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为什么要走?之前你明明说你不会走。”蒋小二死死的盯着他,双唇不停颤动,问他:“为什么要反悔?”
莫小水没说话,沉默着,眼帘微垂,浓密又翘长的睫毛在眼下打下一片阴影,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蒋小一抬眸觑着他,也闹不明白他怎么这般突然,不过这孩子当真是大了,五官凌冽得很,和大周人真的是一点都不像,连垂眸的模样都格外养眼。
蒋小二红了眼睛,他没想着要哭,可心里却莫名的发酸恐慌,他推了下莫小水的肩膀,吼说:“你说话啊!”
莫小水被他推的身子一晃,小六举手顶住他,莫小水好悬才没从凳子上跌下来。
莫小水从没被他这样对待过,表情一滞,却还是沉默不语,任由他推搡。
蒋小一有点担心的喊他一声:“小二,你干什么。”
蒋小二没回话,死死盯着莫小水看。
白子慕从没见蒋小二发过脾气,他养了蒋小二快十年,几乎没见过他这般冰冷暴怒的模样,这会儿他就像被激怒的猛兽。
他一直以来都是温润的,待人待物极有耐心,可脾气很好的人,一旦发作起来,就像雷霆欲来,那种冷峻和压迫感都会人难以置信和无法接受。
“二叔?”老六拧着小眉头有些害怕的看他。
李菜花手足无措。
蒋父几人也站了起来。
“小二,你这是做什么?”
蒋小二却仿佛魔怔了一般,依然看着莫小水,固执道:“你说话啊。”
莫小水眼睫轻轻颤了颤,摇了摇头,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敢抬头看他。
在穆雪英来家里的第二天,蒋小二就曾问过莫小水,等西太后走了,他会不会和西太后走。
莫小水问他,他怎么想?
蒋小二那会儿说:“我想你留下来。”
莫小水当时脸有些红,无所适从的揪着衣角,紧张却又带着坚定说,你想我留下来,那我就不走。
他说,他的家在这里,他不走。
可现在,他却反悔了,不给任何理由。
蒋小二指着他,转身想离开。
莫小水慌张的拉住他的衣袖,语气里透着股不安和紧张,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忐忑:“二叔。”
他眼里的慌乱让蒋小二越发的脑恨,心脏直直下坠:“你执意要走是不是?”
莫小水无声的张了张嘴,又避开他的视线,他一直在躲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始终没有开口,说出蒋小二期待的那一句‘我不走’。
有些话不需要说,沉默便是代表着默认。
诸多难听的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蒋小二只道:“你执意要走,那你以后就别再喊我二叔,我也就当不认识你。”话落他一把拍开莫小水的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二叔。”莫小水身子一阵阵颤栗,蒋小二那决然的话让他全身血液都凝固了一般,手脚僵硬,穆然生出一股浓浓的恐慌来。
白子慕几人面面相觑。
蒋小三和赵鸟鸟饭都忘了吃,不知道二哥怎么突然生那么大的气,老六小六一直挠着头,一下看着屋外,一下又看莫小水,也搞不懂。
赵云澜和蒋父默默安慰着莫小水,说可能是小二舍不得你,一时接受不了,闹脾气了,毕竟平日你们玩得最好,让莫小水别往心里去。
可蒋小二不是这种人,他从小就懂事儿,从不闹腾,哪怕幼时去扎针,疼得他泪汪汪他也不会闹着说不去,他知道他身子不好,所以见着村里的孩子成群结队又呼朋引伴的到处跑着玩耍,他也不会任性的趁着蒋小一不在家偷偷去,他只会很慢很慢的带着弟弟走到院门口,巴巴站那里,看着大家在田埂边上玩。
蒋小一嗅到了一股不对劲的味道,再看莫小水一脸惨白,捏着衣角无助的看着蒋小二的背影,他眸色一沉,脑子里猛然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
不是吧!
蒋小三早恋就算了,蒋小二也早恋了?
都已经不怕他夫君的铁砂掌了吗?一个个的……
蒋父和赵富民马大哈,是一头雾水,还低声问白子慕蒋小二咋的了这是?
白子慕抹了把汗,咽了下口水才道:“他……他应该是舍不得。”
赵云澜看眼蒋小三和赵鸟鸟。
这两眼睛泪汪汪,饭都吃不下了,明显也是舍不得,可也没见谁像小二那般反应过大啊!
莫不是……
赵云澜又看了莫小水一眼,却发现他浑身都在颤栗,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赵主君看李菜花,询问她,那她呢?
莫小水是要带着李菜花一起走的。
李菜花只他这么一个亲人了,他自是不可能把李菜花留京里,独自远赴他国。
晚上赵鸟鸟抱着枕头摸过来,和莫小水躺在一起,十三岁后,他们两个就分开睡了,可这会儿躺一起,却也没觉得陌生。
赵鸟鸟轻轻问:“小水,你真的是想好了吗?”
莫小水哑着声音:“嗯。”
赵鸟鸟翻身和他面对面:“为什么?”
要去往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大多数人第一反应肯定是不安,好奇,惶恐。
没谁想离开熟悉的地方,他乡是未知,是漂泊。
莫小水沉默了片刻,声音在墨色深夜里响起。
他说:“因为我想有个更好的未来。”
他声音很轻,可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清晰。
赵鸟鸟再多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他不能阻止莫小水去奔向更好的生活。
就像蒋小一和白子慕一样,知道他回去能过得更好,所以他们森*晚*整*理谁都开不了口,说一句‘你别走,留下来吧’。
西国,本来就是他的家。
他如今不是离开,而是……回去。
他该回去的。
他出身西域王族,原本该是天之骄子,该在父母的庇佑下无忧无虑,该享荣华富贵,享最顶级的资源,他该是高高在上,看人永远不必仰着头。
他不该像现在这般,窝在这个地方,跟着他们忙里忙外,把自己摆在下人的角度,争着抢着去干活。
赵鸟鸟想起以前天都微亮,他起来小解,听见后院窸窸窣窣,他寻声过去,看见莫小水蹲在院子里搓衣裳,一个人摸着黑,弓着身。
明明和他们一样大,却总干的比他们多。
赵鸟鸟以前觉得他们生来位儿就低,他们是村里的百姓,是商户,所以忙忙碌碌他们无所谓,看得开也不觉累,他们不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忙碌是他们的命,命运向来都是半点不由人。
可莫小水现在同他们不一样。
他可以拥有更好的生活,他怎么开口让人留下来?
赵鸟鸟手搭在莫小水的手背上,用力按着,吸了吸鼻子才说:“小水,你回去了,可别忘了我们。”
“不会的。”莫小水嗓音中带着坚定:“我绝不会忘了你们。”
赵鸟鸟说:“你到那边要和菜花姐好好的。”
莫小水嗯了声。
一起住了这么些年,到底是不舍。
一早上起来,老六和小六树袋熊一样抱着莫小水的腿,一边哭着一边大喊,说小水哥啊!你不要走啊!老六小六舍不得你啊!
莫小水摸他们两个的头,然后蹲下来,把他们两个圈到怀里,说让他们以后听话,不要惹叔叔和叔父生气。
蒋小一看着这一幕,穆然想起李菜花刚来家里干活那年,莫小水跟着来,他不忍孩子搁厨房里热得满头汗,就让他去院子里头陪小二小三和鸟鸟玩。
那年夏天,他忙,院子外头的村道边的野草他没能锄,以前他是一有空,就会把院子周边还有外头的野草全锄干净,没了野草,蚊虫蛇蝎啥的就少,那年忘了,蒋小二和蒋小三彼时还小,在院子外头玩汽车,一毒蛇从草丛里头蹿了出来,扬着上身吐着蛇信子,看着蒋小二和蒋小三。
蒋小二和蒋小三最怕这玩意儿,白子慕不在跟前,他们两当场就腿软走不动道了。
赵鸟鸟哭着想跑屋里喊人,莫小水正好在院子里,听见了,连忙拿了木棍跑出来,勇敢的站在蒋小二蒋小三跟前,帮他们把毒蛇赶跑,后头他扔了棍子,也是像现在这会儿一样的,紧紧的搂住蒋小二和蒋小三,他明明也怕得声音都在发抖,却还安慰人,一个劲说没事了,毒蛇跑了,没事了,二叔三叔不要哭。
他背蒋小二回屋那一刻,蒋小一不知怎么的眼眶有点酸,觉得这孩子他真没看错,是个好的,有担当。
如今要走,别说小二小三,就是他都觉得很舍不得。
西国山高水远,千山万重,以后怕是难再见了。
李菜花也把绣好的小衣裳拿出来,说这是给老六小六做的,之前还没锈好,昨儿她连夜赶,绣好了,不过花样有些粗糙,让他们晚上穿着睡,凉快。
老六抱着小衣裳,眼泪都要哭飞了:“李姨娘,呜呜呜,老六舍不得你啊!你们怎么就走了呢!”
蒋小一想拍他屁股:“你小水哥和李姨娘是回家,不是去送死啊!你不能这么说。”
“老六说的也没。”蒋小三吸着鼻子,眼睛肿肿的:“西国在什么鬼地方小三都不知道,昨天晚上我都问过哥夫了,哥夫说西国很远很远,靠两条腿走到死都走不到,那小水侄女这一走,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反正是见不到了,小三很是难过。”
蒋小一:“……”
赵云澜:“……”
话糙理不糙。
但这么说不吉利。
莫小水说:“我以后会回来看你们的。”
赵鸟鸟抹眼泪:“那可说好了,你一定得回来。”
“嗯。”
赵富民和赵主君没多说旁的话,只拍了拍莫小水的肩膀,说:“去了那边,有啥就给家里写信,好好照顾自己和你娘,要是……要是在那边过的不开心,就回家里来,你家永远都在这。”
莫小水湿了眼眶,好半天才说:“嗯,我知道,这是我的家。”
蒋父和赵云澜在屋里装了些东西,弄了两个大包袱。
“这里头有几罐香油,你平日爱吃,还有好些小鱼仔,你带了路上吃。”
“谢谢爷爷和小爷爷。”
“你乖。”赵云澜摸他头。
不知不觉,孩子都已经比他高了,当初第一次见的时候,孩子刚到他肚子,瘦瘦高高的个……
蒋小一也是拉着莫小水叮嘱又叮嘱。
穆雪英带着护卫过来的时候,白子慕正蒸好包子。
这孩子外头的肉包子不爱吃,这一走,路途遥远艰辛,白子慕想着给他做些带了路上吃,不过现在天气热,肯定也留不得久。
穆雪英没催促,静静站一旁看他们分别,莫小水频频望向后院,却始终不见蒋小二的身影。
蒋小一道:“你不用管他,他定是还生气。”
“我知道。”莫小水难掩失落,说:“是我食言了,二叔恼我,大哥,我走了,以后你们多多注意身体。”
“嗯。”
穆雪英看着地上的大包小包,又听着蒋小一几人围着莫小水和李菜花细细叮嘱,突然走近,朝着他们鞠了一躬,这可把大家吓一跳,连忙躲开。
白子慕问她:“太后,你这是干啥啊!你这样我们要折寿了。”
穆雪英道:“这些年,多谢你们照顾我家小水。”
她没自称哀家,没有苏夫人那般自觉高人一等,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涵养是刻在骨子里的,知廉耻,懂尊卑。
她武将之女,腰杆顶了一辈子,从没对谁弯过,哪怕当初三王爷以她唯一的儿子做要挟,她都不曾弯下脊梁去妥协。
可她晓得,何时该韧,何时该弯。
她的腰,之前向李菜花弯过,如今是蒋家。
李菜花对他孩子有养育之恩,至于蒋家……
当初蒋家也并非多富贵,可还是供她孩子认了字,识了礼,这恩没齿难忘,也难于偿还。
穆雪英依旧弯着腰,姿态罢的极低,说:“多谢你们,雪英感激不尽,以后你们有什么事,尽管开口,我能做到的,一定竭尽全力。”
她是说到做到。
因此在大良进攻时,白子慕亲自手书向她请求支援,穆雪英二话不说,亲自领兵南下,助周辞越攻打大良。
各国使臣都是带兵前来。
西国太后出行,其阵仗自是不用说。
当初是八艘大船浩浩荡荡,除了宫女太监和两大臣,其余的全是亲卫队。
可这么多亲卫队自是不可能随太后进京,各国使臣也是这般,亲卫队都是驻扎在城外,这会儿想来已经整装好,穆雪英同莫小水说该走了。
他当初说要带着李菜花一起的时候,穆雪英是没反对的。
他能记得李菜花,想着给她养老,那便说明这是个有良心的,她说应该的,李菜花是他娘,那永远都是他的娘。
“我也是你娘。”最后她说。
白子慕帮忙把东西搬马车上,眼看着就要搬完了,莫小水突然说:“我好像有东西落屋里了,我去拿。”说着他往后院跑。
蒋小一和白子慕对视一眼,两人默默的没说话。
蒋小二的房门依旧关着。
莫小水推了推发现没推开,应该是从里头上了门栓,他敲了下门,开口喊了声:“二叔。”
蒋小二没有应声。
这会儿还早,天才蒙蒙亮,莫小水说:“二叔,我知道你起了,你真的……不送送我吗?”
蒋小二还是没有应声,周边一片寂静。
莫小水没有离开,固执的站在门外,少年人瘦弱的身影在偌大的院子里被衬得万分孤寂。
似乎是蒋小二的拒绝让他格外难受,莫小水整个人都透着股垂头丧气之感。
他语气变得哽咽,胸口一片冰凉,又似乎被利刃深深刺中,搅得他肋骨根根生疼,他将头抵在门上,浑身微微颤抖,眼泪再忍不住夺眶而出,好不容易,才干涩的挤出话来:“蒋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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