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忘云长叹一口气,想起好像是从没对他提起过皇后这人,“嗯,算是吧,不可太轻信她。”
宋多愁缩了缩脖子,“可是我觉得……皇后她挺好的呀。”
“好?”
“我捧灯的时候总打瞌睡,有几次还摔了烛台,可她从没骂过我。”宋多愁小声道:“而且,她虽很少拿正眼瞧我,但每天都会让做饭的婆婆给我做好多菜……虽然都是素的。”
徐忘云:“……”
他难言地看着宋多愁,后者睁着一双明亮的且懵懂的眼一眨不眨地瞧着自己。徐忘云心下无言,只好说:“其他的以后再和你说,现下,你不可离她太近。”
“是!”
好在这孩子虽傻,但对徐忘云倒是十成十的听话,徐忘云此话一出宋多愁便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徐忘云垂眼瞧了他一会,伸手摸了摸他光亮的脑袋,嘱咐道:“顾好自己。”
“嗯!”宋多愁用力点头道,“云哥哥放心!”
夜深风寒,远处传来巡夜宫人的脚步声。徐忘云不便多待,嘱咐几句先行回了长敬宫。他推开殿门,屋内却一片寂静昏暗,半个人影都没有。徐忘云眉头一皱,出门寻了一圈,在庭院中撞上了要去宫门前点灯的芙儿。
“殿下尚在藏书阁中未回呢。”天冷,芙儿使劲将脖子缩在自己厚实的花袄毛领中,口中呼着雾气含糊道:“这几日殿下成日往书阁中跑,想来是今日寻得了什么好书方才归迟了些……天爷啊,今日怎这样冷?!”
寒风呼啸而过,刮到人脸上时只觉像被一把尖利的刀生割了一口。芙儿实在受不了地抱怨了句,徐忘云便伸手去接她手中的竹编灯笼,“我去点吧。”
“不不不不不!怎敢劳烦徐大人。”芙儿吓了一跳,忙将手中灯往身后藏了藏,“奴婢份内事,外面风凉,大人还是早些回房歇息吧。”
徐忘云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伸了半途的手顿住了,只好说:“……那你自己当心。”
“是是是,奴婢记着了。”
徐忘云不好再说什么,转身欲走,想了想,又回头问道:“桃蹊可跟着一同去了?”
“大人安心,桃姐姐跟着殿下呢。”芙儿道:“这几日殿下每去书阁桃姐姐都是同去的,您……哎呀!”
她话说一半,忽然小小的惊呼了一声。徐忘云刚想问怎么了,话未出口,便听芙儿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似的低呼道:“大人您看,落雪了呢!”
徐忘云一愣,扭头一看,果然见芙儿手中提灯映下的一小圈光晕中飘来几朵雪花。他又抬头看去,见黑不见底的天色沉得像一张遮天蔽月的网,依稀可见大片白色鹅毛般倾盆而下,下得又急又密。寒风吹过,有几片雪花被风带动,正落在徐忘云的鼻尖上,方一触到人的体温便顷刻间融化了,只留下一点冰凉的湿意。
“殿下,落雪了。”
藏书阁内,萧潋意端坐于软垫上,面前案上燃着一盏昏黄烛灯,在他手中的书卷上投下圈黯淡的影子。听了桃蹊这句话,萧潋意淡淡地抬眼瞧了眼窗子,见没合拢的窗缝中果然有密密雪花飘过。屋外寒风肆虐,挟着碎雪直扑窗檐,远处卷来阵阵沉闷呼啸声,乍耳一闻,像是只正在低声咆哮的兽。
桃蹊立在他身后,见他望着窗隙久久不动,踌躇片刻,小心道:“夜已深了,怕是等过会雪落得厚了路难走,殿下,咱们要不要先回宫去?”
“嗯。”萧潋意垂下眼睫,手下缓缓翻过一页纸,淡道:“你回宫吧。”
桃蹊吃了一惊,忙跪道:“奴婢不敢。”
“去吧。”萧潋意道。
“……不,奴婢知错,奴婢不是有意催促殿下,奴婢再也不敢了!”
“去。”萧潋意微蹙了眉头,加重了音吐出一个字。桃蹊浑身冷汗淋漓,又不敢忤逆他,只好道:“……是,奴婢遵旨。”
她低着头站起退后两步,又听萧潋意道:“去宫门前寻两个守夜的侍卫,让他送把油纸伞来。”
桃蹊去拉门的手一顿,分秒之间知道了萧潋意的心思,她面色复杂的回头望了眼他,缓缓在地板上跪下了,“……请允奴婢留下吧。”
萧潋意眼也不抬,“你和那侍卫说自己是要回宫去取我的大氅,请他去送一把伞来。回去之后,无论听到什么都不可再出来,只等着我回宫就好。”
桃蹊头埋在地板上,只道:“殿下,奴婢……”
“去吧。”萧潋意说,“莫惹我心烦。”
桃蹊久久不言,头埋在地上好半天不说话,许久,才道:“是。”
她起了身,“奴婢明白。”
萧潋意不再说话了。
屋外风雪肆虐滔天,屋内烛灯昏暗。萧潋意在那方寸光晕中静默坐着,时不时翻动手中泛黄的纸页。桃蹊不言,在他身后行了一礼,退出了房门。
第70章 画地为牢
风声愈刮愈烈,是长夜不消的兆头。萧潋意在书阁中又静坐了片刻,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合上了书卷,起身推开了房门。
两扇老旧木门方被吱呀一声推开,大片雪花便裹着寒气铺天盖地涌进了屋。狂风卷起萧潋意的衣角,他抬头瞧了会天,抬步出了房门,停在了廊前的栏杆处。
这处藏书阁建得早,楼层起得又高,廊前连着的木制栏杆年久失修,堪堪只能到人的胸下一寸。萧潋意站在漫天大雪中,旁侧悬着的一只黄铜铃铛模糊地映出了他的脸,他目光轻轻移过去,瞧见了自己头上身上不知何时落满了雪花,萧潋意凝着那上面自己变了形的影子一会,唇角微微勾起了个很淡的笑——他竟觉得自己像是白了头。
身后方寸地,忽响起了一声轻动声。
萧潋意一动不动,他早已瞧见了。
下一瞬,自己背后忽被人大力推了一把。
顺着那人的力道,他胡乱在空中抓了一把,便从栏杆上翻了下去。无数碎雪极快的从他眼前划过,天地在转瞬间翻转过来,正如他预想的一样,他先是摔到了那棵高大的松树上,再顺着数道粗糙的枝干滚下去,天旋地转了片刻,便直直摔进了雪地里。
雪下得大,地上已有了层厚实的积雪。“咚”一声沉闷响声,地上的积雪白雾般炸开来,先是白的,再是红的——萧潋意目光直直地望着天,鲜红的血浸透了他身上绯色宫裙,再呈圆弧形在他周遭扩散开,不多时便将雪地染出了一圈刺目的红。
“什么声音!是不是谁从阁楼上掉下来了!”
奉命来送伞的两个侍卫隔得老远便瞧见有个影子自高楼坠下,惊呼出声后急急跑了过去。一人远远地瞧清了那坠楼人的样貌打扮,心神巨震,大吼道:“公主!那像是令和公主!”
“叫人!快去叫人!”
“快!快去襄阳殿!快去禀告圣上——!”
呜咽风声滚过众人的耳畔,大雪下得越来越密。萧潋意仰面躺在地上,只觉碎雪刀刃似的割过他的面颊,眼前大雪下得遮天盖地,掉在他眼睫上,被他轻轻一眨便落了下去。
长敬宫内,徐忘云久等不到萧潋意,正端坐于殿中候着。大门忽地被人动静很大地拉开,徐忘云循声看去,见是桃蹊步履急急进了屋,两三步走到了自己面前,不由分说便“咚”地一声跪下了。
徐忘云皱眉道:“做什么?”
“大人。”桃蹊却急急打断了他。她匆忙跑来,说话间气喘吁吁,沉声对徐忘云道:“请大人……随奴婢出宫一趟!”
萧载琮披着寝衣匆匆而来,身侧跟着亦仅着了寝衣的皇后。与此同时另一个方向,太医们这也才慌张赶到,连滚带爬地便要去看萧潋意的伤势——被他伸手轻轻推开了。
萧潋意闷闷咳了几声,活像是撑着最后一口气似的颤颤爬起来,死死咬着牙,在二人面前跪直了。
他看着实在伤得不轻,面色白得吓人,浑身又沾满了血。太医们面面相觑,面对此景皆手足无措。萧潋意艰难喘着气,死盯着二人,一字一顿道:“娘娘,为何要置儿臣于死地?”
皇后眸色沉如深潭,身形站得挺拔,“令和说得什么话?”
“父皇。”萧潋意伤到了内里,说话间口中亦有血沫不断溢出,“儿臣并非无故从阁楼摔下,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宝汇将儿臣推了下去!”
皇后身边的大宫人宝汇立在皇后身侧,闻言不慌不乱,低头恭顺道:“奴婢今日并未曾来过藏书阁。”
皇后面上露出分无奈,活像是萧潋意只是在闹小孩子脾气,放缓声音道:“令和是摔糊涂了。黄太医,愣着做什么?快去瞧瞧。”
萧载琮不言,沉着脸背着手。身后宫人为他撑着一把明黄的伞,他来得急,只草草在外披了件貂绒大氅,却更显身形瘦长苍老,站在沉寂雪夜中,活像只阴沉的孤魂野鬼,“你何出此言。”
皇后侧过身,对萧载琮温言劝道:“陛下,雪下得这样急,且先带令和回房再说吧。”她瞧一眼萧潋意满身的血,又压低了声音,“这孩子伤得这样重,只怕旧疾又犯,先让太医瞧瞧吧。”
萧潋意冷笑一声,“娘娘这样着急堵我的嘴,是怕我说出什么?”
皇后闻言一顿,蹙眉冷言道:“胡闹。”
她意在训斥萧潋意出言不敬,萧潋意咳出一口血,字字珠玑道:“儿臣在藏书阁内阅书,听着外面下了雪便出来瞧了眼。却不想宝汇不知从哪冒出来,只字不言便将儿臣从栏杆处推了下去。父皇,藏书阁年久失修,有一处必经的楼梯内里烂得厉害,凡经过者必定会被裂开的木板划伤了脚。父皇若不信,大可扒开她的鞋袜看看!”
他已是虚弱至极,说完这么长段话便力竭软倒下去,嘶哑喘起气来。只听那声音,竟像是胸膛破了个洞,正不住往外漏风似的。
太医忙上前要扶起他,被他一把推开了。萧潋意没命地咳着,两只胳膊撑在雪上将自己撑起,眼眶猩红死死盯着皇后。皇后神色沉沉与他对视,拢在袖中的手极轻的微动一下,轻扣住了腕上的念珠。
“荒谬。”她缓慢道:“宝汇脚上鞋袜都是好好的,怎会有伤口?”
皇后道:“她虽为婢,到底是个女子,怎好在外人面前褪下鞋袜?”
萧载琮道:“脱下她的鞋袜。”
“陛下!”皇后叫了他一声,又迅速敛下了剩下的话,自眼尾与宝汇对视一眼。
萧载琮身边的侍卫奉旨拽去了宝汇的鞋袜,只见她赤裸脚背上,确有一道鲜红的血痕。
“这是奴婢方才匆匆得召,在房中不甚被烛台砸的。”宝汇跪下,镇定自若道:“陛下明察,奴婢今日从未出过慈明宫,更不曾在藏书阁内推过令和公主。”
“为奴之人,身上有条伤口不是什么稀奇事。”皇后道:“宝汇跟了我许久,怎会有这害人的念头?陛下明察。”
“……哈!”跪伏在地上的萧潋意听了这话,忽闷闷笑了起来。众人不明所以,疑惑望他,皇后眸色一动,缓缓移去目光,面上浮出隐隐怜悯,低声道:“陛下瞧,果是病又发了。”
“娘娘素来慈悲心肠,便是西天佛祖也比不过。”萧潋意笑够了,“好一副慈悲心肠,知晓这人世肮脏污秽,便亲学佛陀慈航普度,渡了邵贵妃,渡了沈贵人,渡了两个皇子,还要如此渡了我。”
皇后眼底透出一抹历色,寒声道:“胡言乱语。”
萧潋意闷闷笑了两声,横竖路走到了头再无回旋地,都说他疯,他干脆一疯到底,用力吐出一口鲜血,从怀中掏出一张纸。
“吾儿亲启,今日我去,全然高氏所为,其缘由已无力多言,今独留你在世,为娘心中仅有一盼,唯盼你万万切记勿再入皇城半步,勿与高氏等众复牵掣,勿有危心,勿念,顾好自己,切记,切记!……咳,咳咳咳!”
这是沈衾兰临终前的血书。萧潋意一边高声念,眼中一边不断滚下大粒泪珠,和着他满下巴的血落下去。大雪被厉风卷起刮过众人面颊,众人皆被他话中字字泣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恨意镇住,一时无人再言。风声中,只余萧潋意快要气绝的咳嗽混着他止不住的笑声,似讽似嘲,直笑得在场每个人的心头都在随之发颤。
半天,他终于笑够了,用力攥紧了那张他藏了十多年的纸,恨声道:“她恐我再将当年事泄露,便派了身边人要将我一除为快,儿臣被推下时曾挣扎间扯去了那人腕上镯子的珠石,是与不是,父皇一比便知!”
他伸出手,掌心赫然摊着一颗圆润的珠花。宝汇神色一怔,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手腕。
皇后手中念珠拨动一下,重重闭了下眼。
侍卫不等萧载琮下旨,已自扣了宝汇掀起袖子露出手腕,两物放在同处一对比,果然同出一体。
“陛下!”事情败露,宝汇眼见已回不了头,忙跪道:“此事乃奴婢一人所为,是奴婢一时昏了头,请陛下饶命!”
“一人所为。”萧载琮缓声重复了遍她的话,“你与他何来交集,从哪里昏了头。”
“……公主年少时曾顽皮撞翻了奴婢手中的炭炉,让奴婢腰腹处落下大片伤疤。奴婢今日是途径藏书阁,见公主独身站在栏杆处,奴婢一时被从前愤恨蒙了心肠,糊涂生了歹意,这才将公主推下了楼……请陛下饶命!”
萧潋意冷冷看她,“我倒不记得还有这桩陈年旧事。”
萧载琮命道:“拖下去,押入刑狱司。”
“宝汇是皇后身边人,未得旨意怎敢谋害皇嗣?”萧潋意说,“父皇可愿相信?”
皇后跪下,沉痛道:“臣妾管教下人无方,甘愿受罚。”
“皇后嫉恨沈贵人有孕,布局害她一尸两命是板上钉钉的铁证!父皇何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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