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忘云听见声音,侧过半张脸。一夜过去,他的神色又恢复成一贯的漠然,好像昨晚蜷在萧潋意怀中的人不过只是个虚幻的影子。
徐忘云回身看他,平淡道:“我要走了。”
萧潋意恍若当场被一把重锤砸在脑中,没听清似的,错愕道:“……你要什么?”
“我要走了。”徐忘云重复道。
他不是在询问能不能走,单纯就只是告别。萧潋意半响没说出什么话,问:“为什么?”
徐忘云看着他。
萧潋意绯红的宫袍凌乱,无措茫然地坐在地上抬头看他,又不死心地追问:“为什么?”
徐忘云不再多言,抬腿往前走。
萧潋意慌忙起了身,急急拉住他,无措道:“为什么?你要走哪去?发生什么了,是不是我又做错了什么事?阿云?阿云!”
徐忘云停下了,他低头看了看萧潋意抓在自己手臂上的苍白手指,想了想,说:“你实在装得很好。”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萧潋意何等聪明,立时就明白过来,叫道:“阿云!”
“阿云!阿云!”萧潋意手忙脚乱扯住他,央求道:“你别走,你听我说!阿云!”
“放开我。”
“对不起阿云,是我做错了。”萧潋意急道:“是不是朱嬷嬷和你说了什么?你听我解释,我本意不是那样的,阿云!”
这两年来,徐忘云已不知多少次听他说“对不起”。他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回身道:“她没和我说什么,放开我吧。”
萧潋意神色怔怔的,“她没和你说什么,你又为什么要走?”
徐忘云抬眼看了一眼天。
有风起,带动了一旁古旧屋檐下挂着的一只黄铜铃铛,叮啷一阵轻响。那是曾经萧潋意央求徐忘云做给他,再亲手系在屋檐下的。
徐忘云到底还是说了实话:“我是觉得你很可怕。”
萧潋意愣愣的重复:“可怕?”
“可怕。”徐忘云说:“你把我带到宫里,叫朱嬷嬷点出我的身世,昶王珵王相争你暗中作梗是想夺储,这些呢,你做这些又是想要什么?”
萧潋意下唇微颤,竟不由自主道:“我想……我想你留在我身边。”
徐忘云抬腿就走。
“……不,阿云!”萧潋意眼睁睁看着他离自己远去,直至徐忘云已经快要走到院门,才如梦初醒,一时口不择言道:“你父母皆因萧载琮枉死!你全然不顾了吗!”
徐忘云停住了。萧潋意继续说:“他们一句轻飘飘的话就家破人亡,含冤九泉!”
他眼含热泪,孤注一掷吼道:“你也不管了吗?!”
徐忘云回头看他,萧潋意微颤着嘴唇与他对视。
半响,徐忘云摇了摇头,“我父母希望的,不是这样。”
他声音平静,语调不含一丝起伏,萧潋意却像被他的话重重砸了一下,大睁着眼睛看着他。
“我师父说过,我娘给我取这个名字,是想让我把这些都忘了,不要再和他们厌恶的那些扯上半点关系。他们想要的,只是我能无忧无虑的凭本心而活。”
“我不能让他们若知此境,再觉得伤心。”
阿云,都忘了吧。
忘了那些腌臜事。
莫大悲痛从他心底奔涌而上,徐忘云闭了闭眼,低声道:“况且。”
他说:“我实在不想再看见你。”
犹如一柄锋利的斧刃割过他脑中血脉,萧潋意头骨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一层血红翻上他的眼,惹得他脑中种种噪杂声音混在一处,像他幼时曾抓住的,被密封在罐里的一把蝉。
那声音说,我留不住你,就一定不能放你出去,成了害我的一把刀。
那声音又说:阿云,留在我身边!
萧潋意被吵得头疼欲裂,双目猩红地瞪着他,竟带着些恨意道:“你说你什么?你说你不想再看见谁?!”
徐忘云重复道:“你。”
“……哈!”
那抹红越滚越浓,心下无来由地恨意越翻越盛,萧潋意竟控制不住吼出声:“害你全家的不是我!杀你父母的也不是我!你不去恨他们,反倒来恨我!凭什么!阿云!凭什么!”
徐忘云一句话也不想和他多说,挣开他便走,萧潋意心下一空,呆了半天,又笑起来。
“我就是……”他惨笑起来:“……我就是怎样也留不下你,是不是?”
他像个喜怒无常的疯子,面色一变,方才那无措、茫然和惶恐全然不见了,只看他笑道:“好!好!我答应了!”
“阿云执意要走,我又能拿你有什么办法?倒不如走之前,再请阿云陪我喝一杯吧,你入我宫中两年,还从未陪我喝过酒,权当是我与阿云的饯别酒吧!”
他高喊一声桃蹊,桃蹊将酒呈上,萧潋意斟了两盏,递给他一杯。
耀眼日光当头而下,将杯中酒映的澄净如水。徐忘云沉默看他,说:“你想杀我?”
萧潋意被他问得一讶,旋即明白过来,笑容中立马添上一层凄苦:“阿云是怕我送你喝毒酒?”
徐忘云只看着他,眼中意思不言而喻。
“……好,好!”萧潋意似觉得好笑极了,低低笑几声,忽然抬手,将那两杯酒都一饮而尽!
喝完了,他便将酒盏狠狠往地上一摔,名贵瓷器瞬时炸成无数碎片。萧潋意恶狠狠道:“好!阿云不喝,我便代你喝,往后天高水远,我与阿云,便就此别过罢!”
徐忘云默默看他,道:“珍重。”
说完这句,他转身而去,眨眼便消失在殿门中。
萧潋意反倒平静下来,看着他的背影离去。
“……殿下。”片刻,桃蹊小心上前,踌躇道:“就这么放徐大人走吗?”
萧潋意神色淡淡,唇角溢出一股紫黑的血,是方才那两杯毒酒的缘故。
他随手擦掉,淡道:“他不能再留了。”
桃蹊也只好说:“殿下英明。”
萧潋意就这么站了一会,过了会,他忽然道:“紫萼。”
桃蹊忙跪道:“属下在。”
萧潋意漠然道:“你近来话变多了。”
桃蹊吃了一惊,头瞬间低得更低了,“属下知错!”
萧潋意不再理她,复又去擦口鼻中不断溢出的黑血。只是擦了半天,却始终擦不干净,干脆便不再管。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被黑血染得污脏的手。末了,苦笑一声。
【作者有话说】
朱嬷嬷确实曾经是徐家的下人,但和主家关系并不密切,她后来被萧潋意收买才进了长敬宫。徐忘云的名字是徐侯夫人临死前才取的,不该有别人知道,最多也只是听过他“阿云”的小名。
但徐忘云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徐侯夫人临死前才取的,所以没有生疑
第29章 洁白莲子
四个月后,堎州。
小暑刚过,一天比一天更热了起来。堎州地处江南,处处靠水,盛产莲蓬菱角。
满街中,便可见处处皆是些卖莲藕莲子的摊子,水灵灵的姑娘们臂弯里挂着篮子,叫卖着荷花晒成的小香囊。巷子中更有许多头顶着荷叶嬉笑疯闹的孩子,桥洞屋檐哪里都钻,哄笑着撞翻了姑娘手中的花篮,惹得那姑娘操着一口软软吴语责骂起来。
徐忘云着一身布衣,坐在桥头边的凉亭里,手中捧了个木头做的小马车,正修它掉了的轮子。
四个月风餐露宿,他肤色被晒得微微深了一些,倒显得他稍微没这么像块冷硬的冰碴子了。在他身侧,站着个总角男童,一脸紧张地盯着徐忘云的手,不消说,他便是这玩具的主人了。
“大哥哥,真的能修好吗?”小男孩忧愁地问他。
徐忘云手上动作不停,轻声道:“能。”接着他手中玩具发出“咔嚓”一声,木头轮子被好好的卡了进去,徐忘云松了口气,将玩具递给他:“修好了。”
小男孩欢呼一声,向徐忘云道了谢,欢天喜地地跑走了。徐忘云看着他的背影跑去和同伴们汇合,这才又侧过头,看向了亭外的一池碧荷。
江南粘腻的风吹来,满池荷叶遍随风摇晃起来。徐忘云便盯着那片层叠的绿看了一会,表情是一贯的木然,谁也不知道他是在想什么。
此时,忽听不远处有一阵骚动。
“奶奶的,你想吃霸王餐是吧!”
有个男声大吼了一声,那一片便立即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将里面状况围得密不透风。
“人不大胆子不小嘛,敢来老子摊上找事,知不知道爷爷我是谁?!”
徐忘云听了一会,却始终不见有另一个声音。他便起身像那方向走去,越过层层人群,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听不到第二个声音——那最中间被那男人指着鼻子骂得瑟瑟发抖的,竟是个看起来十分年幼小男孩。
“这张大壮,又在欺负人了,这小孩看起来才多大?”围观群众中,有妇人悄声道,身旁另一人便低低回她:“这个无赖不一直这样,欺软怕硬,真不要脸。”
中间的小男孩看起来吓得厉害,紧紧抓着手中的包裹。他这个年纪的孩子,一般还在扎总角,这孩子却已早早扎起了髻,身上一身袍子已旧到看不出花色,但仍能依稀辨别出似乎是件道袍。
是个道童?
小道童瞧着生得高大的张大壮发了会抖,好一会才鼓起勇气嗫嚅道:“……我不是故意不给钱,只是我的、是我的荷包掉了……”
“还敢抵赖!”
张大壮大吼一声,那小道童被吓得浑身一抖,眼中霎时溢上一层泪水。围观群众有人看不下去了,正要站出,却有几个铜板扔在了张大壮头上。
张大壮被砸得一愣,正要发火,瞧见是铜板又转而笑了起来。小道童愣愣转头,徐忘云在人群中站得笔直,淡道:“我替他付了。”
张大壮眼珠一转,瞧这少年虽一身布衣,周身气度却与别人都大不相同,便凶神恶煞道:“这几个破铜板哪够?你知不知道这小子吃了我多少东西!”
徐忘云面色不变,“多少?”
小道童急道:“你、你骗人!我只吃了你一碗面条!”
张大壮啐他一口,说:“一碗面条如何?你知不知道我这碗面条是什么做的!那面粉都是皇贵用得精面,白菜都是上好的珍品——一贯钱,一分也不能少!”
人群中便有人喊道:“张大壮!你想钱想疯了吧!”
“呸!”张大壮骂道:“哪个不要命的敢跟老子作对!不想在堎州混了是吧!”
地痞流氓。徐忘云不与他多纠缠,对小道童伸出手,“走。”
小道童呆呆愣愣的,下意识去抓他的手。却被人粗鲁的一把扯回来:“让你走了吗?一贯钱!听不懂人话?!”
“……”徐忘云收回手,漠然道:“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张大壮冷笑一声,一挥手,身后拥上许多凶恶大汉。
他嚣张狞笑道:“老子就让你个小白脸知道知道,这片地方谁说了算!”
徐忘云摇摇头,一眨眼的功夫,张大壮只能感到一阵风卷过他的身前,手中小道童便不见了踪影,再一眨眼,就出现在了离他三步之外的地方。
他傻傻的惊愕在原地,下一瞬,徐忘云面无表情的脸出现在他眼前,他整个人便仰面摔在了地上。
众人谁都没瞧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小道童目瞪口呆,看见徐忘云拿着一柄长剑,剑锋并未出鞘,两三下便将那群大汉掀翻在地。
人群爆发出一阵叫好。张大壮一群人欺软怕硬惯了,知道自己今日碰上了硬角色,爬起来就跑。围观众人也都三两散去。徐忘云将剑收回腰间,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
小道童从吃惊中回过神,结结巴巴的回了徐忘云的问题。
他说他是柳清观的道童,师父死了,便收拾行囊跑了出来,来这吃饭不是故意不给钱,只是荷包被人偷了。
徐忘云点了点头,为他指了路,“前面不远就是当地的临水观,观主是个宽厚的人,你去投奔,他会收留你的。”
小道童愣愣看他,就见忽然有个什么东西被抛进自己怀中。他傻傻低头,见是一锭白花花的银子。
然后他就见那个身手不凡、好心的俊俏哥哥转了身,竟是这就要走了。
小道童性子怯弱,人却机灵,心下一转,忙跟上他:“恩人!恩人!让我跟着您吧!”
“……”徐忘云停住脚步,冷淡道:“不成。”
“求求您了!”小道童殷勤道:“我会洒扫砍柴,洗衣做饭,我还会编竹篓!我编的竹篓又漂亮又结实,可耐用了!”
徐忘云看着他亮晶晶的眼,顿感一阵头疼。
才走一个,又来一个?这算什么事。
他坚定道:“不成。”
他抬腿便走。那小道童却狗皮膏药一样黏上来:“恩人带上我吧!我叫宋多愁,恩人叫什么名字?恩人你身手真好!我能拜你为师吗?师父?师父!”
徐忘云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冷硬道:“不能,闭嘴。”
宋多愁叽叽喳喳,一刻不停,像一只话多的小麻雀。徐忘云怎么也甩不掉他,又不能真的将他丢了不管,双腿便拐了个弯,向着临水观的方向走去。
干脆到了临水观,直接把他丢进去吧。
二人身旁一条蜿蜒河中,带着斗笠的采莲女乘船驶过,路过徐忘云时,瞧他一眼,竟远远往他怀里扔了个莲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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