦虑……班别意的体温,好像越来越高了。
卿白点头:“跟上。”
还好周小雅似乎有什么顾忌,飘的犹犹豫豫离体育器材室距离越近速度就越慢,让他们这还带着伤员的队伍不至于落队。
应该说不止没有落队,队伍还越来越壮大。
卿白回头看了一眼默默缀在几步开外跟着他们走的三人,没说什么,只是收回目光前轻轻弯了下眼睛……不知何时,原本和他并肩而行的九年落后了一步,若有若无的将他和后面的人隔开。
这样不动声色又细致入微的保护卿白心里说不上多受用,但总归有那么一秒让他心神恍惚,也只是一秒,一秒过后卿白就开始思考该怎么打破那该死的幼崽滤镜。
在卿白想出办法之前队伍先到了体育器材室,然而周小雅却死死定在离大门三步远的地方不动了……也没人敢催。
但一行人里总有那么一两个脾气暴躁又没耐性的,卿白原本以为会是常秋秋,却没想到最先忍不住的居然是高台。
“她为什么还不进去。”
高台一开口,满身阴沉气质瞬间裂了道缝,卿白都愣了一下,实在没想到这罅隙领主这么严谨,把人缩水变小不说,居然连声音这种微末细节都不放过……阴沉冷漠的高台居然是公鸭嗓。看他身量,初三时确实正处变声期。
惊讶完声音卿白又注意到那个‘还’字,看高台表情,既焦急又慌乱不解,只是不知他急的是状态越来越差的班别意,还是眼前景象脱离了他的想象……或是记忆。
常秋秋倒是一点也不急,小眼神全场乱飘,边飘边阴阳怪气:“你急什么?就这么急着看昔日老同学临死惨状?”
高台眼睛看也不看常秋秋,只牢牢盯着周小雅,无人接话,常秋秋一个人也闹不起来,冷哼一声后也闭嘴了。
于是一行人就跟在街边看热闹一样看着周小雅在器材室门口无声自我拉扯。
看了片刻后,卿白眉毛微蹙轻声道:“她好像在……恐惧。”
话一出口,卿白自己都茫然了一会儿,他从一开始就不觉得困住他们的这个罅隙的领主是周小雅。但很多时候又总会冒出一些与他的猜测相驳的发现。
若办公室中那位‘班主任’的‘出场方式’与班别意描述的周小雅死亡现场过于相似,还可以解释为领主操控故布疑阵的话,那他从眼前这个‘周小雅’身上感受到的情绪又该如何解释?
罅隙中的一切事物都是怨气化成,唯有情绪是真实的,喜怒哀惧爱恶,这些深殖于灵魂之情,并不会因为□□的消亡而淡去,反而会因为失去躯壳的禁锢而无限放大,而这些被放大的‘情‘,面具一样嬉笑怒骂随意变换的表情遮不住,不知真假的人形皮囊也藏不住。
他真身灵犀,生来便为开解伤魂,虽然现在只是某人眼中懵懂无知的‘幼崽’,但他自信自己于‘情’一道的敏锐直觉不会出错。
可若这恐惧的情绪是真的……那害怕的又是谁呢?
领主?还是真正的周小雅?
卿白正陷入思索,就听身侧传来九年低而温沉的声音:“亡者会下意识恐惧死亡之地。”
卿白收回思绪,微微侧头,就见九年正看着周小雅,那双从来内敛包容的眸子仿佛蕴着一湖水,浓密睫毛起落之间水光轻漾……卿白恍惚听见了一声叹息。
亡者下意识恐惧死亡之地吗……
被恐惧反复拉扯的周小雅终于动了,她剧烈地颤抖着,因为用力,那张苍白清秀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面皮在脸上挤出一层层褶皱,及腰的长发也随着面皮挤拉撕扯不停滑动,就好像外面的皮囊与里面的骨架突然之间就不配套了,整个人摇摇欲坠。
但她到底没有倒下,甚至不再飘着,而是一步一步走得踉跄而坚定。
她挣脱开了头上绳索,卿白想。
紧闭的双开大门缓缓打开,从远处看像个小火柴盒的体育器材室此刻如同一张深渊巨口,他们站在门外只能看见一片深不见底的黑色。
随着周小雅的进入,那片黑中缓缓有了别的色彩别的形状,橙红色的篮球圆滚滚的装在网框里,沾满灰的跳绳纠缠成一团随意地扔在墙边,再后面是成筐的排球足球和实心球,地上乱七八糟的散落着秃毛的羽毛球和干瘪漏气的乒乓球,而器材室的中间,凌乱的堆着跳马用的跳箱和深绿色的跳高垫……
这间体育器材室不算小,但塞满了各种体育器材,又没有合理规划好好打理,等一行人全部跟着周小雅进入大门,竟有些不知从何落脚。
尤其是常秋秋和陈桥西,为了离周小雅远些,这俩几乎是贴着墙壁站的,脚下全是各种球。
戚小胖也怕,怕到恨不得把自己夹在他卿哥和九年大佬中间当夹心饼干中间黏糊又无用的心,但班别意情况不太好,再站下去不是刀口裂开就是他裂开,戚小胖只能硬着头皮伸出试探的小手去扯那堆重在一起的垫子,好让老班能坐得舒服点……结果还tm扯不动!
正崩溃着呢身上突然一轻,转头一看一直半扶半倚着他的班别意被不知啥时候蹭过来的高台接了手,戚小胖大惊之下硬生生把跳高垫里的厚海绵扯下来一大块。
吓得戚小胖连忙把扯下来的海绵往卿白手里一放,然后一边连声道谢一边伸手去扶不知是热的还是疼的总之已经满头虚汗的班别意。
高台也没说什么,戚小胖来扶他便放手,好像真的只是碍于曾经同学情分顺便搭了把手。
但卿白眼尖,在昏暗光线中看到了他压于眉下眼底的焦虑,以及他满是掐痕的指节。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嘭的一声巨响,先前无人上手自己缓缓打开的大门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时再次自己关上。
……不,或许不是‘自己’关上。
两扇门中间的那道细细门缝本应有光顺着透进来,但此时一片昏暗……有人正站在门外。
紧接着响起的门锁碰撞声也证实了卿白的猜测——有人正在锁门。
比周小雅更着急的是常秋秋,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门边,一直拎在手里的漂亮精致的高跟鞋被随手扔下,和那些秃毛羽毛球灰扑扑的混在一堆。
她用力拍打大门,边拍边喊,声音凄厉:“开门!开门!快开门!里面还有人!周小雅在里面!开门!开——”
‘咔哒’一声,门彻底锁上了。
常秋秋愣愣放下拍门的手,赤脚站在门边,精心编的头发松松垮垮的垂在耳边,整个人狼狈得好像刚跑完八百米结果被告知不及格下节课补考。
原地呆立片刻,她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什么一般猛地回头,眼珠死死瞪着进门之后再无其他动作的周小雅,素白脸颊狰狞扭曲,然后下一秒常秋秋就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趴在地上。
她就像突然中了邪一样,丝毫不顾惜自己容貌形象,沾满灰尘的手用力到近乎扭曲地抠着门缝,细嫩姣好的脸颊紧贴地面不停往门边凑直到卡在门缝边,终于,她的眼睛透过细窄的门缝看到了一丝摇晃的银光……
她此刻的姿势,和当年的周小雅一模一样。
第42章 名字
常秋秋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露出红裙包裹的纤细四肢白得惊人,比摆放在美术室里的石膏像还要白腻流畅,肉眼看不到一丝瑕疵。
然而此刻无人欣赏, 众人看着她, 只觉得心惊胆战,尤其是曾经亲眼目睹了周小雅死亡现场的班别意,若不是隐隐还能看到常秋秋后背起伏, 他几乎要以为时光倒流, 又一次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一天, 他跑遍整座学校, 暮色四合时, 他打开紧锁的大门,气喘吁吁地站在那具苍白扭曲的尸体面前……
因为常秋秋出人意料的举动, 本就阴森的气氛变得更加渗人,一时间昏暗的体育器材室内除了尘埃悠悠漂浮,无人动作, 亦无人出声。
常秋秋一直不动, 贴在墙壁边的陈桥西却忍不住了, 试探着问:“你看到了谁?”
常秋秋还是不动,也不出声。
班别意浑身冰凉, 腰侧刀口却炽热滚烫, 他捂着腰的手仿佛捂着一块烧红的碳, 烫得他头晕目眩呼吸困难,但他却苍白着脸硬撑着从海绵垫上直起身, 然后轻轻抚开戚小胖试图搀扶他的手, 就像十年前那般一步一步踩着绵软无力的步子朝着门口的‘尸体’走去。
……随着一步步走近,在班别意滚热眼中那袭鲜艳明丽的红色缓缓化作清爽熟悉的蓝白, 乌黑柔亮的长发如水中藻荇般在地上铺出张牙舞爪的形状,一切都和记忆中的画面一般无二,直到离‘尸体’只剩最后一步,班别意也和当年一样膝盖一软,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跪倒在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有人拉住了他。
“不要看。”
班别意神情恍惚地回过头,没有聚焦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拉住他的人,呆滞了几秒后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像是在疑惑为什么不让他看,又像是在努力辨认拉着他的人是谁。
“……对不起。”
拉着他的人声音沙哑,仿佛舌下含着锈迹斑斑的锋利刀片。
只是短短三个字,班别意却像骤然被电击了一下,眼脸依然滚烫,神思恍然清明,他没有挣开那双拉着他的手,也没有力气再挣开了,只能顺着那力道轻轻坐在地上,坐在离‘尸体’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强撑着身体的痛苦与精神的疲惫道:“为什么对不起……高台,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班别意明明没有使出一丝力气,就连那只被他紧紧攥住的手腕也依然软塌塌地搭在他的手里,高台却如遭雷击,嘴唇颤抖张合,发不出一点声音。
“喂!你们都在搞什么?外面到底是谁?!”陈桥西又问了一遍,声音尖锐刺耳,蜡黄浮肿的脸上是掩盖不住的恐惧焦躁。
戚小胖顿时觉得这人比自己还没有眼色,常秋秋这样子明显是出了问题,好歹也是老同学,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不说,还在那儿问问问!这么想知道就自己过去看啊!
当然戚小胖只是在心里哔哔,最后过去看的也不是陈桥西,而是卿白。
门外动静已经停止。
在卿白绕过高台班别意转到常秋秋另一边时,陈桥西已经有些控制不住情绪,贴在墙边发神经一般不停地说话,话与话之间并没有什么逻辑条理,就像他只是在发泄这几天在这里积攒的怨气恐惧,也可能是被刺激过头,精神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只能不停说话壮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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