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辛芷又怎么可能把她的计划告诉从不亲近的儿子?顾冕旒得知一切事情的真相,其实只比慕广寒早了不到半天而已。
但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他站在古穆神枢之下,默然看着母亲所做的一切。
月华已逝、覆水难收。
而他早已被她拖下共业,共赴沉沦。
……
再后来,就是慕广寒记忆中最混沌的那一场雨。
深红地宫法阵一旦开启,威力便也再无法断绝。因而顾冕旒只能护他远走,想送他回月华城。只要离开南越足够远,他便不会再受到法阵伤害。
可是半途,慕广寒醒了。
他说他要去古祭塔。
那时神殿口谕传承已断,即便是天命大司祭亦根本不知道古祭塔上有什么。
他就这么被骗着,送他上了塔。
月华城主甘愿用残破之躯、最后的一息尚存,打算献祭苍生。其实原本怀曦也可以到此为止,放任他就这么死去。
毕竟,挚爱背叛也有了,万念俱灰也有了,小阿寒这一生历尽辛酸也算尝尽。
就让一切就这误会重重之中落幕,慕广寒的这辈子,也堪称是一场不大不小的悲剧了。
可是。
可是,他明明还有办法让他更加凄惨,让这个悲剧更加盛大绚烂又扭曲可笑。
为什么要就此收手呢?
他明明可以让他更不好过。连同时那个可恶顾冕旒一起,统统坠入万丈深渊!
于是怀曦在最后关头破坏了月华献祭,从古祭塔顶将还剩一口气的城主带走。囚禁、凌虐,剥皮抽骨,任由虫蚁咬噬,折磨得他发疯绝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几天后,顾冕旒率人攻入他的老巢。
但一切早已为时晚矣。
怀曦狞笑看着他用丝布将他小心翼翼包裹起那残破的身姿,洁白柔软白丝之下顷刻血水斑驳。露在外面手指上的深深白骨,让他看到了云淡风轻大司祭眼里难以掩饰的疼痛与愤怒。
有趣的很,真是要把他笑出眼泪来。
顾冕旒把慕广寒带回南越,尽力医治。
可被剥掉皮肉的白骨,已不会再长出新的血肉。而慕广寒痛楚难当、虚弱至极,神智昏聩又高烧不退,又喃喃说了很多胡话。
他说,不治了。
他说,冕旒,求你杀了我。
那时顾冕旒一直守在床边。慕广寒无法看到他的面容,亦听不见他的声音。昏沉中只有淡淡的幽兰气息,萦绕不散。
他会怎么想。
他在每一个昼夜,会是什么心情。
不知沉睡了多久,或许只有几日,或许漫漫无期。有一日阳光透过窗楞,照在身上,带来一丝暖意。顾冕旒最后在他干涩的唇上留下一个吻:
“阿寒,寂灭之月已褪去朱赤,你那日在祭坛献祭,至少能让它多沉寂百年。”
“之后,你只要安心调养。”
“会好的,相信我,一切会好。”
又过了几日,徒劳的换药,包扎,顾冕旒摸了摸他的头。
“乖乖。我去给你寻药,很快回来。”
“你好好的。”
“睡一觉,就回来了。”
“明天见。”
“……”
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
黑红火焰肆虐,猛烈地拍打着风墙。怀曦狂笑不止,眼中尽是肆意疯狂:“他当然回不来,因为你的愚蠢逼死了他!”
“是你一步一步,亲手把他逼上绝路!”
火焰穿透风墙,侵入慕广寒躯体。
但那疼,必不足当年顾冕旒最后陨落、四分五裂所受之苦万一。
是啊,怀曦说的没有错……
是他逼死了他。
他从来不敢想,顾冕旒得知他上古祭塔的真实意图之后,会怎么想?抱着重伤的他,又是什么心情?顾冕旒是怀着什么心思说出那句让他等他,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去找姜郁时同归于尽?
世人皆以为大司祭高高在上,无所不能。
可他那时不过才二十一岁。
只是凡人。
那么多年,他用尽全力,倾尽所有。可他得到了什么。
……
烈火焚身,慕广寒握剑的手狠狠颤抖。
毁掉月华城主首先要毁掉他的心。很可笑,他如今明明已经不是城主了,周身也不再有月华萤火,可这一刻却还能够清楚感受到周身气流的散逸。
就像是身体伤了,血会不受控制地流淌出来。心若被洞穿,生命亦会如流沙一般逝去。
是啊,这么多年,他沉溺逃避。
其实明明很多事,再多逼自己一步,就能全盘想起——他早该想起那场雨,早该想起牢笼作响,早该想起被折磨、万蚁噬心的绝望,和抱着自己时颤抖的双手。
他该记得顾冕旒没日没夜陪着他,不让他看见被剔得像一具骷髅的双手。
他该记得他那时浑浑噩噩中,才知道原来以前仅仅毁容也算不得多么难看。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对着他这么可怖的样子,还能温柔以待。
“杀了我……”
“杀了我,求你杀了我……”
“……”
他不该说那种话。
倘若那时,他能紧紧扯住他的衣袂一角,不让他离开。
倘若他能早些知晓,彼时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卑微不堪。
倘若那时他能相信,他本就是他一心一意认定的人、视若珍宝的存在。
倘若那时他眼中的他,不是遥不可及的神明。
是不是一切会不一样?
周身火风之力不断流散,他被怀曦猛然一击从月桥之上坠落,向着那深沉幽暗的星河深渊无尽沉沦。
窒息的风里,无数虚空幻影。他看过往,看到芦苇萤火,看到自己热切、卑微的目光,看到古祭塔,看到辽阔西凉荒漠,看到北幽的雪,看到银发绘面的西凉王,看到那日生死之畔倒影在水中的自己。
某一瞬间,他突然停止了坠落。
“你!!!”
怀曦满脸愕然,难以置信他是怎么重返月桥的。
他再次高举猩红骨剑,但那些火光已经无法伤害慕广寒。明明想要伤害这个人只要摧毁的他的心。过往无数次,这个人都被恐惧噩梦所困、无法走出画地为牢,甚至还一度疯了。
但那时以前了。
这一刻他不在逃避,甚至没有躲闪。直面怀曦那些洞穿胸膛、四肢百骸的火光。
……
慕广寒确实疯过,浑浑噩噩了几年。
后来终于清醒,不想再疯了,于是学会了编织各种借口理由,学会了将过错推诿于他人。
后来遇到燕止,他曾数次逃离。
每次都告诉自己,是燕王出现得太晚,他已经不再信任任何人。一切不是他的错,都是燕止自己的错。
可难道,他在顾菟的生命中,出现得不晚吗?
可顾菟仍旧因为他的出现而满心欢喜,从没有怪过他来得太迟。
一直,都是他太过愚钝……
他是在二十九岁才终于明白,顾菟二十一岁就已经明白的事情——如果不是极端幸运,任谁都要在漫长孤独的岁月里,一个人走上很久很久。
但哪怕再孤寂,也总得勇往直前。哪怕犯错,哪怕失去,哪怕有什么再也无法挽回,哪怕心中从此空了一块再也无法弥补。
可就像踏入一条逆水行舟的河流,无论如何,总得继续往前。
世间轮转,人生短暂。总有既定命数、不能打破的规则,因而人们才有迷茫、才有无尽的恐惧。即使有爱意与信念可以穿透时空,还是会害怕失去,害怕未知,害怕短暂,害怕所有苦难与悲伤。
可这一瞬,他不再恐惧。
因为他彻底明白了,最重要的根本不是结局如何。即便再寻不到,甚至即使从未来拥有,但属于自己心底的那份缠绵、记忆与信念,也能如风拂水、如潮再起,穿透无尽时空,历经千年万年。
待有一日,重新燃起、燎原四方。
周遭八荒风动,全部汇集他手中。慕广寒冲破雾瘴,月剑如龙,刺穿怀曦胸膛。
为什么……
姜郁时愣愣皱眉,他还是不明白。
他想起那年梧桐雨中,眼前人痴傻疯癫,可过了几年看到他,又清明如初。明明他清楚看到他灵魂深处的痛苦和恐惧,明明这种人,早该和他一样坠落。
到底是为什么,他还能一次又一次爬起来。
到底为什么,他撞了一次两次南墙不回头,撞一百次、一千次,还不回头?
他不懂。
而慕广寒此刻眼中没有多余的情绪,只剩坚定清明。
他拔出月剑,从怀曦胸口带出一股血花黑雾。
怀曦垂眸,眼睛骤然全黑。
他的身躯突然被黑火缭绕,扭曲得如同来自九幽的厉鬼。
慕广寒皱眉:“你……”
身后月宫内门,突然洞开。
那里面是什么?为什么和月宫内门之中,竟是一片不祥的雷云翻滚。闪电如蛇,喷涌而出,竟化作道道黑色魔气疯狂地涌入怀曦体内。怀曦狂喜,眼睛精光发亮,那黑色气息瞬间涌遍全身,他能够感觉到灵魂被蚕食的声音,但他不在乎!
这一切,还是他当年从拓跋玦那里得来的灵感……
他也可以成为邪神的容器!
那么多年,他用了那么多人的身体,如今也轮到他供奉自己的灵魂,成为供奉邪神的绝佳养料。雷云奔腾咆哮,几乎撕裂月桥。风声鹤唳,绯红云霞与满地枯骨凄惶交织,成了一张恐怖至极的画面。
……
万亿年前,邪神怀朔被月神重创,封印于无尽深渊。
他心中积怨。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向高高在上的双生兄长复仇。
终于经过无数年蛰伏,他的一缕魂识终于穿透重重阻碍,来到了月神殿内。终于这一刻,亿万年的积怨如同火山般喷涌,化作滔天水浪,一时月宫倾颓、月桥湮灭,枯骨被魔气吞噬,整个幽冥都陷入了一片混沌。
慕广寒被那突如其来的冰冷浮浪之中冲着,几次御风想要破水而出,但一个连一个狂浪接踵而至,强大的水流有如巨受拖着他,让他他只能在水中不断沉沦。
直到眼前的光亮慢慢消失,他难以呼吸,神思开始混乱。
他开始想,祭塔之外,南越军和西凉军……能不能守住阵地。
而门外的嘤如,又能否放过燕止。
不能放弃……
不能放弃,哪怕对方是邪神。
总该有办法。
总该有办法,都说月神与邪神一体双生,既然邪神如此猖狂,月神也一定就要醒来。
不能放弃。
都走到这里了,不能……放弃。
水中全是细碎的气泡,他徒劳被沉重水流压身,潮湿的黏腻,类似雨水的气息,他突然间睁开眼睛。
他想起来了。
那一年他让顾冕旒送他上古祭塔,看起来很像是赌气故意寻死。
但不是的。
因为这一刻,他终于彻底想起了当时的心情!
他只是误以为那时的自己很阴暗,全是怨恨。
但不是。
只是记忆太零碎,很容易让人胡思乱想。
当然不是,他早该记起来。
一点一滴,如果都能早点记起来就好了。那么在嘤如面前跟燕止重逢时,他就能告诉他一切。他当年,大概一直以为他是怀着恨意,才那样骗他的吧。
但月华城主当时,是多卑微和热忱的一个人。
他还没学会冷漠,更根本不知道怎么恨。
他只是觉得,拯救苍生是顾冕旒想要的,又是他命数的必然。那时他也快死了,当然得去。
那个时候,他以为顾冕旒想要耗尽他的月华守护苍生。
所以,他愿意给他那些月华。
人在真的得到一段想要的爱时,即使是欺骗,即便没有结果,也往往会心怀感激。至少他会,慕广寒觉得那不是傻,他只是觉得一切值得。
当然或许,在他知道全部真相之前。确实也抱有了一点点想让顾冕旒良心不安的恶念。
但真的,只有一点点。
“……”
“……”
他得告诉他!必须让他知道!
慕广寒咬牙,唇齿间无数细碎的气泡在不断地溢出。他们之间还有很多需要告诉彼此。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终于腾水而起,湿漉漉的像个水鬼,但月剑的光芒在黑暗中划出一道耀眼的轨迹。
月神还在睡,那就让他睡吧。
至少月剑还在他手中。凡人真的不可对抗神明?反正燕止也杀过一个神了,又何惧再多一位?
月剑光芒如皓月当空,挡住漫天黑火,他咬紧牙关。
再多一点,再多一点!
那一瞬,他从未感受到如此磅礴的力量涌入体内。月剑带动风鸣,整个月宫的黑色潮水都在他剑下颤抖、退却。
突然,炙热的掌心贴上他的后心。
一股温暖而熟悉的气息瞬间将他包围。他有些恍惚,紧接着后背贴上了坚实宽阔的炙热胸膛。那个胸膛的温度他太熟悉了,当年在簌城雪夜,他无数次被这温度烫到,烫得脸颊通红。
“我来迟了,那只猫……着实难缠。”
“……”
慕广寒回眸,看到了一只沾满了神兽嘤如毛、没眼睛的兔子头。燕王再度十分狼狈,华丽的祭司服都袖子都没撕没了。
西凉大兔子低下头,给了他一个带着血腥味的吻。
诚然,这不是适合亲吻的场合。
怀曦那边早被眼前一切激得目眦欲裂,他如今已经不愿意再去问燕王怎么能又活了,只青筋毕露、疯了一样怒吼:“我今已是上古神明,尔等蝼蚁,都给我去死、速速去死!”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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