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想想让他失望了。
眼前的羽天子眼睛里没有一丝畏惧,更没有好奇,仿佛已经在片刻间看透任东阳这个人。
突然生起的怒气让任东阳大吼:“是你必须让我飞起来!”
想想很冷静:“那你可能会失望。”
任东阳:“我知道你会飞。”
想想不知他为何晓得,点点头:“对,但那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任东阳一时不明白:“你的翅膀还在?”
想想:“在。”
任东阳:“它能用?”
想想:“能用。”
任东阳:“那你就能飞。”
想想:“不,我飞不起来。”
任东阳完全愣住了。厂子里有一个羽天子,在资料记载中她曾有过飞行记录--这是渗透入版纳危机办的“星文”组织成员告诉他们的。任东阳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打击了,他怔怔站着。不能飞,那他怎么离开边境?机会只有今晚。此时“星文”正对厂区发起冲击,危机办获得信息,必然会调动人力到厂子支援,而能够关闭边防哨所的高飞射击装置的人,只有今夜执勤,下周就要调到别处了。
今夜必须走。
他并不相信想想。从想想仰起毫无惧意的脸庞起,他就对她产生了怀疑。
“你如果不信,可以解开我的手。”想想说,“这里的窗户太狭窄,我展开翅膀后肯定不能跑出去,你只要挡在门口就行。总之,我让你看看我的翅膀。”
她这样平静,温和,一点儿没有被捕捉的恐惧与不安。废屋不是她的鸟笼,任东阳不是她应该畏惧的人。她认真提出建议,面对任东阳时连目光也充满真挚。
任东阳挑断了她手臂上的绳子,随即站到门口。想想背对他脱下外衣,只穿内衣,后背光裸。
她跟备受特管委重视的何肆月不一样,身上的衣物是普通人的衣物,无法随着她展开翅膀而变化。她微微弯下腰,肩胛骨凸起,皮肤发皱。随即两片棕灰色的翅膀像植物从土地中拔节而起,簌地在她背后展开。
任东阳彻底愣住了。
想想挥动翅膀,灰棕色的--麻雀的翅膀。
“并不是所有羽天子都像何肆月一样,拥有可以承载自己身体、同时还能在天空飞行的大翅膀。”想想说,“我身上的鸟类基因来自麻雀,所以我只能拥有麻雀的翅膀。小时候还行,能飞。”
愕然的任东阳一时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傲慢,和自以为是,再一次令他陷入困局。
说完“能飞”二字,想想忽然朝一扇窗户奔去!她的翅膀很小,收在背后只到臀部,而她本身个子瘦高,像炮弹一样击穿残破窗户上的半块玻璃,径直冲了出去。
任东阳立刻转身追上,但想想一落地已经弹射般跳出几步。她始终是羽天子,因为有这副翅膀,骨骼比寻常人要轻很多。此时麻雀的双翅在身后展开,她跑得飞快。
水母在想想身后追逐。精神体穿过她的身体,尤其是心脏。这让想想浑身麻痹,猛地栽倒。她吃力爬起,正要呼救,任东阳已经从后追上,抓住她的头发,把她从地上拖起。
想想只披着外套,拖动中外衣垂落,她的背部直接与地面砂石树根摩擦,痛得她惨叫。
她咬牙忍痛,瞅准一个任东阳停顿的间隙,双手抓住任东阳手腕狠狠一拧!
脆响。任东阳的手腕被她一下拧得脱臼,整个人倒在地上。
想想爬出几步,回头看那个脆弱又狂妄的捕食者。
奇怪的是,任东阳倒在地上,双目圆睁,一动不动。他胸口还有呼吸的起伏,并未断气,但整个人毫无反应,像人偶一样僵直。
想想顾不得弄清楚他发生了什么事,掖好外套,一瘸一拐往厂区跑去。
任东阳仿佛看到了想想,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自己海域中站立的向云来吸引了。
出现在他海域那条怪隧道中的向云来,是完整的自我意识。在入侵者突破防波堤的瞬间,任东阳的海域就产生了海啸。隧道如同咽喉,蠕动、挤压、吞咽,要把入侵者完全吞没。
粗糙的洞壁中伸出无数水母的触丝,纠缠在向云来的身上。但触丝无法在自我意识的表层留下任何鞭痕。
“我来了。”向云来往前走,推开挤压在一起的、能把人压死的洞壁,“任东阳,我来见你了。”
隧道极长,任东阳的声音从深处传来,瓮声瓮气的。
“你要做什么?你能做什么?你知道我在……”
“我知道。”向云来没有停止行走,“我就在厂区里。我知道你在哪里,而且知道要做什么。”
他边说边走,竟然越来越顺畅。隧道无法阻挡他,坚硬的洞壁变得柔软,仿佛水母的躯体一样凉滑发黏。向云来就在这样的物质中穿行。
“任东阳,我妈妈有一句话,让我带给你。”向云来的声音低沉而柔和,他回忆着调剂师课程上学过的内容,如何在海域中动摇海域主人的意志,“她说她这一生最感激你。因为你让我活了下来。”
话音刚落,无数尖刺伴随任东阳狂暴的笑声从洞壁中射出,朝向云来扎下。
第166章
自从得到章晓的鼓励,决心再次在任东阳身上使用自己的能力,向云来便日夜思考一个问题:进入任东阳海域之后,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失去防备?
像以往那样装柔顺、扮服从,已经不可能奏效了。任东阳绝对不会相信。
用强悍的精神力控制和拷问任东阳?不,他做不到,他不是那个擅长拷问且能力只能用于拷问的向导。
没有什么能说服任东阳。他们是彼此的敌人,任东阳的海域脱离罗清晨的控制之后,只要向云来踏进去,必然会激发他本能的反感。海啸是不可避免的。
但这场“海啸”,向云来要自己引发。
“妈妈在海域里跟我说了很多事。她一直都记得你帮助过她,还有,你很喜欢她。”洞壁射出的尖刺扎透向云来的身体,但这只会对他的精神力造成伤害,这种程度的痛楚向云来完全能承受。他已经在王都区地陷事件中,通过一次彻底的自我牺牲获得了超乎寻常的忍耐力。
“我不,我不!我没有!”任东阳的怒吼震得洞壁簌簌发抖,“我恨她,我不喜欢她!”
要激怒任东阳,唯一的钥匙就是罗清晨。既畏惧,也痛恨,他对罗清晨的感情复杂得连他自己都难以析清。
要怎样提起罗清晨,才能用一句话让任东阳失去平衡?
他最憎恨的人感激他。罗清晨扭曲了任东阳的人生,并且因这扭曲而感激任东阳。
这一事实被向云来提起,果然令任东阳疯狂。
洞壁中接二连三射出利刃,向云来的声音还在继续。
“小时候她也跟我提起过你,只是我当时还不知道那是你。她说我应该记住有一个人给予了我们母子无私的帮助。
“她只是给了你一点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暗示。
“她是因为相信你,她知道你很好,特别好。所以她信任你。你喜欢的人信任你所以希望你帮助她,而你做到了,任老师。我也感激你。”
利刃忽然全部消失。紧接着,洞壁中无数张脸——任东阳的脸纷纷凸显。它们像被肉红色的膜包裹着、压制着,五官紧紧地贴在膜上,扭曲而狰狞。鼓突的是眼睛和鼻子,凹陷的是大张的口腔。而所有脸庞都在重复一句话:“你撒谎。”
你撒谎、你撒谎、你撒谎!!!
没有躯体和四肢,就只是任东阳的脸。一颗接一颗,像无穷无尽的水母一样涌过来。
向云来猛地反胃。但他忍耐住了,伸手抓住其中一颗头。那颗头立刻在他手掌中融化消散。向云来转身抓住了另一颗头。
为了防止向云来入侵自己的深层海域,任东阳必然不会让自我意识出现在入侵者面前。但愤怒让他暂时失去了理智,这些重复的、呐喊的头颅呈现出海域主人的形态,那么其中一定有自我意识的踪迹。
不知多少颗头消失在向云来的手中。他像笨拙的、跳水的人扑进不断涌起的肉红色的海浪,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接触到那些怪异的头,头就会立刻消失。
终于,他抓住了一颗迟疑的猎物。
那个头没有立刻消失。
向云来表情狠戾极了:他怒吼着用手指抠开了那层如同水母表皮般顽固的肉膜,指尖刺入膜之下那颗正流淌着血红色浆液、如熟透浆果一般的头颅!
手指穿进去了。熟悉的触感,他仿佛穿过一层冰凉的水,在冷颤之后,他站在一片黑色的草坪上。
眼前的一切物体都有混沌的颜色,像随意涂抹的画面,但仍能认出他身处一个庄园。远处是灰色的石头房子,塔楼一样的水杉和山峦拱卫着庄园和这片广阔的花园。
向云来低头,发现自己的视线很矮。脚上是孩子的运动鞋,鞋子开始移动。他跑了起来。
他爬上修剪得规整的植物,站在与植物平齐的石栏杆上。
两个仆人跑来,跪在草坪上。他们用英语对话,称小小的任东阳为“国王”。
国王戴着松脱的王冠,指挥地上的两个人打滚、爬行、相互撕扯对方的头发扭打。他哈哈大笑,为自己顺利行使国王的权利而高兴。仆人拿来高尔夫球袋,提醒他应该去练习了,但任东阳没有理会。
他厌倦了,跳下栏杆继续往前走。他驯服了人,他还要去驯服别的东西,比如一匹马。
但还没跑到马厩,一条雪白的小狗出现在路上。看到任东阳,小狗立刻疯狂摇起尾巴,咧嘴笑着往他身边跑来。
像踢开飞往自己身边的球一样,任东阳狠狠踢开了那头小狗。
小狗发出悲鸣,摔在石头地面上。它后腿抽动,不明所以,仍呜呜叫着。任东阳回头对仆人说了句什么,天空正诡异地倾斜,一半天蓝一半金黄。仆人摇头:不行,不行,这是你父亲最喜欢的……
话没有说完,小狗再一次被任东阳踢飞。他抓过球袋,挑选片刻,抽出一根S级的球杆。这是他还不能够顺利使用的级别,坚硬,沉重。他总是无法用它准确地控制角度和力道。但它却是此时此刻绝佳的趁手工具。
仆人扑上来挡在小狗面前。任东阳绕过他们,对蹒跚往前挪动的小狗高高举起了球杆——用力挥动。
视野晃动,向云来用任东阳的眼睛逡巡四周。他在一个游艇上,隋司正凑近他,告诉他隋郁要到中国去寻找罗清晨孩子的事情。手中的酒杯里,红色的酒液正晃动着,映红隋司灰白色的西装前襟,像一摊血。
任东阳心中涌起的是毫不迟疑的杀意。这种情绪向云来非常熟悉:它不属于任东阳,它来自罗清晨。
“我会照顾好他的。”任东阳说,“王都区,我熟悉得很。我还有一位非常非常擅长寻找目标的好朋友,我一定会把他介绍给你的弟弟。”
罗清晨的杀意中掺杂了忧虑,与任东阳本身的恶意相互拉扯。任东阳忍住呕吐的冲动,把酒倒进了河道里。他走向被好几个人簇拥的独角兽人。
“如猊,一切还顺利吗?”他问,“我是说,罗清晨的克隆体,都活着吗?”
如猊:“怎么来问我?为什么不问你的好朋友?”他瞥了一眼正与宾客交谈的隋司。
任东阳:“这件事是你主导,问你是最清楚不过的。”
如猊:“活了一些,死了一些。就那样。”
任东阳:“活了多少?死了多少?”
如猊:“活了6个,死了……我不知道,他们都处理得很及时。”
任东阳:“怎么能够克隆出这么多个?”
如猊:“先克隆成功一个,再利用那个去克隆更多的。我们正在研究如何促使她们尽快性成熟,或者利用她们的卵子,或者利用子宫,毕竟自然妊娠生产下来的孩子,能够给我们提供更多的……”
任东阳手中的酒杯碎了。
他若无其事,抓起一条手帕擦净手上的酒和血。“我的另一个人格在愤怒。”他笑着说,“没关系,你继续说。”
如猊:“我从不知道你有两个人格。”
独角兽人和任东阳的交谈起初用的是中文,之后转为英语,向云来再也听不懂了。两人交谈结束后,有人问独角兽人为何说中文,他坦言:我在学习中文,我一定要到中国去,你们知道羽天子……
视野再次转换,经历了一些不知所云的记忆碎片后,向云来站在一个很长的楼梯下。他拎着高尔夫球袋,头吃力地仰着。一位与任东阳如今的长相十分相似的中年人一面接听电话一面往下走,任东阳就挡在他的前面。
“爸爸,我把你的狗……”任东阳稚声稚气地说。
话音未落,年幼的任东阳忽然向后飞去。
他父亲踹飞他的方式,跟他踹飞小狗的方式一模一样。
深层海域急剧动荡。向云来头晕目眩,眼前渐渐变得漆黑,只有任东阳的声音怀着愤怒和憎恨回荡:不许看、不许看——滚出去!!!
向云来猛然睁眼。他听到了隋郁在耳边呼唤的“我发誓”,但他有些不满:“为什么现在唤回我?我刚进入他深层海域没多久!”
“象鼩的形态散了。”隋郁正让他坐在自己怀中,手上则托着团成一团的象鼩。
象鼩的轮廓变化,意味着向云来精神力的急剧变化。隋郁当机立断,作出决定。
“我还要再入侵。”向云来喝了几口水,“我现在进去,很快就能进入他的深层海域……”
他这才发现,会议室中只剩他和隋郁,其余人都不见了。而外头传来一片喧闹之声。
刚来到走廊,立刻听见震动山野的虎吼之声!
厂子里的大祷集结起来,正与狼人、保卫人员一同护卫厂区。而在厂区的正门,一头威风凛凛的华南虎正屹立于铁门之上。
向云来只知道这是厂子里某个哨兵工人的精神体,他担心伙伴们的安全,探头出去寻找时,忽然看见广场中央的旗杆在摇晃。
抬头一看,旗杆顶端,一个展开棕灰色短小翅膀的羽天子正踞于铁杆之上。她立在旗杆上,像站在瞭望塔顶端,手上抓着对讲机,正不断发出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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