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丢人,光是及格就已经这么费劲了。这一个月游跃练琴练得快废寝忘食,手臂疼了好,好了疼,好几次梦里都在拉琴,醒了耳朵里都是嗡嗡的琴弦震鸣。许琳宜改变了对他的教学方式,她发现与游跃去讲一些抽象的感受反而很难引导他,便干脆教游跃如何正确地打点,根据五线谱判断某个音阶应该让弓抬到哪个位置、某一节空弦应该精确到几秒以内。
许琳宜其实不喜欢这种教学方式,让她感觉自己好像在填鸭。但没办法,要教会一个没有天赋又要短期出成效的小孩,她只得因材施教。
游跃把自己的成绩表拍下来发给李云济:[我各科都考过了!]
半小时后,李云济回复他:[不错。]
游跃有点着急,非常想问那他可以去医院探望哥哥了吗?但他又想,李云济应该是不会忘记这件事的。
游跃辗转忐忑等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一辆车驶入夏园,李拙来到了副宅。
“云哥说今天给你放半天假,我带你去医院。”李拙仍是一副温和内敛的模样,一身妥帖的大衣,高挑玉立:“我们现在走?”
游跃刚吃完早餐,连忙往楼上跑:“我去拿东西,马上下来。”
李拙开车带游跃抵达医院,谢浪的病房在住院部大楼高层,单独一间。游跃走进病房,房里整洁安静,空气中是消毒水和清爽的淡淡皂香味,病床上,谢浪静静躺在那里,瘦而苍白,被仪器和导管包围。
游跃来到床边。谢浪剃光了头发,脑门上留着开颅手术后的缝合疤痕,脸、脖子上仍残留车祸发生时的伤痕。那张原本温柔俊美的脸也在伤痛的消耗下失去了神采。
谢浪被照顾护理得很好,除了消瘦与伤疤,浑身几乎与从前没有变化。游跃轻轻摸谢浪骨节突出的手指,小声唤:“谢浪。”
病房里两名护工提着毛巾和刚换下来的床单被套离开病房,一旁医生对游跃说:“护工刚给谢浪清洗过身体,饭也喂过了,每隔一个小时他们会来翻身按摩。”
游跃十分感激:“谢谢你们。”
“别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李拙问:“恢复程度如何?”
医生清清嗓子,有一点紧张,毕竟这位医院院长的儿子、年轻有为的肿瘤科主任就站在自己面前。“身体各项机能都还可以,目前在用脑深部刺激术进行治疗,意识水平还没有很明显的改善。”
游跃默默看着谢浪,李拙在一旁温声道:“可以与你的哥哥说说话。”
游跃转过头:“他听得到吗?”
“说不定呢。”
李拙与医生暂时出去,把病房留给他们兄弟俩。游跃从包里拿出一个袋子装起来的护身符,放在谢浪枕边,小心地往枕头底下塞了塞。
“这是我拜托梅去庙里求来的平安符。”游跃说:“我现在住在别人家里,梅是他们家的佣人,和我的年纪差不多大。”
“出车祸的时候,和你坐一辆车的李梦真不在了。”游跃趴在病床护栏上:“他的哥哥找我,让我扮作李梦真。他的奶奶九十岁了,做过心脏手术,他不想让奶奶伤心。”
“我答应了。谢浪,你住院的钱全都是他给的,他还给我请老师教我念书,礼仪,大提琴......我现在还会骑马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他,虽然我知道,这些其实都不是给我的。”
“谢浪......我又想考大学了。”
游跃的声音很轻:“我还是想学医。等你醒了,我想办法给你治病。”
“这一次,我不想再放弃了。”
第1章
“圣、圣诞节就要和奶奶见面?”
游跃手一抖,手里的小饼干掉在地毯上。李云济露出微妙的嫌弃表情,游跃忙拿过纸巾把饼干捡起来,就要往嘴里放。
李云济眼皮一跳:“掉在地毯上的就不要吃了!”
游跃吓一跳,讪讪把饼干扔进小垃圾桶。两人正在影音房看电影,电影放起结尾曲的时候,李云济提起圣诞节要带他去见奶奶这件事。
“美国学校圣诞节放假,你也要从圣诞节开始放假,一直到明年二月收假。年末先带你和奶奶见一面,等二月过年还要一起吃年夜饭。”
游跃放弃挣扎:“好的。”
电影结束了,李云济拿起酒杯:“好了,去睡吧。”
李云济已经洗过澡换上睡袍,看样子是还要独自喝点再回房睡觉。他今天白天与季若亭一起把李君桐送到夏园母亲身边,然后季若亭回去了,李云济却过来副宅和游跃看电影。
还是动画片。
游跃也逐渐察觉到了李云济在家庭角色中的一种微妙感。毫无疑问他是个有能力、有责任心的男人,是个耐心好脾气的父亲,温柔对待妻子的好丈夫。
但仍有一种隐晦的距离感藏匿在李云济与他的妻子和孩子之间。游跃渐渐发现这种距离感并非李云济刻意为之,李云济周身的空间边界很长,只不过一层层的光辉掩饰了他不对外开放的内心。
这是个骨子里就冷淡的人。
晚上游跃躺在床上,怀里抱着小黄人,一直在想李云济的那些表现。不与妻子一起回家,也不和母亲孩子住在一起,却反而经常来副宅过夜,宁愿和他这个假弟弟一起看动画电影。
是回避亲密关系吗?游跃脑子里冒出这种词。他最近在大书房翻到心理学相关的书,讲的是人在社会关系中的心理呈现。书上说,每个人的心中都有顽疾和伤疤,再如何去治愈,也会留下疤痕。
这样一想,李云济在他心中竟然变得更生动了一些。
无论再如何逃避时间一天天过去,与奶奶见面的日子还是到了。游跃早上四点睁开眼,强迫自己闭眼一个小时,重新入睡失败,他只能爬起来洗漱穿衣,游魂般下楼给自己煮咖啡。
他钻进琴房,低沉的琴音隐隐传出,连绵不绝。早上六点半,李叔和佣人起床,阿梅睡眼朦胧地从房里探出一个脑袋:“乐姐,我怎么听到家里有船在鸣笛?”
乐姐训了一声,把她拎回房间。等到李云济九点来接人,他一进门看到李叔和几位佣人趴在琴房门口听,奇怪:“怎么了?”
一佣人面露感动:“云济先生,少爷的大提琴造诣又有精进,今天的琴声好有情感,让人听起来悲伤又感动。”
李叔:“果然艺术来源于生活。”
李云济无言。他推门进去,游跃已经换好衣服,一身淡蓝色的高领毛衣衬得他皮肤白皙。阳光照亮他的脸庞,他低头专心拉琴,脸色......纠结郁郁。
李云济敲敲门:“该出发了。”
游跃如梦中惊醒,忙放好琴过来。等他走近,李云济抬起他下巴端详他的脸,皱眉:“和奶奶见面有这么痛苦?”
游跃镇静道:“不,我很高兴。”
李云济好笑:“放心,李岚和李拙也在,如果你露出马脚,他们也会帮你圆回去。”
游跃像个即将奔赴考场的考生,尽管努力做了准备,依然患上考前综合征: “好的。”
李清平一家住在赤波湾新渡区,低调的主宅掩映在街道绿树中。车拐进绿茵道,游跃跟在李云济身后下车,走上台阶的时候不小心绊到脚,一脑门撞李云济背上。
李云济被撞得一顿。游跃捂着鼻子尴尬站在他身后,李云济叹一口气,抬手揽过他的肩膀,与他一同进门。
家中布置清雅温馨,李云济与游跃慢慢走过走廊,李云济问:“你也和奶奶通过不少电话了,觉得奶奶如何?”
游跃答:“很好,很慈祥,爱笑。”
“你别看她对你温柔,当年她督促我念书可是严厉得很。”
游跃听了笑一下:“奶奶肯定很爱你,对你寄予厚望。”
“就是这样。”两人走到楼梯前,李云济站定脚步,转身面对游跃:“笑一笑就好了。”
游跃愣住,李云济取出玉佩,挂上他的脖颈,接着将他搂进怀里,抱住了他。
熟悉的、淡淡的冷香再一次拢住了他。他听到李云济的声音很低地在自己头顶响起:“这样抱着你,感觉好点了?”
李云济的怀抱温暖好闻,游跃的鼻尖曾到质地柔软的毛衣表面,甚至感受到毛衣里暖热的皮肤。
这个拥抱让游跃想起在波士顿的那个夜晚,暗光摇曳的房间,李云济紧紧地抱着他,他能看清李云济脖颈皮肤的细腻纹理,近看无比漂亮的鼻梁,淡色的薄唇。
游跃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松开,反复几次。他最终受无名的情绪驱使,迟疑地环住李云济的腰,脑袋埋在他的怀里。李云济安抚地摩挲他的背,耐心十足:“抱一会儿,就开开心心地进去见奶奶,知道了吗?”
游跃“嗯”一声。紧张的情绪逐渐褪去,这时,楼上传来淡然的一声:“云济。”
游跃心中一惊,想从李云济怀里抽离出来,李云济却稳定地环住他,神情自然地抬头看向楼梯上站定的季若亭。
“该进去了。”季若亭温和道。
李云济退开一点,低头看游跃的神情:“可以了?”
游跃深呼吸,点头。李云济与他一同走上楼,经过季若亭时对他说:“还以为你今天不来。”
季若亭冲他一笑:“我也想奶奶了。刚刚还和奶奶聊起你,就想着出门来看看你们到了没。”
他的目光落在游跃身上,面色淡了,挪开目光。李云济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推开房间的门。
房中吴商记,李清平和他的妻子严乐晴,李拙与李岚一齐看向他们。
吴商记喜上眉梢:“小真!”
李云济的手自然地放在游跃背后,稍往前一推,若有一股力量注入游跃的后背。游跃快步过去,弯腰抱住老人:“奶奶!好久不见。”
李清平笑道:“小真可是一回国就马不停蹄来看您了。”
“好,好。”吴商记捧住游跃的脸,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小真知道我想他,一放假就过来了。”
身后李云济开口:“奶奶,我呢?”
李清平接一句:“你还用说么?你奶奶最爱的就是你,我这做儿子的天天陪在身边都不够,就惦记你呢。”
李云济没接腔,坐下时顺势让游跃坐在他身边。李岚问:“小真在波士顿住得还习惯?”
“那当然,我去哪里都能适应得很好。我哥还带我到处玩,奶奶,我买了一条围巾,特别软,你试试。”
李清平说:“小真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到哪里都惦记您。”
游跃从袋子里拿出围巾——在波士顿的时候,李云济让游跃挑件礼物送给奶奶,游跃就挑了这条围巾。他轻轻给吴商记绕上围巾,吴商记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抬头微微眯着眼看他。
“小真,你好像......”吴商记抬手抚摸游跃的脸,仔细看他。气氛一瞬无声的紧张,众人微妙地沉默,游跃没有躲避,那一刻心跳却猛地加速——
“——气色比视频里看到的好了不少。”吴商记笑起来,“小真越长大越帅气,和小明星似的。”
所有人无声地松了一口气。吴商记问游跃:“寒假有什么打算没有?”
游跃答:“当然是和朋友出去玩了。奶奶,难不成你希望我放假在家里写作业吗?”
“我可不说这话。”
严乐晴微笑着揶揄:“妈聪明着呢,知道督促小真念书的任务是咱姐的。”
李拙说:“小真自从念高中,也知道认真念书了,有时候还会问我不会的题目。”
游跃看李拙一眼,李拙对他一眨眼,示意没关系。在场所有人都配合着游跃的步调,既不让他演独角戏,也不让他太沉默,合力营造出一派欢乐温馨的氛围,不让老人家察觉出一丝一毫的异常。
到午饭时间,大家下楼去吃饭,游跃坐在吴商记身边给老人夹菜。他牢记吴商记的口味,吴商记喜欢吃鱼,他就仔细挑出鱼肚子肉放老人碗里。
吴商记夹一筷子菠萝肉给游跃:“小真,你也要多吃,看你这小尖下巴。”
“谢谢奶奶。”
吴商记温柔瞧着游跃:“几月不见,感觉小真好像一下长大了,沉静了好多。”
游跃捏着筷子的手一紧,李清平与严乐晴暗暗看李云济一眼,李岚急中生智,提高声音:“奶奶,上次您和小真打完电话也跟我说小真沉稳了,什么意思么,暗示我二十好几了还毛毛躁躁长不大呗?”
众人笑起来,吴商记没好气道:“谁觉得被刺挠了,谁就认领去吧。”
李云济缓一步开口:“我这次去波士顿也与小真聊过,他出一趟国,的确有不同感受。”
吴商记:“噢?小真遇着什么事了?”
李云济说这话,是给游跃递个剧本,让他顺着往下好好演。好在之前李云济就预料到过这种情况,也告诉过游跃该如何解释。
游跃为了掩盖自己的慌乱和不自然,主动捉住吴商记的手,让自己的语气更夸张点:“奶奶你是不知道,我那学校里里全是牛人,贵族家的,政界名人家的,还有总统家的小孩呢。虽然我这人从没不自信过吧,但是那些人的思维方式就是和我们不一样,一个个见识多又优秀,我一开始都插不上话。你也知道我学习成绩不算太好,过去以后最开始那会儿我可受打击了。”
吴商记心疼道:“难怪那时候和你打电话,你都没精神。现在谁还以成绩论天下啦?我们小真会拉大提琴,会马术,朋友多性格好,哪一点比不上他们?”
游跃硬着头皮继续道:“我也没自卑,我就是有一种看见世界很大、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感觉。我也想变得更好,所以我下定决心沉心念书。我想好好学习变得更优秀,我......”
游跃心想李梦真是一个很自信、外向可爱又会活跃气氛的人,接下来他要说出什么样的话,才能表现出这种特质?
游跃干脆心一横:“我......我也想考哈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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