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慎一向思虑清奇,问道:“他一个人打理后山那么久,你们就看着吗?”
邓宁愣了一下,道:“也帮忙,可我们白天要练功,师兄不用,所以平常还是他一个人。何况师兄有自己的想法,我们不敢随便动他的东西。”
裴慎道:“这倒和我大师兄不一样。乔大哥既然有自己的想法,做了掌门肯定更多,咱们看不透不是很正常?凭这一年和他朝夕相处,我信他。”
邓宁赧颜道:“我认识师兄这么多年,对他的信任却还不如你。实在是……”
于是邓宁一路都有些低落,乔柯并不知道她和裴慎谈了什么,但是非常顺其自然地和裴慎一起哄她。他手头宽裕,时不时买一些首饰和点心,裴慎兜里比脸干净,只能讲讲笑话,拿野草编些兔子蚂蚱送她,或者用那张标致到令人过目不忘的脸扮丑,还要拉上乔柯一起。开天辟地以来,邓宁还是头一回见乔凤仪乱用他那天下第二好看的眉眼,吓得一块青团两根肉串三片酱饼都掉在地上,道:“师兄疯了……”
乔柯早已五官归位,把裴慎编的小草球夹在指间来回传递,端庄地问:“哪个师兄疯了?”
“大师兄疯了,”邓宁道:“我要是告诉沛诚师兄,沛诚也会疯的。他可亏大发了。”
乔柯把小草球放进荷包里,头也不抬道:“他早就见过。”
邓宁想了想,道:“好啊!早知道不开心就能看见师兄摆鬼脸,我也学他那个臭脾气了。”
裴慎又对起眼睛嘬起嘴,歪头在邓宁眼前晃了一下,笑道:“你不夸夸我吗,是我教乔大哥的。”
邓宁道:“好吧,那就夸你一下。”
乔柯作揖道:“弟子谢过师父。”
长路漫漫,终有尽头,前方距离胶丘不到五里,夕阳坠在小山腰间,冬风暂熄,地平线外已见几缕炊烟袅袅直上,裴慎感到十分惬意,倒坐马背,行进在二人之前,一顿一顿,煞有介事地拱手道:“免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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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中的三个人都觉得自己是电灯泡
第12章 11 群首会
议事地点在胶丘一家酒楼的包厢。其他掌门和城主都是江湖前辈,为表礼数,乔柯早早就上楼去等着,裴慎和邓宁找了一处不起眼的座位静候。将近午时,首先进来两个背负长刀的人。
三城三派只有一家使刀,裴慎问道:“这是明镜堂柳嵇?”
邓宁道:“不错,旁边是他大徒弟柳兴夜。”
柳嵇不到四十,意气风发,活脱脱一个大号的柳中谷,比起父亲,更像哥哥。一过走廊,大堂中其他江湖侠士便纷纷起身向他作揖行礼,柳嵇几乎全都认得,叫徒弟从行李中取出十几瓶镜山特制的金疮药送上。没过多久,凤还城城主褚时平也带着他的徒弟到了,继而是睽天派掌门韦怀奇,五辛原城主丁负璞,或则豪逸不羁,或则仙风道骨,或则疏淡如高悬之月,弟子们也姿采各异,望之不俗。裴慎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将每个人的模样死死记下。
就算是厘罪盟清剿舜华派当日,三城三派的掌门都没这样齐全过——那时应该叫三城四派,舜华派在其中也有席位,倘若没有变故,裴慎一定还能认识乔柯,只不过是作为裴筑的护卫,在群首会上高高兴兴、光明正大地和他相见。厘罪盟当年突然发难,甚至没有开一场群首会给裴筑辩白,今天这些人难得聚到一起,竟然仅仅是为了商讨赵殷能不能重新在挽芳宗收徒授业。
午时过半刻,照雪河城主宁公侯姗姗来迟,这次无需邓宁介绍,裴慎连他的徒弟徐印一起认了出来。突然,邓宁狠狠踩了他一脚,道:“把你的杀气收收!”
所有掌门都或多或少和厘罪盟有关联,邓宁知道裴慎心中不忿,见他阴着脸不愿说话,又道:“你再想报仇,也不是现在。”
裴慎深吸几口气,压着嗓子道:“你别管我了。”
说完这句话,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乔柯已经回到约定的树林碰头了,还不见他影子。邓宁道:“他不至于在闹什么别扭吧……”
乔柯极少训斥师弟师妹,光蹙起眉来,邓宁说话的声音就开始矮下去。他低声道:“带厘罪盟去见裴筑的,就是宁公侯和徐印。”
“赵殷逼裴筑用出春心剑法后,两人本来还在争论,徐印却突然出手,一剑刺穿了裴掌门的喉咙,把他钉在大殿外的檐柱上。而后,厘罪盟就开始屠杀舜华派子弟。那一剑虽然是致命伤,可裴掌门内功深厚,捱了一刻钟才咽气,在这一刻钟里,他就亲眼看着教中所有徒子徒孙被围攻杀死,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一动也不能动。”
“阿慎知道你是为他好,不会生气,但他看见宁公侯师徒,心里一定难受,如果真肯闹一闹,那倒好了。”
邓宁看起来已经要哭了,小心翼翼地问:“师兄,裴掌门是被冤枉的吗?”
乔柯道:“……我希望他是。”
两个人愁眉苦脸地等了半天,正要出去找,裴慎终于来了,邓宁迎上去道:“我还以为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惹你生气了。你还好吗?”
“我在城里散心,对不起,害你误会了……”裴慎面色已经恢复如常,和邓宁凑得很近,为表歉意,稍稍垂着头对她说话。他和邓宁同龄,十分玩得来,才认识这些天,邓宁就要给他编花辫子了,不过每次裴慎都说他师门不许仪表浪荡,然后断然拒绝,邓宁只得转去祸害乔柯。
话毕,裴慎看了乔柯一眼,道:“乔大哥,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乔柯等这句话已经多时了,仿佛从向胶丘出发那一天起,他就预备着把这匹骏马交到裴慎手上,说道:“下次见面,叫我乔柯就好。”
裴慎接过缰绳,轻轻闭上眼睛,又冲他睁开,如此便已再见过了。他笑道:“乔柯。”
邓宁看得摇头:“我师兄可是玉墀派掌门,在外面让人听见,非得治你的大不敬。”
裴慎又眨了眨眼,对着她道:“小宁。”
顷刻之间,他已经翻身上马,作揖道:“有缘再会!”
他走得那样快,连乔柯发红的眼眶都没来得及看清。邓宁从未见师兄如此失魂落魄,头发也不给编了,直到第二天傍晚话才多一些,叹道:“群首会商议过后,各位掌门都认为不能让赵殷打着挽芳宗的旗号收徒。我忘记告诉他了。”
邓宁道:“消息早晚传开,他会知道的。师兄,你累不累?咱们去喝口茶吧?”
那茶亭建在路边,客人大多也是从胶丘出来的游侠和镖师,不久前刚从路上将乔柯两人超过,此时又在茶亭遇见了,要么在打盹,要么就着水吃干粮,甲道:“幸亏出来早,要是被封在城里,这趟镖得赔死。”
乙道:“你他妈的,老子看戏还没看够,就他妈让你拖出来。跟三城三派封在一块儿有什么不好,还能看他们查案呢!”
乔柯眉毛一揪,问道:“这位侠士,胶丘城里出事了吗?”
乙回头看见和自己搭话的就是玉墀派掌门,差点把进了口的茶都喷到他脸上,连忙抬起袖子揩了揩,道:“乔凤仪!我当您还在城里呢,也就半天前的事,照雪河徐印徐大侠被人杀了,宁老城主让人把所有城门封住,正抓人呢!”
乔柯道:“徐印怎么死的?”
“听说……是脖子上竖着开了道口子,一剑贯穿,当场毙命!”
第13章 12 阿慎,我太高估你了
照雪河下任城主候选有三,徐印是那个垫底的,毕竟他家世不如宁礼,功夫不如金云州,但是再垫底,放在小门小派做掌门也绰绰有余。裴慎看起来清清瘦瘦的,朗眉疏目,说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都有人信,所以就算被这样的人跟到巷子里,徐印也仍未警觉。
乔柯送的这把剑虽然普普通通,连个纹饰都没有,但上手极佳,裴慎本以为这是把铁匠炉里随便买来的钝剑,需得和徐印纠缠一番,不想它几有劈金断石之利,一剑就挫碎了对方的颈骨。他看着袖口蹭上的血迹,心思电转:徐印的死法很容易令人猜到是舜华派复仇,胶丘这么小,宁公侯又封了所有城门,要排查凶手并不难,但宁公侯并非这里的城主,面子再大,闹个三五天就到头了,白天裴慎查看过胶丘全城,已经记下了城内所有粮仓、废弃茅屋和农人设在田地里的小棚子,只要乖乖藏好,及时转移,一定挨得到出城那天。
突然,一个声音道:“你想用裴掌门的死法,报复所有人?”
裴慎道:“……是。”
“杀了徐印,心里痛快吗?”
裴慎道:“只有一点。”
“既然能杀死徐印,想必宁公侯、丁负璞也不在话下了。”
裴慎自嘲地笑了笑,说道:“现在还不行……啊!”
柴垛中猛地伸出一只手来,揪住衣领,一把将他强硬地拖进了柴垛与墙壁的夹角,里面漆黑一片,裴慎被死死箍在怀里,即便知道来人是谁,此刻也慌了,问道:“乔柯?”
对方道:“是我。”
裴慎道:“你是来抓我的吗?”
乔柯道:“是。”
裴慎刚刚还有心思说笑,听他这样说,人都蔫了,原来朝夕相处一年有余,还是比不过三城三派之间的利益纠缠,抖着嗓子道:“我不信。宁公侯一定会杀了我的,你之前救我不是白救了吗!”
乔柯道:“本来我也只是路过,顺手而已。胶丘封成这样,难不成你以为我能带你离开?”
裴慎道:“不用你带我出去。我等你和小宁出城才动手,就是不想把你们牵扯进来!乔柯,不是,乔大哥,你就行行好当不认识我,我能跑出去!”
乔柯搂得太紧了,体温和心跳一起传过来,把裴慎在这荒郊野外冻出来的一身冰壳子敲碎,脸上暖出血色。裴慎这才发觉他是一路狂奔来的,气还没有喘匀,捉起裴慎一只手,透过墙缝指了指东方,道:“宁公侯的人马上就来这里,你走哪去?”
裴慎道:“西边四里外有一座粮仓,北边五里有座和尚庙,我换个地方就是了。”
“你都知道,宁公侯会不知道?”乔柯道:“我本以为,你不会这样急于求成,因小失大,所以我才敢放你下山……阿慎,我太高估你了。”
“我是来抓你的,不过,是抓回玉墀山。”
裴慎在城外见着邓宁,才知道她和乔柯大吵一架。邓宁认为营救方法多得是,犯不着这么火急火燎地溜进城里,先是利用胶丘的密道藏身,等到夜晚再带裴慎从防守薄弱的城门杀出来,那密道毕竟只有几位掌门知晓,迟早败露,完全是引火烧身,就算救出裴慎,也该立刻和他分道扬镳。她甚至搬出于霦云来,威胁乔柯要去师父那里告状,乔柯只冷冷地回道:“你现在就去。”
说罢,便提剑跃上胶丘城墙,邓宁只得在城外乖乖等他带人出来。裴慎几乎是被乔柯提到马上,圈在前面不敢动弹,三更天风雪如刀,大地陈冰,宁公侯的队伍在后方忽远忽近,直到完全变成几个束手无策的小点,裴慎回过头道:“没事了,放我下来吧。”
乔柯充耳不闻,眸光凛冽,垂头看他两眼,继续赶路。裴慎自知惹他生气,却又不明白他为什么恼怒至此,只道:“我裴慎对天发誓,以后万事小心,就算着了谁的道,也绝不会牵扯到玉墀派。乔柯,能不能放我下去?小宁你帮我说说……”
邓宁哪敢说话,在旁边一个劲暗示裴慎闭嘴。一路又出去十几里,乔柯终于一个急转,翻身下马, 电光火石间将裴慎的佩剑抽出来,递到他的手里:“从现在开始半炷香的时间,不管你用剑、用掌、用暗器还是什么别的法子,只要能接触到我身上任何要害,我就承认你到江湖上能够自保,放你离开。”
裴慎心道:“这还不容易,又不用杀人,就算是天纵奇才,也总有一招会吃中。用剑危险,我还是换掌法吧。”
念罢,立即摆开三角步,推掌向前一探。
旁边的邓宁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乔柯十二岁才加入玉墀派,在此之前,他连马步都不会蹲,就是一个富贵人家的闲散小少爷,可他只用了三年就将玉墀山上所有功夫融会贯通,第四年,就已被各位师叔公认为于霦云的接班人,至于后面这五年究竟又有多少进境,实在是不可估量,也没人敢估量。那番话在外人听来像放水,只有邓宁知道伤他一招有多难,裴慎竟然还想舍弃最擅长的剑法,以掌法起手,眨眼之间,就已被乔柯全部化解,再用舜华剑法,仍旧不成,眼看半炷香的时间就要到了,裴慎已经满身大汗,乔柯仍似闲庭信步,向他勾了勾手。
裴慎灵机一动,一招“君子万年”,猛地提剑向自己心口刺来,电光火石间,乔柯大叫一声“阿慎!”,再难控制力道,欺身上前,重重一掌,几乎将他的长剑推飞,谁知裴慎一招“揽金尊”,五指灵动,将剑柄迅速勾回,继而拧身飞起,剑随身动,朝乔柯心口扎去。
这正是被赵殷称作春心剑法的其中一式,“关河雁字”,这一招害他家破人亡,本想今生都不再用,竟不如愿。他只想最后再赌一把,却忘了杀招一出,便真要将人捅个对穿,眼见收不住势,大喊道:“躲开!”
“躲”字还没出口,对方早已侧过身去,半炷香恰好燃尽。
乔柯道:“像我这样的人,你至少还要杀两个。杀得了么?”
裴慎不肯收剑,紧紧握着,寒风几乎将他的手和剑柄冻在一起,道:“今日杀不了,那就明日。做人杀不了,做鬼也要。”
他平常绝不会这样咬牙切齿地对人说话,可是霎那之间,乔柯的面容似乎和宁公侯、丁负璞等人一一重叠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道:“你是不肯跟我走了。”
裴慎强自压下杀意,问道:“可以吗?”
“可以,”乔柯道:“只要你在这里让我打断手脚、挑碎筋脉、毁去容貌,接下来想去哪里去哪里。反正不这样做,你早晚也是这个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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