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李云济回到夏园副宅的时候已是近凌晨三点。所有人都已睡下,他正要上楼,听到脚步声,接着一个年轻的女佣从走廊另一头快步过来,怯怯对李云济轻轻鞠躬:“先生,您回来了。听李叔说您在医院陪少爷,请、请问少爷情况如何了?”
是常常陪在游跃身边的那名女佣阿梅。“手术很顺利。你一直在等他的消息?”
阿梅:“......是。”
李云济让她到面前来:“梅,年初一那天下午,少爷几点回来的?”
阿梅想了想,答:“大概是六点。”
那天下午游跃两点左右就从高尔夫球场离开了,从球场走回副宅只需要不到半个小时,但游跃六点才到家,隔了三个多小时的时间。
“少爷回来后没告诉你他做什么去了?”
“没,没有。就是一回家就让我给季先生打电话......”
给季若亭打电话?李云济问:“说什么了?”
“少爷让我和季先生说,说他找了很久手表,还叫上我们一起找,但还是没有找到。”阿梅回忆那天的对话:“但是少爷其实没有叫我们一起找什么东西......”
“若亭怎么回复?”
“季先生说,他忘记自己的手表其实就放在包里了。”
李云济没有说话。阿梅惴惴不安站着,想觑主人家的脸色,李云济又开口:“回房去吧。”
阿梅点头,转身飞快走了。李云济独自上楼进了书房,他点燃一根烟,给夏园的安保室打电话。安保室二十四小时都有人轮班,电话很快接起:“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
李云济说:“把年初一下午一点到六点之间,从少爷住的副宅到高尔夫球场那段路的监控画面同步给我。”
“好的,您稍等。”
李云济坐下打开面前的电脑。监控视频很快同步了过来,李云济点开视频,打开倍速拖进度条。
夏园内部的摄像监控不多,从副宅通往高尔夫球场的那条路上也只有两个而已。视频的画面里最开始是他,季若亭和游跃前往球场,游跃的确穿着季若亭的外套,走在他们身后;进度条往后,雨越下越大,他看见监控画面里游跃一个人来回走着,似在寻找什么。他从两个监控面前来回经过了八次,也就是说那个下午他在那条路上反复找了整整四趟。
那么大的雨,也没想过回去拿一把伞、拿件雨衣。但要说他笨,他又知道回家后打出那通电话,说是叫上佣人们也一起找了,实际上实在告诉对方,东西不是自己拿的,也不是在自己手上丢的,他问心无愧。
李云济关上电脑,烟早就燃尽了。
确实是不同常人的倔强和固执,用几乎自虐的方式来达到证明自己清白的目的。他的确做到了,但却为此承受更多困苦和折磨,其中得失又该如何衡量?
做完手术又过一天,游跃才被允许可以开始进食,且暂时只能是汤水。李叔每天从家里带来各种煲汤,都是清一色的清淡少油,还放各种枸杞红枣和玉米,游跃喝了几天,已经有点撑不住了。
住院的第七天,李叔照例来送饭,身边还跟了个阿梅。
“这孩子求我带她来,说很担心你。”李叔无奈笑道:“没办法,只好把她带出来了。”
阿梅眼泪汪汪看着游跃:“少爷......”
游跃忙说:“我恢复得很好,别担心。”
李叔今天带来粥和黑鱼片汤,清淡的白粥,没有一星油点的黑鱼片汤,完美的术后健康饮食。李叔看游跃坐在床上一口一口吃得乖巧,放心地去拿从家里带来的游跃的换洗衣服了。
趁这个空挡,阿梅从口袋里拿出一包小咸菜,闪电般撕开小口举到游跃嘴边:“少爷,来吃一小口——”
游跃做贼般张开嘴抿走一口咸菜,将将咽下去,李云济的声音就在两人头顶响起:“偷吃什么呢?”
两个没经验的“小贼”吓得僵住,阿梅忙要把东西藏进手心,但李云济已经把那袋咸菜从她手里抽了出来。看了一眼。
“辣咸菜?”李云济挑眉:“游跃,医生怎么跟你说的?”
游跃低头谨慎地舔掉唇上的一点红油,弱弱开口:“只舔了一小口......而且这个也不辣......”
“第一,做完手术不能吃辣。第二,咸菜没有任何营养,吃这种东西完全不利于你术后恢复。”
游跃小声答:“我再不吃了。”
李云济的目光扫过游跃和阿梅,声音也沉了些许:“我听李叔和厨师说你平时在家正餐食量不大,所以你都是吃这些阿梅带给你的零嘴吃饱的?”
站在一旁不敢说话的阿梅闻言鼓起勇气开口:“不、不是这样的!少爷还在长身体,食量很好,少爷很喜欢吃东西。”
游跃压低声音:“梅,别说了。”
李云济:“所以?”
“所,所以是因为——”阿梅心中六分不满,四分紧张,这辈子第一次反驳主人家,底气不足:“因为少爷根本就不喜欢甜口,要是吃多了甜,少爷还会被腻得反胃,家里的饭菜,少爷从来都不爱吃......”
李云济听到这话,才想起难怪每每游跃在他面前吃饭都不急不慢地小口吃,他还以为是游跃的礼仪老师教得太好,原来是他根本就不爱这口味。
他是没发现,还是潜意识中选择性地忽略了?毕竟小真最爱的就是甜食,那么在他心中就认为游跃也应该如此。
游跃还在急忙解释:“那是最开始的时候了。我现在已经习惯了,家里的饭菜都很好吃,哥哥,你别和她生气。”
游跃用眼神示意阿梅快出去,李云济却平静道:“在你心里,我是那种会和小女孩生气的人吗?”
游跃的表情那么不安,是觉得自己蛮不讲理,还是可怕非常?有那么几秒李云济反思了自己的行为,最开始的时候,他的确对游跃态度不好。
弟弟骤然离世后,那些本只该属于他自己的悲痛和失控如水溅珠落在了游跃的身上,而这小孩就那样一声不吭地全部接下了。
李云济叫来帮工把桌上没喝三分之一的汤粥收走,让人去楼下买一份萝卜菌汤,一份肉末蔬菜粥上来。
这次他亲自尝了尝,舀一勺汤喂到游跃嘴边:“还不错,咸淡适宜。”
游跃懵懵地张嘴喝下,李云济问:“这个味道合适吗?”
“合适。”游跃这样回答。大概是太不适应被他这样喂到嘴边,游跃主动接过汤碗,一口一口喝了干净。
其他人都暂时避开,不去打扰他们独处。
李云济忽而问:“年初一那天下午,为什么一个人找手表找了那么久?”
游跃一愣,随后垂下眸:“我不想麻烦别人。”
“那么大的雨,你宁愿自己淋出病,也不给我打一个电话吗?”
为什么要给你打电话?游跃心想。难道你知道了这件事,就会选择站在我这边吗?
“我......认为我自己可以解决。”
“你的解决方式有待完善。”李云济耐心道:“你可以找其他人帮忙,或者在开始下雨的时候就尽快回家。”
游跃抬起头,目光澄澈、明净,其中没有一丝委屈、愤懑不平或是被冤枉的怒恨,他平静地解释:“不,我一定要亲眼确认沿路的每一寸都没有那支手表,我要确认那支手表绝对不是在我的手上弄丢的。我没有拿它,也没有弄丢它。”
短暂的对视中,李云济看着游跃那双沉静而隐含固执的眼睛,眼梢仍凝着股特别的谧然。这独特的微忧气质压下了他五官中天生的明媚出众,已令游跃在李云济甚至一些人心中的印象越行越远。
游跃没有在成为他需要的样子——李云济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眼前这个少年的表演技巧正在飞速臻于完善,一旦戴上那个面具,他就融于了角色。
但在面具之下,他正在攀向他自己的目的地、他的人生,成为他自己的模样。
“你当然没有拿它。”李云济注视着游跃,低沉的声音令人稳定:“我非常不认可你证明自己的方式,但我相信你。”
他注意到游跃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局促,接着就像一只幼小的刺猬慢慢放下了它本就不尖利的刺,游跃的肩膀微微放松,他抿嘴笑了笑:“嗯。”
“你呢?”
“我......?”
“你是不是也应该相信我,往后再遇到棘手的事情,首先要和我联系?”
游跃拿起杯子喝一口果汁,新鲜榨的苹果汁清甜可口,滑过舌尖。甜味混着李云济的每一个字,似乎令他陷入一种不清不明的幻觉,他无从去辨明出口的方向,只感到如同被李云济的手掌托住,不断往李云济想要的方向漂浮。
“好的。”游跃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此回答,同时他的心中竟真的升起一点期待——
是因为他更像了吗?因为他更像小真,所以李云济认可了他,接受他,甚至......甚至已经在喜欢他了也说不定呢?
他还可以做得更好。
他不想再让自己失望。
第1章
游跃住了一周的医院,出院后,李云济按照承诺带他去探望谢浪。病床上的谢浪依然安静睡着,病房外发生的一切都被隔离在他周身厚厚的混沌之墙外。
游跃摸了摸谢浪枕头下的平安符,还在。护工尽责地将平安符细心保留下来,游跃很感激。
但是距离车祸已经过去半年多了。谢浪醒来的可能性愈发渺茫,最大的可能,就是谢浪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游跃呆呆看着病床上的谢浪。
他真的要变成世界上孤单的一个人了吗?
回到夏园后,游跃注意到家里出现了新的佣人。新佣人熟练地过来拿出拖鞋放在他的脚边,正要抬手为他脱鞋,游跃忙后退:“不不用,我自己来。”
身后李云济扶住他后背,对佣人说:“少爷不讲究这些,让他自己来吧,辛苦了。”
佣人这才起身离开。见游跃神情疑惑,李云济说:“家里有几个人不上心,我把他们换走了。顺便也给你换了位主厨,从滇南请来的私房菜厨师,今天中午尝尝人家的手艺,不行就再换。”
游跃没想到李云济竟然把人都换了,忙说:“不用换,肯定好吃。”
“嗯,你刚出院,吃完饭就回房休息。”
李云济说完这话没听到回应,转过身:“不愿意?”
游跃跟在他身后站住脚,小心地看他:“我约了小植下午一起练琴。”
李云济无言:“不是给你放了假吗?”
那一股子固执劲又从游跃身上冒了出来。“不行,下个月就是奶奶寿辰了,不能耽误时间。”
他这么认真,李云济盯他半晌,还是被他的犟脾气打败:“......行,你去问问钦植中午要不要来家里吃饭。上次是他陪你去医院,就趁这个机会好好感谢他。”
游跃点头说好,拿手机去给张钦植打电话了。张钦植一开始不想来,但游跃好说软说,张钦植被他缠烦了,最后还是答应过来。
游跃挂断电话,转头见李云济抱着手臂面色微妙地看着他。
“......哥哥,怎么了?”
“怎么没见你对我这么撒过娇?”
“我,我没有撒娇啊。”
李云济不置可否,换了话:“我也叫了若亭过来一起吃饭。”
游跃低头看地毯,不说话了。
李云济抬起他下巴,指腹轻轻摩挲。“让他来给你道歉。”
游跃没想到竟会这样:“不用,我也没有生气。”
“无论你是否生气,做错了事就要承担相应的代价,道歉只是最轻易的。”
李云济的声音语气都平静和缓,却隐含与生俱来的不容置疑,这股威严藏在他绅士而温和的外表里,那内心黑暗深处的不近人情与泾渭分明,极少有人能一窥究竟。
“云济。”
走廊那头传来季若亭的声音。两人转过头,只见季若亭不知何时到了,一身精致合身的浅色衬衣与长裤,一手抱一束花,一手提着一个袋子,见两人看向自己,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他抬步走来,走到游跃面前,随之而来的又是那阵极淡的、与李云济身上相似的冷香。
游跃屏住呼吸。
季若亭将花轻轻送到游跃面前,清冷俊美的脸上露出愧疚和歉意:“原本想在你住院的时候去看你,但又怕打扰你休养。我真的没想到,我的一句无心之言会造成这么糟糕的后果。”
“游跃。”季若亭微微俯身,轻声而诚恳地开口:“请你一定要相信,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怀疑过你。我那时候看出来你想走,所以找了一个理由让你回去,只是这样而已。”
这样而已?游跃抱着一大捧花,浓郁的花香刺进嗅觉。是这样吗?不,明明那天他不是这样说的。
“为了弥补我的过失,希望你能收下这份小小的表达歉意的礼物。”
季若亭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方盒,在游跃面前打开。盒子里躺着一支百达翡丽鹦鹉螺腕表,流光溢彩的玫瑰金材质,覆荧光涂层,一眼价值不菲。
游跃愣愣看着季若亭手里的手表。季若亭问:“喜欢这个款式吗?”
游跃抱着花束的手指收紧了。他无端的感到心脏像被无数根细刺顶住,胸腔都生出沉闷的窒息感。那是一种如同被羞辱的感觉,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被一份价值高昂的“歉礼”愚弄了,他从来没有面对过这种场面。
“我......我不需要。”游跃开口。他不知该如何回绝,只好徒劳地重复方才对李云济说过的话:“我没有生气。”
季若亭看着他:“你不喜欢吗?”
“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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