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上他吊儿郎当油盐不进,大字不识支支吾吾。
课下他用食指在地面、桌案或者随便什么甚至是空气里,一遍遍画出他独有的苍酉字迹。
不知不觉已经走近棺材了,入眼的是刺目的白和白中格外醒目的黑。
是白帆和黑色的棺木。
顾承年漫不经心烧着纸钱,抬眸看见顾棉,笑了声,轻声道,“阿棉可算来了,你皇兄我现在还没用晚膳呢。”
“你来了,皇兄就走了”,顾承年起身,把位置腾给顾棉,然后亲昵地揉了揉顾棉头发,“阿棉晚上要是怕,可以着人来清宁宫告知皇兄。”
“别这么看着我呀”,顾承年语气越发温和起来,“我的母妃当年只是个昭仪,温妃娘娘帮了她不少,她才能升贵妃,我跟你自然比跟太子要亲些的。”
顾棉轻轻点头,装作听不懂这话里的拉拢。
顾承年叹了一声,“你要是有亲哥哥,为兄待你也不比他差的。”
“罢了”,顾承年最后拍了拍他头顶,“阿棉一直这般天真下去也好,左右为兄能护你。”
“你啊,小心点太子,总没个心眼要吃亏的”,顾承年似犹不放心,嘱咐道,“他母后是六宫之主,他这个嫡长子注定要压我们一头的,你能指望他真对你好么?”
顾棉懵懵懂懂点点头,道,“大皇兄也这么说,他说华贵妃是踩着我母妃上位的……”
顾承年脸色稍变,皱了眉头,怎么太子跟他说的话,他就这么毫无顾忌说给自己了
难道……
“为兄从前告诉你的话,你也都说给太子了?”
顾棉嗯了一声,疑惑道,“不可以吗?”
“你……”顾承年一时对这傻得可爱的弟弟有些无语,他抿了抿唇,道,“当然不可以,为兄只说给你一个人听的。”
——算了,他跟个傻子计较什么劲。
“不说了,为兄还有事,就先走了,阿棉也别太伤心了。”
难怪太子总跟他过不去,他得找个机会帮太子一把,化解这些“误会”。
顾承年匆匆离开了。
顾棉撩开衣袍,在蒲团上跪下。
这一夜,依旧很漫长。
顾棉回府的时候,正是快要黎明,天最黑的时候。
寝殿的门紧闭着,顾棉推开一条缝,月光斜着从脚底下穿过去,在漆黑一片的地面上画了道细长细长的白光。
顾棉轻轻皱眉,为什么下人们没听他的话点灯?
顾棉拿起桌上的火柴,点燃了油灯。
第一眼,没看到周卜易。
顾棉的目光仔仔细细在殿内搜寻,遍寻不到周卜易的身影。
——人呢?
顾棉轻手轻脚走过去,打开衣橱。
——果然躲在这里。
顾棉伸出手,搭在美人后颈,“你是不是要本王把柜子也都钉死?”
——周卜易,你东躲西藏又能躲到哪里去
周衍原本缩在角落,没什么动静。
在听到“钉”字时,他忽然狠狠皱了眉头,然后偏头一口咬住顾棉的手。
周卜易下的死口,顾棉的手几乎是瞬间就被咬出了血!
——好痛,这猫怎么还咬人呢?
尝到血腥味,周卜易才松开牙齿,往地上啐了一声,将口中鲜血尽数吐出。
眼里的嫌恶之色分外明显。
“给我倒杯水来”,周卜易对着空气挑眉,嗤笑,“你的血这么脏,咬你我都嫌恶心。”
——他在跟谁说话?诏狱的人么?
“王爷何必执着于我一个小小的谋士”,周卜易轻蔑的笑着,目光里全然是不屑,“您出门前怕是没照镜子,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德行。”
“滚吧,您那尊容,实在是漂亮得叫人倒胃口。”
顾棉抚摸着手背上的伤口,试探着凑上去,与正陷入幻觉里的人交流,“本王叫什么名字?”
——是顾承年还是顾良平
“周卜易!” 顾棉斟酌着力道,掐住美人下颌,“叫本王的名字,本王饶你一死!”
——这样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但看他的反应,应该是偶尔能听到几个比较特殊的字。
“死”美人目光依旧盯着空气,“我谢谢您啊。”
顾棉不动声色挪了挪位置,让周卜易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你觉得孤会轻易让你去死吗?”顾棉深吸气,学着太子霸道的口气,扬起下巴,白眼几乎翻到天上,“你,孤势在必得。”
周卜易反应不大,只是那双美眸越发森冷幽寒。
——没关系,一个个试嘛,本王有的是耐心。
顾棉忽然轻笑,伸手摸摸周卜易的脸,“死?你说,这会不会太便宜你了呢?”
周卜易忽然暴起,一巴掌扇在顾棉脸上,“随便你好了,王爷在这神都几乎是一手遮天,自然是怎么折磨草民都行。”
顾棉被扇得有点懵,他眼神暗了暗,平复了一下心情。
——看来是顾承年没错了。
“好骨气”,顾棉势要今天就把来龙去脉都套个明白。
他温柔笑着,手却毫不留情握住周卜易纤细的脖颈,“你真当本王没有脾气?”
“你说,本王该怎么惩罚你呢?”
周卜易瞳孔骤缩,但他很快又恢复那幅无所谓的样子,甚至还挑衅一笑,“想怎么样都行啊。”
“最好是快点弄死我,否则来日你一定追悔莫及。”
顾棉想,周卜易还是那么神气。
即使身处绝境,他也永远不会低头。
他一直都是那个高傲的,不可一世的周卜易。
他几乎不把任何事物或者人放在眼里,即使是皇室是天子,他依然会用一种藐视的眼神看着他们。
然后眉眼带着不屑的笑,红唇吐露凉薄的话语。
“不过尔尔——”
顾棉忽然就不忍心再试探下去,他又一次在周卜易面前弯下腰,把缩回角落里的人捞出来,抱到怀里。
这是一只孤傲的猫,一只喜欢用爪子挠人的猫。
还很不识好歹,冲着所有人都喵喵乱叫。
顾棉想,哪怕这是我的猫,我是它的主人。
恼了它,它也依然会毫不留情一爪子拍在他脸上。
只有偶尔它心情还不错,才可能赏脸让他撸两下,顺顺毛儿。
顾棉抱着人去了书房——他哪里是买了个私奴,这是买了个需要时刻供着的祖宗。
——你是我主子。顾棉有些挫败地想。
管家许永元安排人烧水去了,过会儿他还得给他的猫主子擦身子。
擦完身子还要哄主子吃饭……
顾棉扶额,颇有一种自己在奶孩子的感觉。
还是个特别叛逆的。
天光渐渐大亮了,周衍安静下来,目光落在面前的《恭听圣事录》几个大字上。
——怎么又失控了呢?
他的视线移动了一下,看到顾棉手上的牙印,呼吸一窒。
“下回奴发病呢,爷离奴远点儿”,美人手指轻轻敲打桌面,“省得您当奴是条疯狗给丢了。”
周衍仰头去看顾棉的脸,却赫然看到一个鲜红的掌印。
“挺好……”周衍把脑袋低回去,“真像个挨了打的登徒浪子。”
“爷今儿再去问青天,记得带个面罩。”
周衍轻声,“丑死了。”
第9章 奴要勾搭别人跑路了
顾棉低头,伸手把美人的脸掰过来。
拇指抹去他眼角水痕,顾棉抬起手指,指尖上有一点湿润。
“呵”,顾棉意味不明笑了声,他认真看着美人不住躲闪的眼睛,“本王告诉你,不可能。”
——丑哭了?
周卜易,你什么时候才能对我说点真话?
“你是本王的奴,本王碰不得你?”
——周卜易,不要再推开我了。
“要么你快点把病治好,要么本王陪着你疯。”
顾棉很有耐心,喂“猫”的动作也越发熟稔起来。
他拿起一块干净毛巾,系在美人脖颈。
他轻轻吹凉了勺里的青菜粥,今天膳房在里面加了点打碎的玉米粒,整碗粥看起来鲜艳了几分。
他喂得很慢,很慢很慢。
喂几勺,就看看美人神色。
若见人蹙眉,他就把碗搁在一边,大掌盖住美人肚皮缓慢打起转来。
凉了就再端去热,温差不多了再接着喂。
半碗粥,他一边喂一边揉,硬生生耗了两个时辰。
——这样就不会再难受了吧?
面前地上木桶冒着热气,顾棉拿起里面泡着的毛巾,拧干了水分,给周卜易擦脸。
擦完了就蘸一蘸水,清洗好,再给人擦手擦身子。
热水换了三道,顾棉不厌其烦把那些已经干涸的血一点点擦去。
脏了的里衣被丢在一边,顾棉没急着给人换衣服,反而又在美人身上一寸一寸细细抚摸。
周卜易难耐地扬起了脖子,手指用力掐着顾棉大腿,似乎在表达不满。
顾棉置若罔闻,连腿间都仔仔细细摸了一遍,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被忽略的角落。
——他动的好厉害,原来他的腰这么怕痒吗?
顾棉咽了口唾液,继续。
——大腿内侧也很敏感,碰一碰就止不住的抖。
后背是很浅的鞭痕,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疤快褪完了。
腿内侧那好像烙了个字,太模糊了,看不清……
顾棉把美人往上搂了搂,分开他抗拒的双腿,瞧了半天也没瞧清楚是哪国文字。
这不是诏狱留下的!
诏狱的烙铁都是朝歌特有的方正字,而周卜易腿上的字笔画都是圆润的曲线。
——好熟悉,这到底是哪国的文字
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模一样的字。
顾棉看了周卜易一眼,美人的眼睛含着怒气,目光时不时扫过他喉咙,似乎在考虑要不要拿个什么东西狠狠捅进去。
这样的目光令人如此不寒而栗,却又偏偏最能激起人的征服欲。
顾棉抬起一只手,轻轻盖住了周衍那冰冻三尺的双眸。
——五百三十四根针。
顾棉微微抬头,看着远处树下的风铃。
——一百九十八根竟是直接入了骨髓!
周卜易啊……
周卜易!
顾棉几乎要抖得不能自已。
“你瞪本王有什么用?”顾棉吸了吸鼻子,“本王自己的私奴,本王想脱就脱,本王就是叫你今后都不准穿衣服,你也得听本王的。”
一顿,另一手抹了抹湿漉漉的眼角,道,“轮椅给你打好了,裹了毛皮,填了棉花。”
“别一直闷在殿里,叫下人推你多去院子里转悠。”
周卜易眨了下眼睛,睫毛轻轻扫过顾棉手心。
如被火舌舔过,顾棉瞬间缩回了手,哆哆嗦嗦给人换好新衣。
“下午黎太医会再来一趟,除了把脉,还要试着为你取针。”
顾棉吃了美人剩的半碗粥,推开碗,拿起毛笔蘸墨。
依旧是歪歪扭扭长虫似的字迹。
——陛下圣明,奉源二十一年春,父皇偶感风寒,久卧龙榻。
儿臣欲要侍疾,孰料母妃先逝,故此推辞。
奉源二十一年夏末,急召二皇兄入宫常伴父皇左右,然大皇兄身在神都却未得传唤。
儿臣自与父皇同心合意,来日必将鞍前马后,儿臣天生资质愚钝,虽未有能辅佐之贤,却也决意不为二皇兄添堵。
二皇兄之能力,有目共睹,朝中诸臣如……之流,皆与之交好。
棉将尽绵薄之力,谨遵父皇心意。
吾皇万岁!
周卜易默不作声看着顾棉把二皇子党的每一个人都列了个明明白白。
他叹,“这一页撕了,重写。”
顾棉笔一顿,皱眉,“你……”
“重写”,周卜易又敲了敲桌案,“忘了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了吗?”
“一个一心只有寻欢作乐的纨绔,如何能摸清如此纵横交错的各方势力,并将它们分门别类”
“爷到底是想隔岸观火”,周卜易轻轻笑,“还是想惹火上身呢?”
“爷最好听奴的劝”,周卜易抬袖掩唇,笑得妩媚多姿,“不然奴可要弃暗投明了。”
“奴要是勾搭上别人,丢下爷独自跑路了”,周卜易伸手勾住顾棉一缕发丝,漫不经心捏在指腹把玩,“爷不能气愤而死吧?”
顾棉微不可查勾了唇角,将眸中笑意压下,撕了那页纸,重新执笔、点墨。
这一次只列出了少数几个极明显的人,甚至还故意写错了几个原本是太子党的人。
周衍看到了那一抹得逞的笑,也看穿了顾棉的小心思。
可他并不点破,只作不知。
——原本就是想收你的。
毕竟那么乖又黏人的孩子,谁会不喜欢呢?
——只是那时时机未到。我不得不狠下心一次又一次拒绝你。
美人阖了眸子,把自己蜷缩起来,完全把顾棉当做火炉子一样紧紧靠着他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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