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学生怎么回事?”李云济问游跃。
游跃捧着杯水,手指扣纸杯的外壁:“不知道,不认识他们。”
李云济提醒他:“不要做小动作。”
游跃马上不扣纸杯了。李云济会制止他在紧张或焦虑时出现一些肢体动作,比如抓住手边的某个东西揉捏,手不知该往哪里放,脚不自觉往后踩等等。
“他们这样对待你,你从不回应?”
游跃小声道:“我不想回应。”
从走进这个办公室——不,从走进学校的大门起,一股无法驱散的羞耻和沉闷就萦绕在游跃的胸口。他没有想过李云济会亲自来他的学校,仿佛他一度逃避去提及的过去被赤裸地掀开了遮羞布。这座哪里都不好的学校,过去就装着一个哪里都不好的、灰尘扑扑的他。
游跃从不认为自己离开了大釜区、被李云济带入夏园后就能被高层的云与雨冲洗干净,这一趟大釜之行,只是让李云济看见他更多的不堪而已。
申请很快批到校长手里,校长请李云济无论如何也到办公室一叙,李云济要带游跃一起进去,游跃却对李云济说:“我......出去等你。”
李云济看着他,游跃却避开他的视线,一个人转去空无一人的走廊,像被老师丢出教室罚站的精神不集中的学生,站在围栏前看着楼下的操场发呆。
他开始怀疑在李云济把自己带走之前,他是如何在这种地方度过的每一天?白天在教学楼念书,晚上回宿舍楼睡觉,一周七天,几乎从不踏出校园。他的反应是有多么迟钝,都已经离开了大半年,才感到这个地方无一处不让他感到厌烦和不适。
“唉,那谁。”
有人朝他走过来,游跃转过头,看见方才在走廊上遇到的几个男生又折返回来,来到他面前。
男生手插兜,一脸痞相:“那人是你谁啊?”
游跃看了他一眼,就回过头不再看他,也不答话。男生抵抵他的肩膀,手指没轻重地戳在他的肩膀上,露出自以为无所不知的下流笑容:“你新找的男人?”
“包养你?你连学都不用上了?”
仿佛有电流在刺激耳膜,一下一下鼓噪得神经痛。游跃握紧了手指,耳鸣声在脑海里尖锐地震动,那些明明已经被他抛掷脑后的记忆如同倒涌的污水,顷刻堵住了他的五感。
[听说他和年纪大的男人上床卖身......]
[卖身还穷成这样?肯定是在装可怜,靠脸博同情。]
[还假模假样看书呢,真能装!]
[喂,你是不是给钱就能睡啊?哈哈哈哈!]
[离他远点,这种人都是一身病!]
陌生的同龄人肆无忌惮地打量他,靠近他,游跃开口:“不关你们的事,离我远点。”
“原来你会说话啊?”男生哈一声,“看来这次是真爬上有钱人的床了,头一次看你这么硬气——呃!”
男生话没说完,忽而衣领被一股力量拽起。大几十公斤的高中男生几乎被拎起来,紧接着整个人被甩到墙上,后脑勺重重地撞出砰一声闷响。
游跃傻了,怔怔看着不知何时出来的李云济,以及紧随而后赶出来的校长和老师。男生撞得头晕眼花,嘴里发出不干不净的骂声,正要暴怒而起,却见眼前的男人比他整整高出一个头,那居高临下的神情,像在看一个渣滓。
直冲天灵盖的恼怒和羞辱在那一瞬间冷却了。老师们冲上来把这几个学生拖开,校长满脸通红:“都给我闭嘴!把他们带回教室去,之后我亲自处分他们!太不像话了,还敢动手打人!”
李云济看着这群被拖走的学生,他稍一松手腕,仿佛刚才并没有一只手把一个人扔到墙上。他挺和气地问校长:“贵校就是这么管教学生的?”
校长赔笑:“不不不,我们培养学生向来秉持严格规范学生行为的原则,绝大部分学生都是好孩子,您看,就像游跃这样!但每个学校都不免有不好管教的学生......”
汗涔涔的校长一路把李云济送到楼下:“到时我会将申请书的批复亲自送到您府上,李先生,请务必让我这东道主请您共进午餐。”
“我会让人去教委取批复,不劳您挂心。”
“您太客气了!这种跑腿的事当然还是由我们——”
“我说,不必了。”李云济站定脚步,声音无波无澜:“您请回吧。”
终于轰走了聒噪的外人,两人站在盛绿的树下,几秒钟的时间里只有安静。
游跃想说些什么,李云济脸上漠然的神色已经褪去,他注视着游跃,半晌笑了笑。
“好久没遇到蠢货了,真是烦不胜烦。”李云济抬起手,游跃靠近过去。李云济随手摸摸他的后脑勺,声音低沉和缓:“附近有什么好吃的?一起去逛逛。”
第1章
要带着李云济在大釜区找好吃的,实在是个让游跃头疼的任务。他去过最多的也只是福利院的食堂和学校的食堂。
除此之外,谢浪偶尔会带他钻进大釜区纵横交错的小道、幕布与水管天线构造的水泥世界中,在犄角旮旯里找到用黄布或红木牌子挂起来做招牌的家庭作坊,这种小作坊做出的绿豆饼甜味浓郁,牛肉面味重香辣,还有各种炒卤子,都是游跃爱吃的。
在游跃眼里,谢浪无所不能。藏在大釜区庞大城寨中的任何一家美味小店都能被谢浪找到。学校那看起来不可翻越的围墙,谢浪也总能找到秘密的突破口,神奇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在福利院长大的孩子,连好好地长成大人都困难。可谢浪那么聪明,一边念书一边挣钱,考了一个好大学。如果不是那场车祸,他一定会有很好的未来。
为什么厄运不是降临在自己这个一无是处的人身上?游跃无数次这样想。
他带着李云济来到一座酒楼前。这里已经是他能想到的大釜区最好的酒楼了。李云济要了个雅间,门一关,门外大厅食客们的吵闹喧嚣静了下来。
点好了餐,李云济问游跃:“从前平时都吃些什么?”
“食堂。偶尔出去吃点小食。”
“和你哥哥一起?”
“嗯。”
李云济自然地说出下一句:“我记得你说过,学校里没有人欺负你,你说,大家都对你挺好。”
还是问了。游跃低头盯着自己放在腿上的手,他很想捏住自己的手指,但是他忍住了。
如果不是遇到那几个男生,今天原本可以平静地度过。游跃非常不希望李云济触碰自己的过往,那感受类似一个面临重大考验的考生不愿意将过去失败的经历展现在考官面前。
又像只是单纯地不想李云济对自己戴上有色眼镜。
“大多同学都很好。”游跃说:“那几个人是学校里的流氓,我从前没见过他们。”
李云济发现比起最初那副畏缩怯懦的模样,现在的游跃说起谎来竟还有点面不改色的味道了。他对此倒没什么不悦,反而欣赏这种成长。他只是不明白游跃究竟为什么要隐瞒。难道对于一个青少年而言,受到校园欺凌是一件难以启齿的羞辱事情?宁愿自己消化苦楚,也不愿意朝他坦白?
李云济换了个问题:“你是个学习认真刻苦的孩子,为什么在校成绩不尽人意?”
游跃答:“因为我很笨。”
“你如今的课程成绩都很不错。”李云济说:“而且你可不笨。”
“这都是你给我的。”游跃诚心地回答:“我的确一直想要改变自己,但过去的生活没有给我提供任何条件。哥哥,你为我请来最好的老师,用最好的学习方法,获得最新的信息,让我生活在这么好的环境里。我虽然很笨,但是我也明白机会来临时不可以懈怠的道理。”
就连表达能力都比最初的时候强多了。那双温润的眼睛注视一个人的时候,不知何时多了一丝坚定。
李云济忽而一笑:“比起我们今天见到的那群人,你简直聪慧非常。”
游跃眨一下眼睛,又露出那副青涩赧然的表情。他难为情地侧过脸,点的菜都上了,一盘一盘放在桌上,一眼看去,无论色和香都半点比不上家里厨师的手艺。
“这里的菜不一定合哥哥的胃口。”游跃有些不安。
“我不挑食。”李云济盛一碗饭,放到游跃面前。“福利院还有没有东西要拿?吃完饭可以去一趟。”
游跃犹豫了,迟疑答:“没有。”
“在我面前怎么还是这么小心谨慎的?”李云济话音一顿,转而漫不经心道:“怪我,最初对你不好,又总是与你说那协议,让你一直没法接受我。”
“没,没有。”游跃又开始紧张了。李云济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真的认可他了,把他当作弟弟看待了?连协议这种事都直接地提出来——那么这些话都是对游跃讲的,不是对小真讲的。
为什么要考虑对游跃好不好?游跃是否接受了他,于他而言有任何意义吗?
“我没有不接受你,我只是不想耽误你的时间。”游跃小心答。
李云济说:“你可以朝我提出任何要求,是否答应是我的事。”
“那好吧。”游跃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有什么东西要拿了。可以的话,我想去看看谢浪。”
游跃基本一个月只去探望一次谢浪。一是他学业繁重,二是谢浪的状态几乎没有变化,没有更好,也没有更坏,只是日复一日地维持着生命体征。
谢浪的五官很俊美,皮肤透白,鼻梁修长挺拔,眉秀丽深邃,一双眼角勾起天生带笑的桃花眼弧度。车祸发生后,谢浪因做开颅手术剃光了头发,如今才慢慢长出薄薄的黑色短发。他的脸庞也因仪器与药物治疗以及营养不良而消去大部分的脂肪,瘦得骨骼分明。
游跃照例检查一圈谢浪的身体,医院的护理人员很专业,将谢浪照顾得干净清爽。游跃安心地坐在床前与谢浪说话,像李拙教他的那样,将一段时间以来的见闻经历说给谢浪,并时而问谢浪的看法,仿佛两人在交流。
这种没多少临床成功经验的精神治疗法也不知到底是在治疗病人还是治疗家属,总之是在最好的仪器和药物的基础上一种聊胜于无的慰藉。不知为何,有时游跃觉得谢浪好像听见他说的话了,但后来又意识到那只是因为谢浪于他而言太过熟悉,他只是太依赖这种熟悉,以至于产生幻觉罢了。
游跃拿木梳子轻轻梳谢浪的短寸头发,一边念叨:“我现在成绩还不错了,还会拉《梦幻曲》,你听过《梦幻曲》吗?等你醒了,我就拉给你听,你肯定会很惊讶。”
他这么说,如果谢浪醒着,一定会笑着夸奖他。但越是去想象,无根无系的空虚就越是从身体的各个角落涌出。
每一个夜晚,他都在无路可退的焦虑和被抛弃在众人视线焦点以外的无措中困苦难挨地逼自己睡觉。无论他是否准备好,第二天都会到来。
“谢浪,什么时候醒过来?”游跃坐在病床前,低声喃喃。
赵森休完假回来,紧接着给李云济办了件事。
“已经让学校给那几个小孩办好退学手续了,照您的意思,把他们送进管教所之前一个个问过。”赵森在电话里说:“流言是从游跃的初中传开的,最初是有人亲眼看到游跃和一个中年男人进了宾馆,我找到了那家宾馆,可惜前台换了好几波,宾馆也没留存两年前的监控视频,实在是查不到游跃是和谁进的宾馆。”
“嗯,你辛苦了。”
简单交流几句后,李云济挂断了电话。他收起手机,走向远处等待他的季若亭。季若亭着一身柔亮的丝绸衬衫,浅色西裤,手上腕表闪闪发光,头发梳起,微笑着抬手挽住李云济的手臂。李云济同样一身正装,身姿优越挺拔,两人站在一起如同一对夺人眼球的明星佳偶。
“客人差不多都来齐了。”季若亭温声道:“没有闲杂人员,来的都是熟人,你放心。”
“嗯。”
两人一同走进酒店的宴会厅。今晚的宴会上除了李家与旁系亲戚,便是与李家熟稔的各界大腕。酒店是李家的产业,今晚所有宴厅停止对外营业,整座酒店严禁一切媒体人员进入。
今天是吴商记老人的九十岁寿宴。
第1章
宴会后台,游跃一身黑色燕尾服,修身的西装勾勒出单薄的肩背与窄腰,雪白衣领贴着白颈,他的脸微微泛着苍白,低头不语时看起来有些弱气。
一场手术耗费他不少精力,他其实还没有彻底恢复,脸上仍残留点病态。他呆呆坐在凳子上抱着琴,一动不动。
门从外打开,同样一身正装的张钦植走进来,把一份小蛋糕和一杯牛奶放在游跃面前。游跃有些迟钝,看着眼前的点心:“是给我的吗?”
张钦植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稍一挑眉,那表情是不然呢?
有时候游跃觉得张钦植在某些方面和李云济挺像的。骨子里矜傲的气质,生人勿进的脾气,尤其挑起眉毛从上往下看人的时候,那一脸“不要让我多说,请你聪明一点”的表情,简直一模一样。
“谢谢。”游跃不与他客气,拿过小叉吃蛋糕。蛋糕是巧克力的,巧克力是游跃少有喜欢的甜品之一,此时的甜味有助于适当地缓解他的紧张情绪。
“外面人多吗?”游跃问。
张钦植低头玩手机,答:“不多,只有几十个人。”
游跃:“......这么多。”
“吴奶奶曾经是李家的实际掌权人,还是漓城女工协会的总理事,要不是这次李家特意低调,寿宴上少说得来百来号人给老人家贺寿。”
游跃恍然大悟:“小植,你懂得好多。”
张钦植平淡道:“从小在这个环境里长大,自然就知道了。”
游跃从张钦植的语气里听不出一点在优渥上等环境里长大的满足,反而有种不太愉快的感觉。他见张钦植情绪不高,把还没碰的牛奶往他面前推了推:“喝点吗?”
“你喝。你做完手术没多久,待会儿别勉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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