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郁会来救他。这是隋郁承诺过的。而此时隋郁和任东阳如果对上,必然会有一场鏖战。任东阳已经从疼痛中恢复过来,异形的水母再次升腾。
向云来紧紧抓住胸口。他又要违背自己立下的誓言了。可是他除了那个办法之外,什么都做不了。明明已经决定以后永远不再随意入侵他人海域,但他现在却必须毁掉这个信念。任东阳说得对,他拥有的特殊能力,确确实实就是他的武器。
任东阳抓起手机,正要开始通话,向云来低声指挥银狐:“攻击他手里的东西。”
银狐犹豫片刻,一柄小刀从身上飞出。即便知道精神体化作的武器对自己毫无杀伤力,但任东阳此时正被自己的精神力紧密地包围着,银狐的刀子穿过他的精神力,让他吃了一惊,手机脱手而出。
就在这愣神的瞬间,他的海域再次锐痛。
“……向云来!向云来!!!”任东阳发出掺杂狂笑的怒吼,“我知道的,我说对了!你们这些拥有特殊能力的向导,怎么可能忍住不去入侵别人的海域……”
他在海域中央,身上还带着上一次粗暴巡弋受的伤。但话未说完,他停住了。他看见海域中的入侵者在漆黑如墨、雷电交加的海洋中涉水前行,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向云来?”任东阳跟了上去。
向云来从落脚的小岛屿,走向岸边礁石上站立的罗清晨。他现在才意识到,罗清晨的衣服是厚实的冬季大衣,非常干爽,衣摆在狂风中依旧一动不动。没有什么能改变这个海域中的异物,她确实像一枚生锈的钉子,死死地咬住任东阳的海域,与他的一切紧密联结。
难以拔除。
水母的触丝、狂风中形状不明的尖锐物体、飞起来的沙砾与石头……这片异变的海域终于显露出它真正的面目。罗清晨的幻影已经无法维持海域的安宁表象,黑色的天空中浮现无数巨大的空洞,水母正从空洞中不断产生、坠落,像混沌的卵。
海水粘稠沉重,有血和泥沙的腥味。里头仿佛有巨大的触手不断翻滚,它们缠住向云来的双脚,把他拉倒在恶臭的液体里。
任东阳在他身后。但另一个任东阳却出现在罗清晨身边。随着向云来艰难跋涉靠近岸边,越来越多的白色人影,像墓碑一样在沙滩上扎根。它们都是任东阳,腹部受伤、裂开大口子的任东阳。小狗一样匍匐的任东阳。打滚哭叫的任东阳。
萦绕耳边的原来不是风声,是任东阳的哭声。放过我……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自从被隋司的反复拷问和折磨摧毁了海域的防波堤,任东阳就彻底失去了对自己海域的掌控权。过去他至少与罗清晨的幻影势均力敌,随着罗清晨幻影的力量逐渐减弱,他甚至能够压制对方——但隋司的行动让他的所有努力毁于一旦。
海域被摧毁之后,罗清晨,这个不属于他海域的异物、不会受到任何伤害的意念,从深层海域浮到浅层海域,并且以超越任东阳意志的力量控制了一切。任东阳只能凭着微弱的本能去行动,只能在罗清晨的幻影偶尔松懈时,去做一些自己能做的事情。
比如命人把自己和向云来一同绑走。
但他被向云来再一次粗暴入侵后,海域的秩序已经完全崩溃。充斥在他海域之中的只有人类最基础的本能,食欲和□□,杀意和恶意。
在混乱不堪的海域中,唯一清白干净的,是那枚牢固的钉子。
罗清晨的幻影注视着走近的向云来。在她开口之前,向云来先说话了:“妈妈,我是小云。”
所有袭来的水母与海中的怪物全都停止了动作。向云来重复:“妈妈,我是你的孩子。”
这个幻影是罗清晨在离开加拿大之前嵌入的。幻影不会跟随宿主成长,向云来在自己的海域中证实过了。他确信眼前的母亲,所拥有的只是当年带自己逃离加拿大的记忆。而当年发生过什么,他方才已经潜入任东阳的深层海域,一一检历过了。
他牵着罗清晨的手,直面母亲怔愣的双眼。“我们很像,是吗?”向云来说,“他们都说我跟你眼睛一模一样。我也这样觉得。”
罗清晨仍不敢相信,伸手抚摸向云来的脸庞:“小云?你是小云?”
向云来把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脸颊上。他现在才确认罗清晨的嵌入是多么可怕和卓然的天赋:他触碰到的这双手,居然还带着温度。
这温度让向云来流下了眼泪。“妈妈……我好想你……”他哭着说。
罗清晨也哭,紧紧抱住他:“你长大啦?你几岁?你比我还要高了……”
向云来一点儿也不想在这个污浊混乱的海域中跟罗清晨说贴心的话。而且,这个罗清晨无法回应他更多的感情了。在简单的询问之后,眼前人只是不断重复着:“任东阳保护好你了吗?他做到了吗?他没有让你吃苦吧?”
“……没有。”向云来说,“他对我很好。我顺顺利利长大了,妈妈。”
他抓紧母亲的手,合在自己的掌心里,忍不住把嘴唇贴到那带着温度的、生疏又熟悉的指尖:“可是妈妈,够了。不要再因为我毁掉别人的海域和人生了。我已经平安长大,我……我过得很好,很幸福。”他竭力让自己露出笑容,但眼泪一直没法停下,他笑得太狼狈了,“你可以离开这里了。”
罗清晨愣愣的。但她脸上,终于出现了松一口气的表情。这让她始终紧绷的面庞忽然拥有了轻快的笑意。
“小云。”她轻声问,“过了很多年,是吗?”
“我二十六岁了,妈妈。”
“我呢?我还陪着你吗?”罗清晨又问。
这个幻影并不知道,回国六年后,她便死了。向云来说:“你就在我身边,现在也在,一直都在。”
罗清晨盯着向云来的眼睛,试图从里头找出谎言的踪迹。
“傻孩子,我一直陪着你,你怎么还这样哭呢?”她笑着踮起脚,要拥抱向云来。
向云来怀中空空。
这个存在意义仅为监督任东阳履行“保护罗清晨孩子”这一承诺的幻影,在看到成年后的向云来,得到向云来的肯定答复后,消失了。
海域中霎时一片混沌。无论海洋、天空、水母还是礁石,全都化作沙砾,随着无数翻卷的旋风升上高空。向云来站在原地嚎啕大哭。他胸口痛得说不出话,自己亲手抹除了罗清晨留在世界上的一个印记。
眼前的场景,向云来是熟悉的,他曾在汤辰的海域中见过——任东阳的海域正在重构。
出现在他眼前的任东阳不再是浑身伤痕、血迹斑斑的模样。赤裸的男人站立在虚空之中,缓慢落地,直直地看着向云来。
“我以为你进我的海域,是要继续折磨我,就像你妈妈和隋司做过的那样。”任东阳的语气很奇特,让人分不清他是生气还是感激。但他说话的腔调,与向云来记忆中的相差无几了。
“不管你帮我是出于什么原因,你确实带我和榕榕逃离了家乡。虽然在王都区,过得并不轻松,但你承诺我的事情,也都一一做到了,尤其是榕榕上学的麻烦事。还有保护我的那些事儿,你也……也算是完成了。”向云来说,“我不想恨你。”
罗清晨当年在任东阳海域中嵌入信念,完全是出于自保。但这个信念已经彻底扭曲了任东阳的人生和性格,向云来无法彻彻底底地憎恨他。
“把这当做告别吧。我让你解脱,你也不要再惦记带我走。”向云来说,“任大哥,谢谢你这么多年对我的照顾。我把钉子拔掉了,我们两清……”
话未说完,任东阳忽然扑了上来。他两手死死掐住向云来的脖子,怒吼:“你在可怜我?你算什么东西,你有资格可怜我?!”
向云来霎时喘不上气。这不仅仅是来自海域的压迫感,还有现实中的窒息感——细长的东西正缠绕他的脖子,并且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是水母的触丝!
向云来抓住任东阳的肩膀,随即想起,这是海域中。他必须立刻脱离海域,才有可能摆脱海啸和精神体的双重袭击。但由于共鸣太过强烈,他自己根本无力离开他人的海域,一直如此。
他伸长双手,试图撕开任东阳的胸口,踏入深层海域。但窒息感越来越强,他快要喘不上气了。
仿佛一场难以醒来的梦,他在现实和海域的夹缝里痛苦挣扎。
——喉咙忽然一松。新鲜的空气大团大团涌进来,向云来急急地喘息。
随即他听到一个声音,贴在他耳边,毫不迟疑地。
“向云来,我发誓。”
第140章
向云来睁开眼睛,他明确感觉到有人正抱着他,而且是一个护卫他的姿势。
房间漆黑一片,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肺部和喉咙的剧痛还未消散。警标,还有他的潜伴,现在都在他身边。
向云来在黑暗中摸索身后隋郁的脸庞。他随即意识到,正因为身处黑暗,隋郁才能靠近自己。他要缩回手时,隋郁抓紧他的手掌,低声说:“我带你走,你不要出声。”
房间里还有另一个粗重的喘气声。任东阳此时也恢复了神智。
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散发幽光的水母笼罩他的身体,像无法拆解的牢笼。这分明是精神体在主人遭受损伤时常见的回护姿态,但出现在此刻的任东阳身上,却诡异万分。仿佛它们正在逐渐吞噬他,而他无法做出任何抵抗。
罗清晨的幻象消失了,任东阳还会执着于用扭曲的方式“保护”自己吗?向云来不知道。阳台传来的重物落地的声音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带着苍白骨翅走进来的,是面容冷淡的哈雷尔。
骨翅在哈雷尔身后收拢。他对隋郁说:“好了,你的事情已经完成,接下来是我的时间。”
隋郁:“我再说一次,不要动宅子里的其他人。”
断代史虽然是反特殊人类机构,但其核心成员全都是特殊人类,只不过在这个宅子里,除了任东阳和狼人之外,还有一些为他们工作的普通人类。
哈雷尔很不耐烦:“好了好了,弗朗西斯科已经把他们带到安全的地方了。”
隋郁:“你要对任东阳做什么?”
哈雷尔起初并不想回答。他走到任东阳身边,见他已然醒了,睁着眼睛却茫然无神,即便看到自己也没有任何反应,便踢了任东阳一下。呻吟声让哈雷尔很满意,他开口:“他没有用处了。没用的人就该死。”
“……我是狮牙。”任东阳吃力地说,“我是断代史的狮牙!”
哈雷尔:“你只是继承了这个称号,小牙牙。你跟断代史的人已经断绝联系很久,而且你一直游离在核心层之外,你父亲聚集起来的情报资源和土地,已经完全被其他人控制。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狮牙’,比蛀牙还要无用。”
任东阳:“……是蛇尾?还是鹿角?狐耳……谁让你来杀我?”
哈雷尔长笑,似乎被他这个天真的问题逗乐了。
隋郁:“没有任何人驱使哈雷尔。他也是断代史的十二宫之一,谁能叫得动他。”他看着哈雷尔,愈发清晰地说,“他杀你,是为了在国内取代你的位置。”
向云来一声不吭,他察觉这些话是隋郁故意说给自己听的,里头有大量的重要信息。
断代史在国内的渗透速度一直非常慢。信徒发展最迅速的年月,是人人脑后挂着大辫子的朝代,但当时断代史还是个纯粹的反地底人组织,国内的地底人数量并不多,它们渗透也无甚用处。那些信徒最后都三三两两地脱离了断代史。
之后便是接二连三的战争,席卷整片土地的伤痛令断代史的人也望而却步。等到一切渐渐趋于稳定,断代史的核心人物终于趁着开放的机会,以外商的身份粉墨登场。
断代史的势力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与王都区的铁岩六人取得了联系。之后由于特管委在特殊人类管理方针上极其强硬的方针,所有在国内活动的外籍特殊人类都不得不暂时离开。最终,与国内政商两界都有密切联系的华侨隋氏,成为了断代史进攻的桥头堡。
这也是隋氏能够在国内以投资商身份兴建楼盘,隋郁能够轻轻松松给二六七医院、特管委送礼的原因。
但隋氏,也就是断代史的高层“鹿角”一家人,因为隋郁生病的原因,放缓了国内的运营。隋司虽试图插手,可惜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此时任东阳为了寻找向云来而来到中国,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断代史在中国的代表人物。
哈雷尔是血族决议通过之后才进入中国的。他虽然也是断代史核心成员,但却没多少用武之地:蔡易亲自拟定的那份决议给血族添加了大量限制,哈雷尔根本没有任何实质的权力,连在国内招揽自己的势力都做不到。
任东阳仍旧是代表人物,但任东阳如此糟糕、如此颓废。在充分接触和了解任东阳之后,哈雷尔的野心膨胀了。
“我大哥现在没办法做事,海森不参与断代史的实际事务,如果任东阳死了,那么国内的断代史核心成员就只剩下你一个。”隋郁说,“你将接管任东阳的所有东西,包括他这些年运营起来的王都区情报网络和势力,同时,你能够真正在这里扎根。不是以断代史成员的身份,而是以‘血族’的身份。”
哈雷尔的目光从任东阳身上,缓慢转移到隋郁脸上。水母的幽光中,吸血鬼的双瞳有血一样鲜亮的色泽。
“你已经知道自己不可能通过什么血族决议之类的东西,渗透到特管委这些权力机构中。就连特殊人类论坛,你是血族的代表,但你也只能坐在后排。一定气死了吧,哈雷尔?”隋郁问。
哈雷尔:“你真有趣,在自己的猎物……哦,情人面前,攻击性竟然会变得这么强?我们刚刚不还是友好的合作伙伴吗?”
隋郁:“各取所需而已。”
哈雷尔:“你把我们的这么多秘密告诉你的小猎物,这可不好。”
隋郁:“这些都是我的猜测。是我猜对了吗?”
哈雷尔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嗤笑:“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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