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罗小姐看完烟花便下山去,”叶阳疏吩咐身边小厮,“汝等可先去套车,在山门外等候,回府之后自去领赏赐。”
罗雪溪从他的话里似乎品出了什么,也低声让自己身后的侍婢到偏院拱门之外等候。
现下宇宙静谧,繁星满天。
两人于高山之上并肩而坐,共看山下万家灯火,一夜鱼龙舞。
手边是道童刚刚泡好的热茶,罗雪溪拢了拢狐皮斗篷,端起茶盏来默默喝了两口取暖。
“白日里在山道上,我买下这对玉佩,也不过是图一个好意头,”叶阳疏将那对比翼鸟杂色青玉佩从怀中取出,放在石桌上,“等到真正下聘礼的时候,我亲自去库房挑好玉料,让工匠用羊脂白玉雕一双比翼鸟来送你。”
“身外之物,青玉还是白玉,都无妨的,”罗雪溪转头看他,慢慢解释道,“我当时……却是想到了我父亲和母亲。”
叶阳疏闻言一怔,静静听她说下去。
“当初我母亲在闺中时,也是名门之后、娇生惯养,我父亲家里求亲时,外祖家犹豫了很久都没决定,最后是我父亲亲自去外祖面前起誓不负我母亲,最终才结下两姓之好,”罗雪溪放下手中茶盏,呵气如兰,“结果,成婚以后外祖家出了事,我父亲也总是离家在外求官,虽说他本人并未曾苛待母亲,但终究还是放她在祖宅与旁支同居了那么久。近几年方才团聚,母亲身体又衰弱下去,不能有其他子息,只得……只得主动请求为父亲纳妾,方才能延续罗氏长房香火。”
“我们叶家没这样的规矩。”
“嗯?”罗雪溪有些愣怔,“……什么?”
叶阳疏起身慢慢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抬眼看她,目光清明坚定:“我属意于你,此生再无他人。”
!!!
山下此时放起烟花,缤纷璀璨,绚烂繁华。
远远传来山腰处百姓们的欢呼声,倒衬得此方天地越发宁静恒久。
“嗯?怎的又哭了?”
罗雪溪呼吸一滞,方才注意到有泪水滚落脸颊,慌乱地抬手去抹眼睛,嘴硬道:“……才没有呢。”
叶阳疏从地上起身站直,将坐在石凳上的罗雪溪抱在怀里,柔声安慰道:“你放心,我们之间永远不会那般相处的,你信我。”
罗雪溪闻言回抱住他,一边透过他的斗篷缝隙去看山下城中的烟花,一边将面上的泪水蹭在他衣襟处:“……嗯。”
两人以这样的姿势依偎在一起,直到烟花寂寥阑珊。
“万一……我是说万一,将来我也像母亲一样,身体不好、不能久长呢?”
“那我就从朝中辞官,带你去看九州山河,游览名山大川,做一对逍遥眷侣。”
“那不成!你们家的压力,岂不是都要压在乔弟身上了?他本来就身体不好……”
“带着阿乔一起怕他碍事,打包送去王府托颖王殿下照顾就好。”
“噗嗤……我想象不出颖王殿下那个不稳重的人,跟阿乔凑在一起的模样。”
“太妃娘娘喜欢阿乔,不会让他受欺负的。”
“嗯,我看也是……”
在葭山脚下临近分别时,叶阳疏骑在马上望着车厢里的罗雪溪,突然向她招一招手,示意她伸出手来。
有了先前他在山顶的承诺,罗雪溪瞧着安心不少,将右手递出窗外去:“又怎么了?舍不得?”
“嗯,的确舍不得,”叶阳疏微笑着从怀里掏出一支金雀钗,沉甸甸地放入她手心,温声道,“月转庭花玉一阑,宝钗不卸待郎看……所以只好增补妆奁,以求美人眷顾,时时相思。”
车厢内作陪的侍婢们一听,都笑意盈盈地看自家小姐。
“偏又说些酸诗腐儒的话来,知道你于诗文一道上比我精通。”
罗雪溪将金钗插在发髻上让他隔窗看了一眼颜色,随后嗔怪一声“蠢物”,红着脸放下了帘毡。
04
时光不紧不慢地走着,终归还是来到了乾安十五年。
如梦魇一般的乾安十五年。
上一年,叶阳疏十五岁金榜登科,高中状元,被圣上亲授翰林院修撰一职,虽然叶相一家竭力谦恭、谨小慎微,但在圣上的温和敦促之下,前去叶府拜贺的官眷还是要踏破了甲第的门槛,硬生生逼迫叶家专门挑了良辰吉日来接待众方来客。
不过在办筵之前,叶家特地派过小厮到罗府传话,告知罗大人万勿携家眷前去拜贺,切记切记。
吏部尚书罗涛在京城的时日虽不如叶相久长,但能在短短三年之内高升到尚书一职,自然也不全是因为他与叶相师出同门。
接到小厮消息之后,罗府在一众“趋炎附势”的官宦之中成了一股清流,选择了“守身持正”。
当然,也在日后圣心翻覆之时的结党清算中得以幸存。
三月二十二,羌地生变,军情紧急,兵部侍郎杨棘献言,请圣上派十七岁的颖王带兵远征平乱,叶相力谏不可,一则颖王久在朝中不曾手握重兵,难以服众;二则羌胡地处边境乱军凶险,恐有闪失。
没想到,向来对待这位两朝重臣分外客气的皇帝却骤然发难,于金殿之上申斥叶氏结党为祸,不思报效皇恩,直到颖王主动上前恳请领兵出征,方才作罢。
旦夕之间,叶氏掌握了两朝的右相之位岌岌可危,人心思变。
三月末,颖王跪领虎符,亲率五万兵将出征平羌。
颖王离朝后,叶氏一族在朝上失却庇护,彻底在政斗中大权旁落。
暮春时节,罗府后院。
镜芳洲内飞红零乱、花香漫天。
罗雪溪身穿月白色寝衣跪坐在一片殷红芍药花间,乌发长如泼墨,淋漓曳地,只用一支金雀钗在鬓边斜斜挽起几缕发丝。
她原本朗若玉盘的面容明显地憔悴了下去,眼睑之下也出现了两片未曾休息妥当的、黯淡的青灰色。
形容枯槁的少女跪坐在花丛里,仿佛被身周开得极艳的花朵吸收尽了全部的灵气和鲜活。
“小姐……”侍婢站在花丛之外,远远地唤她。
罗雪溪一动未动。
“小姐……”呼唤声中带上了哽咽。
半晌,嘶哑的女声响起:“母亲病重,身为子女不可不尽孝道,我已经发愿在此地拜星七日七夜,以求上天为母亲赐福增寿。现下还有三日,不可中道偏废,失信于天。”
“是叶家,”侍婢拜倒在地,不敢看她,“是叶家来人了,说齐大非偶,请求、请求毁去与小姐的婚约。”
四天以来在花丛中傲然长跪的身影,在听到确切消息的那刻,仿佛伛偻了一瞬。
也仅仅是一瞬而已。
“……我知道了。”
早已嘶哑的嗓音,难辨悲喜。
小心翼翼站在侍婢之后、本想开口唤她的叶阳疏,最终还是默默咬紧牙关,将手负在身后,没有上前,也不发一语。
他就这样陪着她,站了半日。
罗雪溪跪在花丛之中,长风吹过,带来遍地芍药花香,其中有一抹温润圆融的檀香清楚地呈递而来,终究令她沉默着泪流满面。
但她始终没有回头看他。
去年三月,他们还在罗府后园带着乔弟作画,数月以后,叶阳疏年少登科,风光无匹。
但现在,叶家却已经是朝不保夕。
无论是士族、还是寒门,终究只是皇权之下,随用随弃的棋子罢了。
若是圣心有变,翻覆一姓之荣光,便在旦夕之间。
生为棋子,就连妄想善终都是奢侈的。
乾安十五年八月初四,皇帝下诏,右丞相结党营私、祸国殃民,长子自年少登科后不思报效皇恩、妄议朝政,罚全族财产抄没,族中已在朝为官者,腰斩弃市,其余男丁下狱论罪,女眷及十二岁以下男丁没入掖庭为奴,官婢遣返、私奴变卖。
后经有司查处,叶氏全族在朝为官者,唯右丞相及其长子,二人而已。
05
行刑前夜。
大理寺狱。
一道纤细的身影披着黑色斗篷,跟随在大理寺丞身后踏入终年不见天日的牢狱之中。
砖石阴寒,囹圄幽深,偶尔还伴随着获罪之人在接受刑讯之后的哀嚎。
“恩师和阳疏那孩子就在前面,这两名狱卒会陪着你一起去,有最多一刻钟的时间留给你探视,”大理寺丞就此停步,转身对着斗篷人嘱咐道,“皇恩浩荡,不容置疑,但我心中有愧……所以雪溪小姐自己前去吧。”
“多谢大人,”罗雪溪向他敛衽为礼,“雪溪看看就走,必不会让大人为难。”
“本官……能理解。”
随后,大理寺丞带着其余人等停在原地,目送着她跟着两名狱卒向前走入更深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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