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且这是第一次,有人追上克莱恩的步伐,与他并肩。
陪伴总是会让人的意志懒散。在流浪魔术师又一次赖床、迟到了预定的表演后,克莱恩深刻地明白了这个道理。作为让梅林·赫尔墨斯变得不务正业的补偿,他让阿兹克向他许愿,在感到魔药消化的同时,他松开捂住古典礼帽里的手,飞扑而出的白鸽扇着翅膀撞在阿兹克脸上。满足恶作剧心理的魔术师笑出了声,在年长的爱人生气前踮起脚,以吻封缄。
而后在某一天,克莱恩突发奇想。他盘腿坐在床上,怀里揣着请裁缝绣了羽蛇的枕头,一脸严肃地道:
“阿兹克先生,我想和您牵手。”他顿了顿,补充道,“在塔罗会上。”
克莱恩花了十分钟给阿兹克解释他故乡的习俗。其实也算不上习俗,不过是仍在校园的年轻男女想方设法在老师眼皮下宣示主权的幼稚举动。少年少女们处于最为青涩的年纪,既不敢大摇大摆地在校园里公开自己的恋情,又不甘心于默默无闻地度过这段时日——谈了恋爱的人总会想要向全世界大声宣布自己的爱情,就像踱着步抖尾的开屏孔雀。于是他们只能在各种微小的细节上展示对彼此的所有权,如体育课混在一组的跑步名单、上数学课时课桌下交叠的双手,以及绣了对方名字的校服一角。那是和青梅一样的酸甜爱情,是在没有诡秘和疯狂的和平世界里衍生出的年轻颜色。克莱恩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自从他们恋爱以来,他便肖想这件事很久了——尽管他已经是个脱离学校多年、早在社会染缸里被浸成老油条的社畜了,现在更是在非凡世界里摸爬滚打成了天使,但他偶尔还是想幼稚任性一下。
显而易见,阿兹克同意了。他从不会拒绝克莱恩这些无伤大雅的请求。
在克莱恩将阿兹克拉入塔罗会时,出于私心,阿兹克选择了距离“世界”最近的位置,也就是长桌侧面的最下方。在这个距离,薄薄的一层灰雾挡不住克莱恩的表情和动作,他们甚至能低声交谈而不被其他人听见——天使的听力总是异于常人,更何况在“愚者”的默许下,他们还能动用一些非凡手段进行掩饰。于是,克莱恩自然而然地认为,在塔罗会上牵手也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
而后便发生了塔罗会开头的那一幕。
克莱恩盯着坐在长桌最上首的“愚者”,十分想穿越回廷根时期,把那个为了逼格而选择青铜宫殿的自己摁在桌上暴打一顿——虽然这座宫殿并不全靠他的意志建立,还有部分来源于那位“福生玄黄天尊”留下的烙印,在多方因素的作用下,灰雾才能在他浮起念头的那一刻完成穹顶的构建,但这并不妨碍克莱恩因为无法满足自己的私心而抓狂。可惜他现在顶着格尔曼的皮,不能崩人设的念头已经刻进了他的潜意识,疯狂冒险家只能冷气全开。在桌下被挡住看不见的地方,他的双脚化为触手,遵从本心,毫无形象地缠上阿兹克的脚腕,表达自己的委屈。
他第一次发现塔罗会的青铜长桌有这么大!
大到他和阿兹克根本不可能在桌下牵手!
拼了老命也只能牵一个触手!
这和他的想象完全不一样。他以为他们能坐在塔罗会的角落,在开会时,他可以把手掌放在阿兹克的手背上,人体的温度透过角质层传进他的感受器,修长的手指缓慢滑过略显粗糙的皮肤。塔罗会成员在自由交流,他们在长桌下偷偷牵着手,“愚者”坐在最高位上,托着腮看着他们。这种隐秘的调情方式让他诡异地兴奋起来。仿佛是流浪魔术师做久了,梅林的行为古怪也传染给了他。尽管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远远比不上他们曾经的约会或者旅游,但从敲定这件事的那天起,期待就在克莱恩的心底生根发芽。他忍不住嘲笑自己的幼稚和任性,然后扑在阿兹克的身上,环着他的脖颈,思考起下周的塔罗会要做些什么。
而他那被兴奋蒙蔽的大脑完全没考虑到牵手失败的情况,后果便是他面无表情地坐在青铜座椅上思考人生,触手比本人更诚实地向阿兹克表达了委屈,在想出解决方法前便将自己送入阿兹克的手中,并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安抚。
这片青铜宫殿的宏大足以和巨人王庭媲美,自然,这长桌也小不到哪去,座位的间隔至少有几米,更何况他们所在的拐角了——斜边必定比直角边都长,勾股定理亲证,克莱恩的数学水平能更是能让他目测出和阿兹克之间的距离。所以为什么他会忘了如此重要的因素?克莱恩不想回答,他的脑子大概是被盲目痴愚了,序列二就能拥有本途径序列零的能力并反作用到自己身上,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如果这是个圆桌,那他们说不定还有机会牵上手。克莱恩开始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或许他应该把塔罗会改名为圆桌骑士会?那他和阿兹克是不是就是亚瑟王和兰斯洛特的关系了?他被自己逗笑了,作为一个没有文学素养的理工男,他对圆桌骑士的了解仅仅来自几部出名的樱花国动漫,而非亚瑟王史诗的原著——那可不是一个好结局。况且将长桌从长方改为圆形并不能让他们间的距离减小多少。问题出在巍峨的宫殿和过大的长桌上,这二者是配套的,宫殿大了,为了维持相同风格,桌子也便大了。克莱恩在脑子里模拟了一下,若是他和阿兹克的距离近到能牵手的程度,那这圆桌得小得像过春节吃饭的家庭圆桌,塔罗会的逼格一下从神秘邪教组织跌到了过节走亲戚串场,说不定吃完饭大家还能一起搓个麻将——五磅的,再多一点,执掌好运的黄黑之王就怀疑自己会输到底裤都不剩。
那他和阿兹克是不是还得给成员们发个红包?虽然克莱恩的年纪并不比塔罗会成员大多少(事实上他是男性成员中岁数最小的那位),但阿兹克这位从第四纪活下来的老怪物倒是当之无愧,作为他的伴侣,克莱恩的辈分也被拔高了几个层次,况且要是算上他被吊在源堡上的几千上万年,这里所有人都得喊他一句老祖宗。想到给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小太阳包红包的场景,克莱恩浑身一抖,掐断了自己跑火车的思绪。
于是克莱恩绝望地发现,他大概,可能,真的,没法实现在源堡开塔罗会时和阿兹克牵手的梦想了。
现在向自己许愿还来得及吗?他积攒了这么多的愿望之力,总得有一款能满足他的愿望吧?
但非凡能力大概不能以常理实现他的愿望。他渴望的是像旧日地球的普通学生情侣一样,偷偷牵手,逛街,约会,以此弥补他埋在心底的、对没经历过的青葱岁月的遗憾和对旧日故乡的怀念。“奇迹师”只能偷走他和阿兹克的距离,让他们的手穿过折叠空间碰在一起,而这和阿兹克牵着他的触手并无区别——总归是非人生物靠着非人手段达成的对人的追求,而他已经过了自欺欺人的年纪了。
克莱恩难得沮丧起来。希望落空并不是件好受的事,尽管这和他迄今为止经历的事比起来太微不足道了。他曾有许多希望,比如希望老尼尔摆脱他的账单,比如希望邓恩成功将戴莉追到手,又比如希望自己回家时父母仍然健在,他还来得及将没发的年终奖拿去买两件脑白金,毕竟央视反复播放的“送礼就送脑白金”已经深入了老年人和青年人的心,不会被啰嗦的老妈念叨“又买这些不实用的干嘛”。这些希望无一例外全落空了,他已经习惯了从山顶跌下去的感觉,也习惯了接受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的常态。他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所以剩下人生里每一个实现的愿望都弥足珍贵——比如拯救能遇到的每一个普通人,又比如阿兹克的提前醒来。他开始期待生活中的每一个小奇迹,它们让他如此快乐,就像烘培好的焦糖小熊饼干,他嚼碎这些焦糖味儿的惊喜,觉得自己快要上瘾了。
在小熊饼干里混入一颗苦瓜糖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克莱恩想道,那股苦瓜味儿让他的触手像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来,有气无力地躺在阿兹克腿上,也不再张牙舞爪地乱动了,只是本人还坐得笔直,但之前那股冷冽的气势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果然还是很遗憾啊……
克莱恩突然感觉有什么缠上了他的脚腕。他没法做出大的动作,比如低头去看,这会让塔罗会其他人的注意力转向这边。但“小丑”的灵性直觉忠实地将触感反推成画面传递给了他的神经——那是一条阴绿色的、鳞片缝隙里开满羽毛的蛇尾。毫无疑问,这条蛇尾属于阿兹克,克莱恩在各种地方见了阿兹克的神话生物形态,在陵墓,在海上,或者在他们玩得比较疯的夜晚,不止一次。羽毛和鳞片隔着黑色短袜摩梭过他凸起的踝骨,而后钻入西装裤笔直的裤管,向他的小腿攀去。
克莱恩因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险些绷不住表情。他伸出自己的触手,和蛇尾交缠在一块儿,阻止它爬上更为敏感的大腿,本人则瞪了阿兹克一眼,比出口型无声地质问他。阿兹克笑了笑,双手在桌下握着他软塌塌的触手,不含情色意味地抚摸着,以平时抚摸他脊背同样的力道和手法。触手可比克莱恩本人诚实多了,灵之虫欢快地在肢体内爬来爬去,这只大型怪物被摸得很是舒服,如果他的神话生物形态不是触手组成的漩涡而是橙黄的大猫,那这只橘猫已经被撸得翻起肚皮打起了呼噜,完完全全地沦陷在了阿兹克手中。
塔罗会仍在继续,而两位天使在长桌下进行着一场诡异的角逐。“正义”小姐清脆的声音回响在穹顶之下,而克莱恩和阿兹克都没有心思去听成员们到底讨论了什么。他们双腿化为触手和蛇尾纠缠在一起,其余触手被阿兹克拿在手里揉捏,而蛇尾的尾尖终于穿过层层阻碍碰到了克莱恩的手指,被克莱恩没好气地抓住。两位神话生物幼稚得像还没长大的小孩,而且还意外来劲儿了——这一点都不合理。等克莱恩意识到他们的行为有多蠢后——大概是比执着于在塔罗会上牵手愚蠢十个百分点——他才终于停下了拉扯阿兹克的羽毛。
而这时,那股苦瓜味儿已经烟消云散了,不能牵手的沮丧被阿兹克一搅和,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克莱恩甚至不太能回忆起那是什么感觉。心思聪敏的占卜家终于转过脑筋,发现了爱人无言而有效的安慰。阿兹克冲他的学生眨眨眼,也和他比口型,无声道:现在好些了吗?
克莱恩揪了揪还在手里的尾巴尖,一言不发,心里淌了一整个巧克力工厂的糖浆,能做出堆积成山的焦糖小熊饼干,吃了后保准长蛀牙。他明白阿兹克的意思:他们没必要纠结于是否像个凡人一样做每一件事,毕竟他们都得承认自己非人的本质,在此基础上,他们才能进行人性和神性的讨论。或许是太渴望做一个普通人的缘故,克莱恩常常会在这上面钻牛角尖——虽说大部分时候自己就能调节好,但被人爱着,在关心下明悟到这个道理,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他是被爱着,被包容着的。
而且他的爱人如此优秀而温暖。
克莱恩低头盯着青铜长桌上的花纹,复而抬起头,对阿兹克眨眨眼,无声道:好多了。
因为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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