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昼长夜短,耽搁这么久天空也才将将有点昏沉的意思,顺着山路往下走正好可以与天边的太阳同步下山。
吃饱喝足重新恢复了精神的戚小胖化身逐日少年, 在夕阳的光辉中迎着落日往下跑, 快乐的模样和他怀里尾巴摇成螺旋桨的煤球颇有父子相。
安稳窝在九年怀里的卿白看在眼里, 莫名有点羡慕, 虽然他现在这样能和九年形影不离亲密接触, 但偶尔他还是会怀念自己成年人类的身体……好歹做某些事情方便。
卿白有时也会忍不住担心等他恢复人身会忘了怎么两条腿走路。
多想无益,卿白收回眼神转而看向哀蝉, 用一种从戚小胖身上学来的、他从前隔三差五就会在宿舍里和其他室友聊八卦的语气问:“你之前说你的道心散了,怎么散的?”
专心走路下石阶的哀蝉动作一顿,苦笑着叹了一口气:“光是道心有损对我们这种人来说都是晴天霹雳五雷轰顶的大事, 何况是道心消散, 你居然就这么直楞楞地问出口了……”
“如果悲痛欲绝不能接受现实, 当然也可以不说。不过……”卿白上下打量了哀蝉一番,神色古怪语气轻缓地道,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觉得困扰。”
甚至还有点乐在其中。
听了卿白的话, 哀蝉笑容中那点本就不多的浮于表面的苦意也消散了, 整个人不说神采奕奕也可以说容光焕发,他还夸了一句:“卿白明察秋毫。”
“所以说说呗,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下山路还长。”
九年也附和点头。
哀蝉想了想:“也好,不过并不是什么精彩激壮的故事, 你们听完可别觉得失望。”
卿白:“你先说。”
哀蝉组织了一下语言:“……刚到未名新村找到你时我不是曾说过,越是学习宗教便越不信宗教?照我这大学四年研究生三年学下来,道心能挺到毕业才散已经算是□□了。”
“只是因为不信?”
“‘只是’因为不信……”哀蝉摇头叹息,“‘信仰’可不就是落地在那一个‘信’字上么?就是很脆弱的,容不得一丝怀疑。”
“好吧。”卿白一脸受教,继续问,“那你为什么怀疑?”
这回哀蝉沉默思考得久了点,半晌之后给出了一个难辨真假又难以反驳的回答:“可能是……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还是觉得只有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能建设和谐美满新社会吧。”
“……”卿白木着脸,“哀蝉大师这么多年的书没有白读。”
这波啊,这波是社会主义高校教育大胜利。
“过奖过奖!都是老师教得好!”玩笑两句过后哀蝉神色一肃,突然说回正题,“你们应该早就发现了,虽然樗山上的庙是很传统的古建筑庙宇,但我师傅的一些言行,包括对我的奇怪称呼,和所谓的师门法器,都带着浓郁的藏地气息。”
卿白与九年对视一眼,默契点头。
这点他们当时在罅隙中便发现了。
“……说来惭愧,我还是在进入大学正式学习宗教以后才发现自家寺庙不对劲。兴许这就是当局者迷只缘身在此山中吧。”哀蝉笑笑,“大学时期我瞒着师傅入了一趟藏地,拿着那串嘎巴拉跑了不知多少家寺庙,问了许多和尚喇嘛……”
“最惊险刺激的一回我被困在一座特别偏僻寺庙的地牢,差点被邪恶喇嘛炮制成当地珍贵宗教人皮特产……鬼知道他们的寺庙里为什么会有地牢。”
“然后呢?”卿白好奇,“你怎么逃出来的?”
哀蝉正色:“感恩国家移动通信基站建设,感恩火速出警的警察叔叔救我狗命。”
“虽然遇到了危险,但好在还是让我找到了线索。”
卿白做洗耳恭听状。
哀蝉也不卖关子:“你是京大文学院的,历史应该学得很好,想必对藏地近代史也有所了解……那片广袤无垠的土地上发生的一切重大事件,总是离不开宗教的影子。”
卿白很想说这二者之间并没有什么直接联系,但想想还是算了,懒得和这个假和尚解释专业问题。
虽然他历史的确学得很好。
“之前在罅隙里时你曾说过有关活佛转世的相关规定,事实上,那其实是藏地宗教与政.府的双向妥协。”哀蝉总是笑着的眉眼难得如此端肃,甚至显现出一丝凌冽来,“在那个年代,寺庙里的喇嘛都是高高在上接受供奉的一方,‘神使’做久了,就做不回也不想做回人了,千余座寺庙,几万僧人,总有不愿意妥协的,我师傅便是其中之一。”
“在二十多年前的那次寻访认定灵童的仪轨中,发生了一个重大失误——前世活佛生前使用的念珠不见了,与念珠一同消失的还有庙里一位负责预示占卜的僧人。”
说到这里,事情好像已经很清晰了,卿白试图还原故事脉络:“你师傅认为那一次的寻访认定的灵童并不是活佛真正的转世,于是偷了活佛生前的念珠自己去寻找,然后……找到了你?”
卿白知道活佛对藏地佛教的重要性,但依然对那些大喇嘛寻访转世灵童的准确性持保留态度,毕竟历史学得很好的卿白同学十分清楚的记得,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内,活佛的‘转世’都只在藏地上层贵族中‘流通’……
所谓的出家人终究也还是人,而只要是人,若有利可图,又有什么不能操控?
办法总比困难多嘛。
哀蝉点头:“他的行为等同叛教,为藏地佛教不容,在千余座寺庙僧人的追捕下东躲西藏辗转逃到樗山地界,借山上破庙销声匿迹隐姓埋名几十年。”
“那你呢?”听了哀蝉的话卿白并不在意老和尚惊险刺激的叛教之路,只想知道哀蝉在其中占了多少戏份,“你是他在藏地就找到,然后带着一路逃到这儿的,还是他离开藏地以后才找到的?”
哀蝉问:“有区别么?”
卿白被哀蝉如此自然的反问问住了,久久无语。
哀蝉望着西沉的太阳,目光悠远绵长:“我这一生,从记事起就在做和尚,给活人讲经为鬼魂超度,到头来自己才是最糊涂的那个。”
“……从何处来早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后。”
“离开藏地那天差不多也是这个时辰,太阳落山光线昏沉,好在僧人虔诚,大殿里所有佛像都新贴了金箔,只需一点光线佛像便金光熠熠,我看着敬奉在佛像前被塞得满满的功德箱,突然也想到了那个问题——功德箱里的香油钱端坐莲台的佛祖菩萨们能亲自花上吗?”
哀蝉笑着摇头:“在这个问题从脑海里浮现的那一刹那,我的道心便注定消散。”
“因为我不仅怀疑神佛,还怀疑同道。”
听了哀蝉的话,卿白不禁感叹难怪宗教专业被归入哲学……
眼瞅着哀蝉眼神愈发悠远,卿白出声打断他‘哲学’的思维:“你刚才反问我,你的来处是藏地还是其他什么地方‘有区别么’,我一时没答上来。现在想清楚了,那不仅有区别,区别还很大。”
哀蝉没料到卿白会突然把话题扯回去,下意识顺着问了一句:“什么区别?”
卿白两只前爪搭在九年搂着他的小臂上,努力做出一副严肃正经的姿态:“我有理由怀疑你师傅是个拐子。”
“???”哀蝉淡然超脱的表情没稳住,一下裂开了,“什么理由?”
卿白还真不是胡扯:“你师兄便罢了,身有残疾,来处不好说……可你幼时无病无痛还生得玉雪可爱,看那长相就不像藏族小孩,非锦衣玉食千娇万惯养不出来,那么问题就来了,锦衣玉食千娇万惯着养孩子的人家会舍得让孩子出家?”
哀蝉抿了抿唇,听懂了卿白的言下之意,但还是说:“或许是我命数有碍,于父于母于家有害无益,不如舍入空门,两相安好。”
卿白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自欺欺人就没意思了,是各大合法寺庙不够多名声不够响吗?犯得着把自家小孩舍给一个借住在破庙里的老和尚?说句不好听的话,这行为四舍五入约等于肉包子打狗。”
“既然你以后不想做出家人了,就好好想想吧……既然出家是指舍弃俗家遁入空门,那还俗自然就要‘回家’。”
“对我们普通人来说,‘从何处来’是很重要的,不然回头望去空空如也,不仅自己没有着落……在来处等待的人又情何以堪呢?”
哀蝉陷入沉思。
九年往前快走了几步拉开距离,既是给后面的哀蝉留出思考空间,也是有话想单独对卿白说。
“……怎么突然想到说这些?”
卿白甩了甩尾巴,眯着眼睛往后仰:“你不觉得哀蝉这个人很别扭么?有什么话从来不直说,非要费心编出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当初来未名新村找我是这样,这回诓我们来樗山也是这样。”
“小猴儿的事圆满解决以后这人嘴上说着道心已散从此还俗做普通人,我瞧着反而更‘别扭’了,既舍不得又放不下,净跟自己较劲。”
“我若不说,你信不信他能一直做个口嗨的假和尚?”卿白啧了一声,“说是出家人,不知道打了多少诳语,说做普通人,又成天阿弥陀佛不离口。”
“如此心不诚的花和尚,我辈自然义不容辞替佛祖清理门户。”
哀蝉别扭,喜欢说因果找理由,卿白便给他找一个因果理由。
红尘里的‘家’够不够?
九年轻笑:“佛祖知道了会感谢你的。”
卿白也笑:“那倒不必,有时间感谢我,他老人家还是自己多费心清理清理门户才是正经。”
哀蝉虽然别扭,但勉强也算个好和尚,等他想通还俗,这世上的好和尚便又少了一个,佛门好和尚指数堪忧啊。
九年点头赞同。
一路无话,卿白闭着眼睛假寐,闭着闭着便真困了,陷入混沌前,卿白被睡意裹挟的思绪突然清明了一瞬。
“从何处来不止对普通人重要……世间万物都一样的……你呢,九年你又是从何处来……”
“……”
第88章 往事知多少
又见面了……卿白看着面前蹲在地上闷头刨土的小孩儿, 轻声一叹:“佟酒年……”
只要一看到他,卿白就明白自己又入梦了,只是这回有些不一样, 因为卿白在他身后看到了‘自己’, 小胳膊小腿儿只比兔子大点儿的自己——皮肤很白,脸上很肉,小脸上虽然带着不知是太阳晒出来的还是跑动后泛起的健康红晕却没有一点表情, 圆滚滚的乌黑眼珠呆呆盯着半空中某一处一动不动, 白t短裤小白鞋, 一尘不染像个精致的假娃娃。
不远处传来阵阵规律而稳定的清脆砍伐声, 卿白环顾四周, 他们在一片竹林里……卿白好像大概知道这是哪一年了。
看着只有三头身大小正挥舞着半截瓦片奋力挖土的佟酒年小朋友卿白心情很复杂。
果不其然,在瓦片断裂之前小佟酒年发出了一声夸张的欢呼:“小白快看!我挖到了宝藏!”
卿小白眨眨眼睛, 缓缓将盯在半空中的视线移到小佟酒年脸上。
小佟酒年穿着一身布料肉眼可见柔软也肉眼可见陈旧的褪色红短褂,头发剃得短短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 一看就知道平时肯定没少漫山遍野到处野, 只是那双眼睛, 那双在透过青竹枝叶缝隙透下来的阳光里灿若琥珀的眼眸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静灵慧。
……他小时候是这样的吗?看着那双眼睛,卿白恍惚间竟觉得很陌生。
这念头一起卿白立马用力摇了摇头, 不能这么想不能这么想, 男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人当然不可能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而且他和佟酒年同龄, 原本也不怎么记得十多年前各自的详细模样……就像在今天这梦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小时候是这样呆呆傻傻木头似的一个小孩儿。
这番自我安慰或者自我开脱究竟奏效与否只有卿白自己知道。
“不是看我, 是看这个,这个!”小佟酒年沾满泥土的双手锲而不舍的往前递了递, 他手里捧着个比在场小孩儿手臂加起来还粗的胖竹笋,因为力气不够和工具不趁手的缘故这笋只有上面半截,剩下半截还埋在土里,不过虽然只有半截,体积依然十分乐观,“笋,这个叫竹笋,我们之前吃过这个的,炒肉肉,很香很好吃,小白你还记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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