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十日,按旧俗,周父周母要陪着周子渊去面见圣上一家。
重来一次,仍是太和殿,仍是高高在上的陛下和比一般女子要健美得多的将军之子皇后,和在他们映衬下,显得格外清瘦的太子殿下。段淬珩这次并未着红黑色太子蟒袍,反而反常地穿了一身白衣,面上戴着一个米白色薄纱式口罩,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和孤兀掩入薄布下的高挺鼻梁。
两边自然是合礼仪地说了一串套话,赐了座,周延盛说自己惶恐,陛下说不必。皇后说子渊只在皇宫宴会里得见,此番看,倒是和淬珩般配得很,两个孩子,一对璧人。
太子病弱是真,先母未逝时,由主星上适龄少男少女口口相传的俊美容貌同样是真。听到这话,只是浅浅瞥过来一眼:“母后谬赞了……”话没说完,已经咳嗽了几声。
“这几日旧疾犯了,还望莫怪。”
“是不是没喝川贝秋梨汤?”周子渊下意识说出口,却见在座两对夫妻都有些意外。
满场静默,段淬珩笑笑:“都是小时候喝的甜汤,没什么用,早不喝了,为难你还记得。”
陛下像是才想起来似的:“竟忘了,子渊小时候当过太子伴读,从小认识,也可算青梅竹马了。”
太子只说:“父皇,他配我,低就了。”
这一声出来,周父周母几乎快要跪下。这几日本就在说太子性子柔软,鲜少逆忤,这次阵仗这么大,虽无甚大用,但也罕见。这时又来这一出,实在不知道怎么往下接。
倒是周子渊先开口:“是我高攀太子殿下。”
陛下说:“什么高攀低就,朕瞧着,是极好的一对。”
太子只是又咳嗽了一声,不再说话。
眼看就要聊不下去,还是皇后开口:“我看着,我们几个老人家在,他们自然都不好讲些体己话。不如淬珩,子渊,你们俩在这里头好好逛逛,像小时候一起读书那样。我们几个呢,就说些亲家的话。”
太子无可无不可,周子渊谢恩,问他:“淬珩殿下,可愿带我在这皇宫里逛一逛?”
太子起身,说了句:“离我远些,会过病气。”
周子渊往他身侧走了两步,段淬珩叹了口气,随他去了。
越逛,越沉默,宫里景致极佳,据传仿的是古地球圆明园的构造,他们在流水廊桥之间,绕出御花园,到了东宫。
里头一派萧条,只是花草虽疏,自有一番景致,边上几只青竹探出翠绿的枝叶,映出一片浓淡相宜的竹影。
“进来吧。”太子带他进了一间偏室,摘了面纱,露出那张惊为天人的脸。他的唇不知怎么的,极红,像朵盛到快败的玫瑰。
段淬珩随意地关了门,问他:“何苦嫁给我受罪?”
第一句话直白得很,甚至都不像记忆中沉默寡言的他。
当年他们也在花园里逛过,不过是切实地观赏各类景致,太子殿下会偶尔讲些典故,后看他心不在此,也就只是带他到湖边看小桥流水。
“何为受罪?”
“朝廷形势如何,周家长子不可能看不明白。周家不和我栓在一起,或许还有些保全的希望,你表现得如此情愿地嫁我,你家,可就跟我这个废物太子彻底绑在一起了。”
周子渊笑了:“我同太子将成一对,两人同心,不本就是应当的?”
段淬珩没说话。
“何况,和殿下绑在一起,或许才是个机会。”他补充。
太子笑笑:“原来如此,想着一步险棋?”
他的笑意不知怎么的,除了嘲讽,竟还有些苦。“但我确实没什么可以给你们的,姻亲是不得不结,但想法子告诉别人,周家和我没关系,或许还有些机会。和我连手,那实在是一艘破船想救一个自愿溺水者。只会下沉得更快。”他说着,又咳嗽了几声,脸颊泛上浅浅瑰红色。
周子渊叹了口气,说:“真的没备汤吗?多少喝点?”
第3章 03 花纹
太子没应这声,只是沉默地看着他,那目光不知怎么,烫得周子渊心底有些疼。
“早就不喝了,”他最后回答,“太甜,没用。”
是吗,他一直以为太子嗜甜。东宫内常备碧玉翡翠糕,他搬进来,实在乏力时,常多吃几口。后来更是加了提拉米苏,布朗尼,巴斯克一串。
“不爱吃甜吗?”周子渊问。
对面人没回答。
“药呢,中药西药,总是要吃。”
太子眼睛眨了眨,鸦羽般的睫毛微微颤动:“不必关心我。”
“你是我的夫君,我可不想守寡。”周子渊凑向前,太子下意识地退后,只留下一阵清淡的茶香。
他又剧烈地咳嗽一声:“你要是愿意,两年,三年内,总是可以找到方法和离,放你出宫。”
周子渊叹了口气。
他之前只觉得段淬珩总是少言,可从不知道他说起话来,竟然会像一只刺猬。一只貌美的,说着伤人的话,却只让他心酸的刺猬。
他说:“我没想过同你和离。像你说的,绑一起,我很乐意。是我,我愿意同你结婚,而不是出于周家对君王的忠诚。我嫁给你,不是嫁给一位太子殿下。”
段淬珩听到这,仍未有何动容,只是面上潮红将消未消,再配上极冷的神色,反差得让他甚至觉得有些可爱。
重生一遭回来,太子殿下似比之前记得的要生动不少。
周子渊无惧这些,冷眼,前世早就受惯了,现下,至少是太子的一双剪水秋瞳。
“殿下只说我配你,算是低就。你配一个岌岌可危的周家,难道就不算跳进火坑吗,殿下如此,莫不是嫌我们这艘到处漏水的船太破旧?”
段淬珩似有些惊讶,但很快回答:“你怎么想,都无所谓。”
“我只希望你不要总是赶我走。”周子渊回答,“我们以后会是一家人。皇后盼着把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一并碾死,却不会猜到我们还能反咬一口。”
段淬珩深深叹了一口气。周子渊不知为何,终于听出点旧时殿下的感觉,近似纵容,一时间,甚至有些心安。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只希望你日后不要后悔。若是假的,至少要跟我绑一起两年,哪怕是周公子,也会发现做戏的日子不好过。”他说着狠话,面上却没有什么强硬表情,仿佛只是平静地同他谈书。
“日子不好过,殿下更要好好治病。”周子渊说,“咳嗽这么严重,叫御医再来看看吧。”
他明明记得上辈子,段淬珩这天不曾病得这么厉害。
离别前,周子渊的要求下,他们建立了通讯器连接。
段淬珩的私人通讯号头像简单,是夜空里的一颗星。没有签名,没有动态,如不细看,仿似不存在。
看到活生生的段淬珩,周子渊的心终于定下,不再每日问昭越今夕何夕。他也终于有动力梳理此刻朝堂上复杂多变的关系。
锦朝现今一分两派,文有周顾,武有程苍。
周苍承开国功勋,先祖赐爵。
顾家是段淬珩母族,有辅景帝中兴之功,过去十几年间帝王借周家制衡顾家,到现今,周派势大,帝王又提拔上了不少新生世家。继后来自程家,先帝在世时逐渐兴旺,因与联邦一战而彰显威名。而苍家则绝不涉政,世代守边疆,鲜少出现在朝堂,十足的避世风范。
上辈子周子渊借错一把刀,反倒被之扼腕割喉,逼得段淬珩救他。
这辈子,他想来想去,除了保全自家,还想为当今太子二王子殿下,戴一顶白帽子。
前世避祸,一败涂地,既然一昧退让毫无活路,不如主动出击。
理想远大,现下全是一团乱麻。
致使周家灭门的通敌叛国信物到底是何人所放,他全然不知。破釜沉舟递出的皇后一族锻兵谋反的手书被倒打一耙,倒是让他看清了自认为的平生至交。若不是最后关头想起结交的星际海盗,周家嫡系,恐怕全都难逃一死。
一朝重生,才察觉身侧人人皆戴面具,他从来自负自己识人本领,此番回来却只觉疲累。
但桩桩件件中,但最令人吃惊的,恐怕还是太子建造的密道和那一副琉璃般透明的机甲。
太子殿下,貌若好女,自幼聪颖,八岁便册封,精神力却低下。成年时首测精神力,不仅未到皇族平均A值,甚至落在D级末端,无法进入皇家军事政经学院。一年后,顾皇后病死,陛下提了程贵妃为后。同年,四皇子以第一名S级身份考入军事学院机甲系。
自此,太子淡出政权中心。
那时的他在干嘛,他在政经学院与人谈修身治国平天下,偶尔提起太子殿下身份地位之尴尬。身旁甚至有人打赌,不出五年,东宫人选,恐怕要动上一动。五年后,却没想到,平天下里,周家,要是被牺牲的那个。
但既然敌在暗他在明,修身养息等就是。重生一趟,别的没长进,耐心,确实多了不止一点。
剩余二十天,周子渊同人逢场作戏。礼部前同事问起他在干嘛,他八风不动地回:“备婚。”
有人在政治同学群里叹他大好前途变为现今,不少人附和着扼腕叹息,他心平静气:“焉知非福。”
终于他的大学同学,平生至交,张承寅再三询问后,他同意了外出小聚。
张承寅父亲算是周祖父门生,是新涌出的文官,在民政部颇有声望。他和张承寅自幼熟识,当年他要当太子伴读进皇宫读书,还很是伤感了一阵。此番要见到当时撺掇他递手书的好朋友,周子渊甚至笑上了一笑。
约在白玉京,主城的第一高楼,取的李白典故“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从最高层往下眺望,倒颇有点遗世独立的味道。
对面人仍旧风度翩翩,眉宇间带着对好友的几分担忧:“此番圣旨下得如此突然,要把你许配给那个废太子,恐怕陛下是铁了心要整治周家了。”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周子渊回,“隔墙有耳,承寅可得小心。”
“我不过是替你伤心。”对面人叹了口气,“还说我们俩以后要坐上财政部和民政部的首交椅,碰上一碰。”
周子渊笑:“现在不更好,一步到位,以后你可是要为我服务了。”
“真没不平?”对面人有些诧异。
“只是跟太子见了一面,觉得还不错。”
“我可不知道你是个恋爱脑。”张承寅说,“还是跟太子生份些,到时候伺机和离,才有机会争取一线生机。”
是了,当年接到谕旨,周子渊第一时间和张承寅商讨,那时他也极力劝他同太子保持距离,以免被牵连。
当时自己本也对讷言的太子没什么好感,更不想被卷进顾家那些棘手事里,自然照做。
现在想,敌人想明面上把他们绑一起,当然更希望暗地里他们永远不要合作,才更好各自击破。
周子渊说:“再议吧。”
张承寅劝来劝去,话语间都是为周子渊考虑,甚至要为他的自暴自弃而生气。
“子渊,我知道这很难受,但你也不可就这样放任自流,总要振作起来,搏出一条生路。”
而周子渊听着,甚至分神想了想皇室工匠送来给他挑选的礼服腰带花纹,应选哪一款。
上辈子匆匆乱点,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
“我知道。”周子渊说,“多谢承寅。之后我虽不能干政,但还是请你替我多留意消息。”
“这是自然。”张承寅眉间皱纹终于松了些许。
“现下先吃饭吧。”周子渊说,“还没问你上次相亲怎么样。”
张承寅摆了摆手:“我爸实在太急了,这刚毕业一年,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就见了一面,没再联系了。”
“我记得你说姓程,不会是程家人吧?”
张承寅眼睛轻轻一眨,笑了:“怎么可能,我家还是攀不上皇亲国戚的。”
周子渊也笑:“开个玩笑。”
两人相安无事吃饭,聊起了大学里的趣事。
回家后,周子渊下意识地拨通了段淬珩的投影。对面没接,拒绝后,问,大婚之前不能见面,有何要事?
周子渊回答:“太子腰带花纹选了哪一款,我有两款对比来去,无法抉择。”
2/69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