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逐渐缩小了,钻入缝隙,消失无踪。一个满脸沧桑的中年男人出现在胡令溪眼前。他没看胡令溪,俯身探了探伤者的鼻息,吃了一惊般低语:哇!这么严重!
胡令溪把他推开,护住母亲。他最后只记得那中年人粗鲁地把他甩在肩上,竟然就这样抓住松动的地基和岩石,把他带到了地面。
落地的胡令溪立刻往坑里冲,被父亲一把抓住。“信任他!”父亲说,“他是特管委的人,他可以帮我们!”
很久之后胡令溪才从网上偶然看到关于这位中年男人的信息:在联合国特殊人类机构任职的哨兵,精神体倍化的世界纪录保持者。胡令溪想起当时的情景仍会不自觉发冷,那条大得不可思议的眼镜王蛇,几乎能诱发所有人的巨物恐惧症。
那古怪的中年人在救护车到来之前,用粗糙的线缝合了母亲胸前被利器划开的伤口,这为急救争取到了极其宝贵的时间。但精神体完全不受控制地从她体内涌出,胡令溪满脸是泪,焦急不安。他听见父亲说:这样下去,即便她活过来,她也会变成疯子。
“求援吧。”中年人说。他拧开随身的保温瓶灌下半瓶水,深吸一口气,弹了下手指。
眼镜王蛇从深坑中爬出,遵从他的指使,往东边游去。那是二六七医院的方向,离这里的路程足有四十分钟,但两点之间的直线路程,只需十分钟。胡令溪甚至没有注意到中年人又跳回了深坑。他只记得,那条灰黑色的眼镜王蛇在初秋的雨幕中游动而去,渐渐变大,越来越大,比树木还高,比楼房还高……
除了哨兵和向导,没有任何人看到一条匪夷所思的巨蛇正在城市中穿行。
那奇特的景象无数次成为末日噩梦的素材,在胡令溪的梦中复苏。他总是梦见蛇的脑袋几乎顶破阴沉的雨云,游动速度极快,沉默得如同一枚蜿蜒的箭矢。
在ICU躺了半个月之后,母亲苏醒了。她花了半年时间才认出胡令溪,又花了半年想起丈夫的名字。她学习如何吃饭,如何说话,如何穿衣、洗脸、洗澡。她再也无法释放自己的精神体,那些曾亲密依偎着她的白鸽,已经因为海域的受损而彻底消失。
父亲接受了国外高校的邀请,带着妻儿离开这个伤心地。胡令溪在国外长大,但一天也没有忘记过这件事。黑兵的首领因为这次事件而变成废人,无数流言在地下乱窜。胡令溪打工得到的所有钱全都花在了收买知情者身上,终于与父亲一点点地拼凑出事件的全貌:这是地底人和半丧尸人联合的一场谋杀。他们不仅要杀死当时的首领,甚至在死前还要给予她最痛苦的折磨。
事件发生之后,王都区在短短的一年内经历了十六次首领轮换,最终上任的是一个地底人。
“我回来,就是为了找到当年做这些事情的人。”胡令溪转动手腕上的铁质手镯,“这是我妈给我做的,非常笨拙的十八岁成人礼物。她现在都无法顺利地说话,看到白鸽就会发抖,会害怕地上的洞口,无论大小。奇怪的是,她却记得王都区的事情。不是她当首领之后的事情,说她在王都区长大、我在王都区长大,很多很多细小的、快乐的事情。”
一片沉默。胡令溪低头,看见灰狼坐在自己的脚边,目光沉静,扫帚般的大尾巴绕着他的双脚。
“所以你并不是因为想得到奖金才去斗兽场打架的。”夏春说,“你从一开始,就打算接近地底人。”
“邓老三是傀儡。”胡令溪说,“但她是个有野心的傀儡。她把我带到库房,邀请我加入他们的时候,我告诉她我的来历。她知道那件事——当然了,她是现在的地底人首领,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件地底人引以为荣的事情?”
他看向邢天意:“这也是你绝对无法在黑兵资料里查到事件完整来历的原因。地底人和半丧尸人早就篡改了真实的信息,不必看,浪费时间。”
夏春:“是邓老三修改了你在斗兽场留下的记录。”
胡令溪悠然点头:“她早就想弄死那帮地底人老家伙。有我助力,何乐而不为?”
夏春:“她把你的名字和参赛记录全都删掉了。老家伙们没发现吗?”
胡令溪:“没有发现。老家伙们根本不管斗兽场的事情。”
夏春:“……斗兽场有孙惠然的参与。地底人非常讨厌这种外来的特殊人类种族……你是说,斗兽场的管理跟老家伙没有关系?”
胡令溪:“但斗兽场偏偏设置在011区。我猜测,011区为斗兽场提供场地,但不参与管理。他们只要钱。斗兽场的资金流向是一个值得深挖的问题,地底人那些老家伙一定拿了不少。”
邢天意插嘴:“他们要这么多钱干嘛?传说地底人其实很有钱,尤其是住在011区深处的那些地底人。真的吗?”
夏春:“钱对地底人来说没什么意义,不过是数量的增殖。钱不能够让他们生活得更好,也不能够阻止他们的身体岩化。”
邢天意:“……他们用不上钱,但可以给别人用?”
夏春和胡令溪对视。两人在这个问题上微微眯起了眼睛。
短暂的沉寂中,隋郁忽然问:“胡令溪,你知道那个蓝色的药剂是什么东西吗?”
胡令溪:“叫‘阿波罗’,一种能够令哨兵和向导陷入长时间惊恐,强迫精神体持续暴露的玩意儿。问这个干什么?”
向云来握紧了隋郁的手。在胡令溪提及“阿波罗”的时候,两人就紧张地交换了目光。隋郁当时立刻微微摇头,示意向云来不要说出去。
他回答胡令溪:“好奇。”
胡令溪毫不客气白他一眼。
向云来明白隋郁的想法。说出阿波罗的事情,就必定会牵扯到饲育所。隋氏显然是绝对不愿意让饲育所这种地方暴露在公众面前的,一切都要为下半年的特殊人类论坛让座。隋郁会提问,完全是出于惊讶:阿波罗居然早就是毁灭向导的武器。
意识到隋郁应该也是同样的想法时,向云来忽然感到一种难言的苦涩。他随身挎包的夹层里还有汤辰交托的40ml阿波罗。这件事他谁也没有说过。而现在,他更不可能告诉隋郁了。
“我出去透透气。”向云来说着,起身走了出去。
隋郁看见他的手机落在沙发上,忙抓在手里。正要起身追出去,手机恰在此时震动。
一条信息,发信人的备注是:任东□□业。
隋郁顿了一下,果断用密码解锁。
短信简略:向先生你好,你现在方便过来看看任老师吗?他的情况不太对劲。
隋郁盯着信息,连周围人说了什么都忽略了。胡令溪和夏春开始讨论如何进入011区时,他回复“好”,发出后立刻删掉了信息。
他把手机拿出去给向云来。向云来问他为何不继续听,隋郁耸肩:“怎么进入011区,不是一时半会能讨论出来的。”
他跟向云来告辞,说自己还有紧要的事情,随即离开了基地。
半小时后,他站在了任东阳的公寓门口。
强烈而澎湃的精神力从公寓门下流泻而出。在楼下值守的物业告诉他,这栋王都区里最显眼的公寓里住着不少哨兵向导,19层上下两个住户都跟物业反映,任东阳的精神力很不稳定,甚至持续几天大量溢出,已经影响到他们的生活。
很不对劲。隋郁从精神力的波动中察觉到任东阳的极度不稳定。他庆幸来到这里的是自己而不是向云来,擅看和删除向云来短信的愧疚已经烟消云散。
他敲响了门:“任东阳,我是隋郁。”
第101章
室内传来像呻吟的怪声。隋郁贴着门听。
做客的时候他观察过,任东阳的房子无论隔音还是安保都做得非常好,他察觉自报家门后,任东阳的精神力波动更加明显了。
任东阳就在门的附近,不会太远。
“我来看看你的情况。”隋郁说,“你现在需要帮助。”
门从内侧打开了。隋郁下意识退了一步。门缝中伸出无数手指粗细的触丝。
水母的触丝。
隋郁小心推门走入,看见任东阳蜷缩在玄关不远处,背靠餐桌,脑袋埋在两个膝盖之间。他的手紧抓自己的头发,痛苦的呻吟带着哽咽哭腔:“你……你哥哥……让他……让他来……让他来!”
他的周围有干涸的呕吐物,抬起头时,原本斯文的脸庞已经因为消瘦而显得狰狞古怪。
混乱不安的精神力越过隋郁的身体,往走廊涌出。隋郁连忙关上了门。室内十分闷,仅有玄关处开着灯,修补好的落地窗紧紧地拉着窗帘,没有一丝日光透进来。
隋郁想起一件事:向云来说过,任东阳曾称,他被夏春的手下注射了阿波罗。
隋郁摸到灯的开关,按下去时,任东阳忽然发出尖叫:“别!!!”
隋郁的背紧紧贴在了门上。他的银狐在一瞬间显形。这头勇敢的精神体在落地之后竟缩了缩前爪,浑身皮毛绷直,呲牙发出威胁的唿唿声。
墙壁上原来布满了银币水母,体型庞大,形态扭曲,往日那透着幽幽银光的蓝色伞状体上生长出许多无法辨明的赘物。它们贴附在墙上,墙壁像长出了无数肿胀的透明瘤子。而天花板上悬浮的水母才是最奇特的:它们紧贴着天花板,触丝在空气里缓缓摇动。隋郁仰视它们时,从下往上的视线,能清晰看到原本被触丝包围的躯体核心。那团应该呈现出蓝色钱币状态的东西,如今扭曲、膨胀,像怪物的口腔般伸缩张合。里头仿佛深邃无底,各种色彩随着它们的蠕动不断闪烁。
眼前仿佛不是一间能容人居住的房子,而是任东阳怪异海域的具体模样。
意识到隋郁和银狐的目光,其中一个水母忽然猛地张开触丝朝他们袭来——银狐在瞬间化作箭矢,击中了水母。
一击即中,它稳稳落地。水母因为受创而紧紧蜷缩成一团。
“……你的精神体变异了。”隋郁看着任东阳说。
精神体变异是哨兵或向导海域产生重大问题的表现之一。隋郁又问:“这跟隋司有什么关系?”
任东阳:“他可以帮我……把这些东西……弄走……是他……是他害我变成这样的!”
任东阳曾跟向云来说过,自己是在一次回忆中结识隋郁的。这当然是谎话。隋郁不会出席那种人员众多的活动。他认识的实际上是隋司。
隋郁忽然明白,任东阳和隋司的关系比现在看来的更加密切。比如遇到这种问题,向导总会先试图找精神调剂师来巡弋海域、清除糟糕的东西,任东阳身边明明就有一位野生调剂师,他却舍近求远。
“你可以找向云来帮忙。”隋郁说,“他在王都区。”
任东阳抬起脸瞪着他。满是血丝的通红眼睛里先是惊讶,随后竟笑了:“让向云来帮我?你这么大方……”
隋郁:“向云来可以以调剂师的方式帮你,我不是指让他跟你上床。”
任东阳:“他有什么本事……”
隋郁再次打断:“他比你想象的更有本事。”
一旦从最初看见变异水母的惊愕中镇定下来,隋郁的语气便十分平静笃定。然而他的平静和笃定激怒了任东阳,仿佛在短短的相处中,是隋郁发现了向云来从未被任东阳发现的那一部分,更光彩更明亮的部分,它映照出任东阳的落魄和狼狈。
“你根本不知道向云来巡弋我的海域之后会发生什么,你以为他……”
“我知道。”隋郁说,“我什么都知道。我是他的潜伴,我会为他解决海域里所有的问题。”
“你怎么……”任东阳的话戛然而止,一种惊恐在他目光里闪烁,“你知道?你知道?!”
他撑着餐桌站起身,屋子里怪异的水母在他的愤怒中开始颤抖摇动。
攻击在刹那爆发!
水母们的触丝绷直了,像长枪一样刺向隋郁。一直站在隋郁身前的银狐立刻化作盾牌,笼罩隋郁,挡下了这一击。隋郁手指轻弹,银狐在未恢复动物形态时,迅速化为十余支箭矢,爆发般弹射而出,准确扎入水母们的银币核心之中。
而就在他的精神体破坏水母结构的时候,隋郁察觉到,有什么踏入了他的防波堤。
这种被侵入的感觉,与向云来初次进入他海域时非常相似。但来者自然不是向云来。
隋郁立刻加固自己的防波堤。他连隋司的拷问都可以拒绝,何况任东阳。室内的水母在袭击中扭动挣扎,隋郁大步走向任东阳,手抓住任东阳的头发,照着他的脸猛地挥拳。
三下拳击,任东阳被揍得晕头转向。隋郁毫不留情,按着他的后脑勺,砰地一下把他的脑袋砸在餐桌上。
血从任东阳鼻腔中蜿蜒流出。他用最恶毒的话痛骂隋郁,隋郁低头说:“不必找隋司,我现在就可以让你的海域平静下来。”
在他身后,箭矢化作了数量庞大的银灰长剑。长剑闪烁着铁的锐色,激射而出,每一把都刺入一头水母。
一击还不够。方才箭矢击中水母,但只让它们的形态稍为混乱,很快又凝聚了起来。于是长剑刺入之后持续扭动、深入。攻击仿佛带着节奏,这是隋郁擅长的方式,他以一侧的手、胳膊和身体紧压住任东阳,现在羸弱的任东阳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而另一只手短促地以大拇指和中指搓出响声。长剑回收、攻击,再回收、再攻击……水母每每试图修补自身,下一轮的戳刺就会猝然而至。
任东阳狂吼挣扎,但随着水母被一个个击破、消失,他的声音渐渐微弱。
给哨兵和向导造成创伤的最直接办法,就是击溃他们的精神体。任东阳想要用更温和的方式——巡弋——来让自己平静,但隋郁不愿意让他这么舒服。
最后一只水母被击溃,隋郁松开了手。
任东阳从餐桌上滑落到地面,蜷缩成一团。眼泪、鼻涕和口涎在他脸上纵横,他无法清晰地说话,也无法准确地组装语言,隋郁弯腰去听,只听见他咬着舌头咒骂:“狗……你
……杂种……”
“我会把你的话转告隋司。”隋郁说,“以后有类似的事情需要帮忙请直接联系我,不要再打扰向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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