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亦盯着玄瑷,状若着迷一直看。
……
望舒默默看在眼里。
那日他喝得多了一些,回去后蜷缩着,有些难过地喃喃:“我纵然,别的都可以努力学,但确实生不成那样子……”
他不知道,小瘸子看到的并非玄瑷美貌。
而是他背后的朱门大户、亭台楼阁、富贵逼人、气象万千。
小瘸子一辈子,是穷怕了也饿怕了。
玄府的山珍海味后,从此窝头和咸菜索然无味。
再后来发生的事,他承认是不光彩。也是他自己下定决心,为权势富贵背弃诺言,也埋藏了真心,借着高门垂爱一路咬牙前行、节节高升。
虽然午夜梦回,常被心悸和胸口的钝痛蚕食。
他曾爱过一人,那人真诚善良,残缺而脆弱。即便绷带缠身内敛又自卑,也是世上最好,独一无二。
……若他能有玄瑷一般的滔天富贵,该多好。
原本事情应该如此就罢了。
他这一生负了一个人,灭了此生唯一的真心。
但不后悔。
他借着高门的关系一路得到贵族赏识,辛苦筹谋、平步青云,终于做到大将军,年纪轻轻到达了一个平民可以走到的人生顶途。
却不满足。
心底有什么空洞,欲壑难填。
尤其日日看着饮酒作乐、昏庸世袭的随州侯,心里极其厌恶,有些人生来不必任何努力,就能权霸一方。
后来,他奉命南征北战,路过东泽。
东泽与别处不同,遍地平民起义军,势力最大的纪散宜也非贵族,领地却超过一方州侯甚至有望逐鹿天下。
他无比心动。
权势,滔天的权势,似乎只剩这个才能抚慰他无尽的空虚。
他献祭了一颗真心。
余下的日子,得尽力拿到纪散宜那般的权势才抵得过。
再后来,他私底下多方打听纪散宜的发家史,却只打听出,他最初的地盘是从东泽一位叫做夏锦熏的州侯手里抢来的,只是具体怎么抢到,少有人知晓。
也是机缘巧合。
他从一个命不久矣的老伯处,听到了事情的真相。虽然那个故事恶俗得像狗血画本,是说夏锦熏曾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诱惑了在游历江湖的“月华城主”。
后来情人反目,夏锦熏的军队跟着月华城主一起,反杀了自己州侯。从此这片地盘归月华城主所有,那人又把它给了纪散宜。
江湖盛传,月华城主恋爱脑又舔。
有好东西,统统都给新欢。
……
故事匪夷所思。
可更匪夷所思的,还是傅朱赢后来寻寻觅觅,不期与心头故人重遇。
那人并未看见他。月色之下,东泽纪散宜垂眸在那人身侧,毕恭毕敬,叫他“主上”。
一时震愕,何等诛心。
不是旧爱,不是新欢。东泽之主,是月华城主的忠实部下。
何其可笑,他最想有的地位权势,他以为身无分文的爱人其实应有尽有。倘若当时选了真心,他如今该是何等光景?
“哈哈,哈哈哈……”
犹记那日,傅朱赢淋着雨,疯笑着喝了一晚上的酒。
月华城主。
望舒。
他爱过的那个人,究竟是个什么人?
江湖上各种各样的传闻,此人见一个爱一个,到处谈恋爱。
倒也是真。
他这些年,亲眼看见那人从东泽一路谈到南越。每一次也都是全心全意、真诚以待,什么都给什么都帮。
可同时,却也从山川河脉一路谈到城镇布局,在州侯左右而轻松结交各州将领,在百姓中大得人心。眼下整个洛州军民已唯他马首是瞻,乌恒侯甚至自愿当饵、命都给他。
半数南越,随时可以吃下。
加上东泽,已近半壁江山。
……
那日,傅朱赢刚走不久,慕广寒就找来随州副将文隽。
他总觉得,文隽和李钩铃有些像,心里虽并不认可主人,却都忠诚却很高。
但还是有所不同。
卫留夷好歹平日是对手下百官都很不错。而傅朱赢……傅朱赢是个疯狼崽子,眼里只有利益,没有其他。
文隽来了。
与西凉之战前,慕广寒就找过他,问了他两个问题。
“文伯伯还好么?”
他当年游历各地时,顺带手行医帮过很多人,多已不记得。之所以记得文隽之父,只因那老庄稼汉被他医好后一天天的各种来“报恩”,换着样子给他送好吃的,他也因此吃到了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南瓜酿。
提起家人,文隽眼中默然一丝明亮
“家父很好,已回了乡下老家种田。”
“每一年,都为望……为城主特意留了最嫩的小南瓜,家父总说,小望舒最爱吃这个,如若哪日回来还要做给他吃。”
慕广寒:“若有机会,我一定去吃。”
“倒是你,既已在此,不如以后同我一起走?”
“你好好想想,不急回答。”
如今,文隽已经有了答案。
“在下愿效力月华城主左右,只是……”
只是,纵然傅朱赢待他再如何刻薄,当年毕竟还有提拔之恩。
“城主,其实我主这些年,一心想着城主,时时关注城主,亦尽力在随州掌了半数权利……”
“我主曾说,若月华城主要用,愿尽数追随。”
慕广寒点点头。
也就只是点点头而已,他是真的一不爱了,整个人就一下正常了。
连半点自我欺骗的余地都没有。
所谓懊悔、回头、软语温言、费心讨好,不是那人再找不到如他一般有能力、更瞎、更傻、对他更好的,就是施害者再无所害,获利者尚不满足,想起他舔,觉得他软柿子可捏。
真心?
但凡有一点真心,在一起时,不会舍得伤他分毫。
都是人,慕广寒推己及人,他既能自然而然知道面对爱人时珍惜心疼,别人也该知道。
伤害背叛后才知道流泪忏悔,狗都不信。
而此中最好笑的是。
卫留夷爱下官、爱百姓,不曾伤他们分毫。而傅朱赢当年最困顿时,也愿意省出点口粮喂养一街边流浪猫,后来飞黄腾达,还把猫带走了。
“……”
真爱是表弟、是猫。而他,人不如猫。
罢了。
反正他也不过是个饿极之人,将眼前放着的能吃不能吃的,通通当做那世间绝无仅有的珍馐佳肴罢了。
许是从小就没了爹娘,没人疼爱,一直很想有人抱抱。
以至缕缕明知飞蛾扑火,还是不怕死地非要扑腾那么一下。
果然越发死透了。
犹记荀青尾叹气:“但有时,倒是……觉得吾主很是孤勇。”
而有时,看他太惨,也会狐狸尾巴给他撸。
“其实,以吾为妖多年来看,人生在世,谁也躲不开渴求为人喜爱、得接纳欣赏,与心上人脉脉温情相互滋养。然而不幸,偏是苍生多苦、世事缺憾,一腔赤诚失落惯了、被骗多了,多便也学会了遮掩。求钱、求权、求才、求物,以他物填补欲壑缺憾。”
“虽是缘木求鱼,倒也不乏有人功成名就、为人艳羡。”
“这或许,也是何以爱之一字在世上,时而被捧入云端、时而又被踩至一文不值。”
慕广寒在认得荀青尾时就知他异于常人,活了好几百年不止。
原以为活得那么久,该再无执念。谁想那成日摇曳生姿嘲笑他恋爱脑之人,有日喝醉了,却是一脸从未见过的笑意,告诉他一个秘密:
“吾当年啊,一连被吾老婆谢绝了好几百年。乃是吾锲而不舍、费尽心机、软硬兼施、巧取豪夺,追了他好几世,诈死把他骗哭了好几次,他才勉强答应。”
慕广寒:“……”
荀青尾:“哎嘿嘿,但是值得。”
慕广寒无话可说。
区别原来只在于他一直追不到,而漂亮大狐狸追到了?
第23章
隔日,慕广寒终于可以拄拐下床。
他的这把新“拐杖”有点长,蟠龙戟身、金光闪闪,摸起来凉森森的——西凉王价值连城的兵器果然手感很好,作为战利品拿出去晃悠无比拉风。
西凉王好像非常喜欢兔子。
不然,难以解释其人为何天天画兔脸、把轻骑叫於菟营,就连金色游龙戟的名字也叫做“卯辰”。
卯,兔。辰星,别名兔星,还是兔。
莫非是因为他生来白发,还有兔尾巴?
一瘸一拐走过城墙转角处,慕广寒实在没忍住,学着记忆中西凉王的模样在手中把这金色卯辰拿在转玩了一回。
……疼疼疼,伤口要裂。
李钩铃:“哟,你还没死呀。”
慕广寒一愣。
多大仇,阿铃对他如此大的怨气?
结果低头一看,城墙之下,李钩铃并非在和他说话。而是在怼一瘸一拐、笑意盈盈向她走来的副将沈策。
沈策也不恼:“古往今来,如沈某这般贪财胆小之人,都是能长命的。何况此番李将军还欠了我些人情,沈某只等着将来有一天阿铃将军百万雄师富贵荣华,不忘赏我这瘸腿师爷跟着喝汤,又怎舍得死?”
李钩铃懒得跟他嬉皮笑脸,收敛心神,继续给眼前随州军按头讲故事。
虽然已听人说了,慕广寒和随州傅朱赢谈好的条件是傅朱赢出兵援助,而洛州要在此战结束后将五万随州降军全数归还其麾下。
尽管如此,她还是在那大肆蛊惑人心,宣扬随州贫弊、州侯昏庸,而洛州富庶,军队又十分舍得发银两。
那夜城中,她险些酿成大错。至今懊悔不已,当然要努力做些事情,尽量将功补过。
如若一些士兵自愿转投洛州,那傅朱赢也没话可说吧?
慕广寒全程在城墙上听,感觉学到了许多武将世家诱人投降的话术。
一直听了快半个时辰,李钩铃才发现他在那站着。
“城主,我……”她气喘吁吁跑上来,“阿铃未服军令,险些酿成大错,请城主责罚!”
尤其是看见他手中还在玩着那把戟。当日那么粗的东西深深贯穿那人身体,她就在身侧,想想都疼。
慕广寒:“……”
其实,当时之事,他认为李钩铃倒并没有大错。
“当日我让你留下,本就是因为除你之外,军中找不到任何一人能比你守得更好。”
“何况既是打得过,还依照计划逃出城外只怕反会让敌军起疑。谁又能想到那西凉王一直不上当,不止你猝不及防,我为他设的天罗地网也一个没用上。”
“那般境况,已是多亏你应对得宜。”
“而且,若非你城防坚实、布阵妥当,后来我军也不能拖西凉整整一个晚上。”
李钩铃:“可、可我毕竟……”
慕广寒:“阿铃,一将成名之前,大抵多半都是要吃些亏、要练兵的。”
“别人不说,你就看那西凉王。也是被练了几次后,才变得这般厉害……”
慕广寒同她说了许多话,才笑笑走了。
那日晴空万丈、万里无云。
李钩铃看着他的背影,默默无言、久久不能平静。
沈策:“瞧瞧,这古往今来君臣相知,一向是人间佳话。”
李钩铃:“……你是没死成,越发胡说了。”
沈策笑笑:“我沈氏一族多不学无术,但押宝眼光却从来是一等一的好。”
“李将军且看着罢。”
……
慕广寒那日才与李钩铃分开,傅朱赢就带着劝降拓跋星雨的好消息回来了。
青年唇角浅浅扬起一抹笑,毕恭毕敬半跪下,目光所及之处,是慕广寒绷带之下修长的指尖,犹记很久以前,那指尖轻触他,总是沾满药香。
他头顶骄阳,一袭朱红披风如火,抬起眼。
“望舒哥哥,阿赢不辱使命,有没有奖励?”
可尚未等慕广寒回答,他又马上收回灼灼目光,眼神微暗摇了摇头:“不,说笑而已,阿赢不敢。”
“这么些年,望舒哥哥总算又肯理一次阿赢。阿赢心中已然知足。”
“阿赢如今只有一个愿望。阻击燕王时,阿赢想要长护望舒哥哥左右,不让你再受一点伤,想望舒哥哥应允,好不好?”
记得以前治疗腿伤时,他总是会委屈巴巴地要奖励。
奖励常常是一颗甜甜的饴糖,他从他掌心吃下去,偷偷舔一口。只是自打分开,同样的饴糖再在口中化开,就只剩下难熬的苦涩。
从那以后他再未完整吃过一颗糖。
而如今,他已不再会去回想那当年无边苦海之中一丝真实的甜。
这般半跪在月华城主面前小心试探,也很清楚自己这矫揉造作,依恃的绝非是当年的偏宠与疼爱。
不,他如今要展示给月华城主看的,是他的“可用之处”。
他傅朱赢文可降将武可退敌,远比眼下月华城主身边的这些人都要强大、好用得多。
若他也能如那西凉燕王一般被王侯之家收为养子,早该一飞冲天,而不是委身在随州侯这庸碌之人麾下埋没。
可惜,却是命不好。
自幼流落街头,又被命运狠狠捉弄,临门一脚未能通过月华城主的“试炼”,失了本该逆天改命的机会。
所幸这么些年过去,月华城主身边,也没一个人肯好好珍惜、爱护他。
之前多年,他死活不肯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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