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有什么人,对他特别好。
他本应该毫无保留地相信他,将一切交给他。
但是他没有。
但是他没有。
于是那件事,就因为他的过错,而再也无法补救、不能挽回了……
泪水滚滚而下。
漫天的雨夜里,他再也无力前行,只能蜷缩在路边,抱着双膝颤抖。背脊僵冷,呼吸生疼。仿佛这无尽的雨要将他拖着卷着,坠进无尽的黑夜之中,永世不得翻身。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来到他身边。
那人被雨水淋湿透了,可伸向他的掌心却仍旧灼热。那温暖好如此熟悉安心,慕广寒抬起模糊的双眼,恍惚握住那只手贴在脸颊上。
冰冷的雨水混着滚烫的泪水,一起落在那人掌心。
“……是我的错。”
他哽咽着喃喃,“你那么好。都是我……是我不好。”
燕止微微皱眉。
他轻抚慕广寒的额间,确认并没有发热。随即在他身前跪下,与他视线齐平。眼前的人,一脸浸染斑驳,没有任何表情哭得无声无息。安静、迷茫、青涩而死寂。像一个找不到家,满心绝望的孩子。
无边冷夜,唯有小小油灯安静亮着。
燕止躬身,将他温柔抱住。
“阿寒没有不好。”
雨声依旧淅沥,体温透过沾湿的衣服,将暖流渡给冻僵的人。慕广寒像是骤然被那热度刺痛了,双眼猩红咬着牙紧紧抱住燕止,如藤攀缠如蛆附骨,仿佛要将自己整个人融入他的骨血之中。拥抱力度之大,让燕止都感到胸口有些疼痛。。
“我很……害怕,一直都,很怕,很惶恐。”他哽咽着说,“可是我,不敢问。”
“我不敢,不敢问。”
“不敢问什么?阿寒,你可以问我任何问题,”燕止眸光点点,声音低沉温和。等了一会儿,怀里人却只顾埋头在他肩膀,他垂眸,顺了顺他的背,“为什么要逃跑?”
“你真觉得,我会帮着别人一起会害你?将你抽髓剥皮?”
怀中人拼命摇头。
“那,是觉得我对你并非真心?”
摇头。
“觉得我在戏弄你、利用你,另有所图?”
继续摇头。
“那,为什么怕。”
“……”
“因为……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在你之前,从来没有人……说过喜爱我。我很欢喜,可是,我不敢信。我想信的,可是、可是最后还是……”
燕止垂眸,搂得紧了一些:“阿寒是想问我,到底喜欢你什么?”
“……”
“我想想啊。”
“……”
“我喜欢阿寒的聪明、善良、有趣。”
“喜欢他会打仗、会医术、懂诗词歌赋,通晓天下事,还会做饭。有各种各样的本事。”
“阿寒还对我很好、很宠着我,这我也很喜欢。”
“我们总能想到一起去。”
“阿寒有很多好出,但也藏着很多不愿意告诉我的秘密,这点很坏。”
“但我大度,并不生气。”
“……”
“……”
“阿寒有时像个谜,很难猜。”
“而我亦愚钝,很多事情不明白、想不到。就比如,我从来不曾想过自己心中独一无二的珍宝,会觉得自己不够成为唯一的‘偏爱’。”
“我不知道你那么怕,对不起。”
“我不知道你会那样惶恐不安,是我不对。以后我会努力更加贴心,让你什么都不怕。”
怀中人的眼泪刹那再度溢出眼眶。
他用胳膊遮住眼,忍着喉头细碎的哽咽:“不是,不是。你明明什么都做到最好了。都是我,是我不好……是我毁了一切,是我对你不好。你原谅我。”
很奇怪。
有一瞬,燕止突然觉得此刻的自己,熟悉又陌生。
仿佛既是自己,却又不是。
有什么来自久远、打从心底无以名状的温柔,缓缓溢出。
一种前所未有的宽慰,夹杂着酸楚,无奈,心疼,了然,不断交织。他好像什么都没弄明白,同时有彻底弄清楚了最深的迷惘。所有的晦暗不明,终于就此雨过天晴。
他在雨中看着慕广寒。
指尖轻触,抚过他身上的一道道破碎裂痕。好像第一次透过岁月的尘埃,终于看清了挣扎着努力坚强,最真实、最完整的模样。
……
那一夜,燕止没有带他回乌恒侯府。
而是在周边一个临近村落,找了加农户暂住。那农家虽简朴,却也别致,房檐下挂着玉米、辣椒,颇有点当年西凉簌城穷太守家的风味。
慕广寒也觉得一切眼熟。
只不过此刻,对他而言并非只有眼前景致眼熟。他的脑海中此刻混乱不堪,无数前尘旧梦交织混杂。在那些模糊的“过去”里,一直有一个巨大、黑沉、狰狞的空洞,像是要吞噬一切,他从来不敢靠近。
而今,时隔多年。
终于有什么柔软温暖的东西,脉脉流淌,填补了进去。
好像他终于可能,从过去的魔咒之中得到解脱。
屋内红烛明亮,两人依偎在炭火边,慕广寒看向燕止,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这个人,在他的记忆中的印象,好像突然之间十分分裂而矛盾……
他好像,普通又绝美,可怕又可敬。华贵又野蛮。高冷又温柔。
但这怎么,可能呢。
燕止从袖中拿出一本湿透的书:“叶瑾棠给我的。”
书也不知道谁给叶瑾棠的,里面的内容吓人得很。不仅记载了海量外人不该知道的月华城秘辛,还有不少连慕广寒都第一次见的巫术、法阵。翻着翻着,慕广寒脸越发滚烫,老底被一本书直接揭成这样,他瞒着燕止的事情……一件都没法不承认了。
燕止问他:“献祭真的会死?”
“……”
“嗯。”
“那我怎么办?”他挑眉,阴恻恻看他,“既知不能与我长久相伴,却还要骗我成婚,婚辞还说什么白首同心、天长地久。着实其心可诛!”
慕广寒心虚辩解:“不、不是的。”
“我、我是想,你反正,也命短。所以,”他声音越来越小。
“哦?那万一,命灯不准,万一我长命百岁呢?”
“……”
“那、那说不定,也有可能是我不用献祭,长命百岁了呢?”
“咱俩半斤八两,命都不好,说不知道最后还是我不嫌弃你英年早逝了呢?更何况,也不是我……不是我自己愿意献祭!可我若不去,寂灭之月鸣爆,到时别说你短命,是你连同你的西凉,还有整个天下都要完蛋。我这不也是,没得选吗?”
燕止笑了笑。
倒是慕广寒,脑海里突然嗡了一声。燕止……?
他再抬头看眼前人,那眼眸、那兔毛白发……同时,远处隐约传来西凉兵的口音:“何将军,怎么还是进不去啊!”
何常祺一如既往急躁:“叫什么叫。都跟你说马上、马上这幻境才能彻底消散,全体待命,随时做好准备!”
眼前的景象也开始变得扭曲。
“燕、燕止……”
“嗯,我在。”燕王将他揽进怀里,“阿寒,别怕,梦该醒了。”
第105章
幻境结束后,慕广寒做了一个梦。
燕止牵着他的手,一同来到了一片晴空之下、满目清朗的高台上。
耳边却有小孩子的哭声。
循声望去,一个小男孩在抹泪。那男孩大约五六岁,蓝色的云纹短褂衬着他白皙的肌肤,腰间金如意坠彰显了身份不凡,头发用玉带扎成小大人的发髻,明显出身富贵人家。
“小弟弟,你哭什么?”
那孩子抬起眼,泪眼朦胧:“呜……呜呜……邵霄凌和洛南栀,坏,抢了我的猫猫。”
慕广寒一时僵住,说不出话。
眼前的孩子,有着一双乌溜溜的墨玉眼睛,分明是乌恒侯卫留夷小时候的模样!
而一旁燕止则蹲下身,挑眉从男孩怀里拽出一只小野猫:“找猫?猫这不是正在你怀里么?”
“咦。”
少年揉了揉眼泪,抱着猫咪渐渐停止了哭泣:“这是……哪里呀?”
这里大概是,望乡台。
据月华城的藏书所载,人死后魂魄转世,必先至“望乡台”上回看自己一生,而在此过程中,魂魄也会短暂返璞归真,变回人生中最怀念、最难忘、最无忧无虑、纯洁无邪的模样。
只是,眼前的卫留夷似乎因为控尸之祸,而魂魄略有残缺,导致了记忆不全。此刻的他归真之后,竟真就变回了一个小男孩,眨巴着红红的眼睛,一脸无辜可怜。
“那大哥哥,你们又是谁啊?”
慕广寒默然片刻,不知如何开口,身边燕王倒是直截了当:
“我是西凉燕止,而你——已经死了。”
“……”
“……呜,呜呜。”
男孩闻言,泪水再度充盈眼眶。他低头可怜兮兮摸了摸自己没有起伏的胸口,再摸一摸怀里不再温暖的小猫:“原来,我已经……死了啊,呜,呜呜呜。”
突如其来的死讯,让男孩无法接受。
低下头,眼泪滚滚落在鼓鼓的腮上,哭得伤心。
慕广寒心中五味杂陈。
毕竟相识一场。
三年前,他曾救过卫留夷,却被他恩将仇报剥去了髓珠。但后来,他也曾逼卫留夷替他出力、流血,又从他手中抢走乌恒,间接导致他落入南越王手中,最终被杀殒命。
种种恩怨,难以细说。
还好,此刻的卫留夷只是一个记忆不全的小男孩。
否则,他也不知二人该如何彼此面对。
他轻轻叹了口气:“留夷,你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么?”
“未了心愿……”
男孩泪眼婆娑地抽了抽鼻子,摇了摇头:“小时候,爹爹只过教我,长大以后,要做一个爱民如子的州侯、守护一方百姓……”
“而族中长辈,则告诉我,要无论如何护着所有亲眷、弟妹。何时何处都要以家人为重……”
燕止打断他:“乌恒侯。”
“他让你说心愿,不是让你寻理由,为曾经的行径找借口。”
小卫留夷一个瑟缩,像是被他吓到了。
他一手颤巍巍抱着猫儿,一手紧抱慕广寒的大腿,哇的一声哭出来:“呜,他好可怕,好凶,……呜呜,他和邵霄凌、洛南栀一样,都是抢走留夷东西的大坏蛋!”
燕止:“……”
望乡台上,鬼哭狼嚎,狂风大作。
……
慕广寒再次醒来,已是多日之后。
幻梦中的春意盎然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现世的深冬严寒。洛州城被皑皑白雪覆盖。烧得温暖的房间,燕止躺在床上,唇色苍白,双目紧闭。长睫如蝶翼般静静覆盖在眼睑上。
窗外雪簌簌落着。
慕广寒伸出微凉的手,轻轻握住那骨骼分明的手,十指交扣。燕止伤得严重,好在并不危及生命。只是这么多天了,却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
他垂眸,沿着那薄茧的指尖,细细按揉。天天这样躺着,身子都要躺坏了,多揉揉、经常按摩,醒了以后才能恢复得快。
指尖抚过一些新旧伤口。
“燕止,伤口还痛吗?”他低声呢喃。
“快点醒来吧。”
那几日的雪,一直不停。
慕广寒有时候会安慰自己,不急,他是燕止,他恢复力一直很强,肯定明天就能醒了。有时候则会一阵阵的心虚和难受。
一直不肯醒,该不会是,生他的生气了吧。
燕止会不会心里怪他,在幻梦之中,一直没有认出他来……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早点醒,生气也没关系。我一定补偿你,好不好?”
……
洛州侯邵霄凌,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
那日洛州城外丧尸之乱,钱奎将军和小黑兔为救百姓双双受伤,躺了。阿寒和燕王在东泽亦双双受伤,躺了。战报传来,宣萝蕤在西凉调查村庄失踪案也遇到丧尸,受伤在西凉躺着。赵红药、师远廖于各自所在城池也遭遇一定程度的轻伤,休养中。
一下倒了一大片,这还了得?
更让人忧愁的是洛南栀,他明明看见他受伤了,袖子底下缠的都是纱布。可他却硬说他没受伤?
此刻,他是带兵出城了,回来一定让他躺!
然而,这些都还不是最让邵霄凌头疼的。
最头疼的那个可怖的天裂,它至今依然悬挂在天空中!像一只恶兽的眼睛,虎视眈眈盯着下方世界!百姓们人心惶惶,纷纷传言这是大凶之兆。
他还得出门安抚!!!
天天昧着良心告诉大家,不过是天气不好而已,没事的。然而那日都闹丧尸了,这句话能有几人相信?他自己心里都没有底!而找了几个风水算命先生后,那些“半仙们”也都言之凿凿——“大凶之兆啊!”
137/200 首页 上一页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