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楼与上楼的不是同一条道儿,折返中途不会有任何危险,这个时间正好给乘黄一族用来准备宴会及向宾客分发请帖。
那天时宴怀里揣着摘星塔中最亮的星辰,他想,他父母一定会用世间所有的溢美之词夸赞他,他也会欣然接受。
这一天的骄兵,他当定了。
可当他推开摘星楼的大门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冲天的火光、呛人的烧焦味和血腥味。
守着大门的两位族人已经倒下,时宴蹲下身拍了拍他们的脸颊,他语气颤抖,手也抖得不成样子:“醒醒,快醒醒。”
意料之中的,两人早就成了两具冰冷的尸体。
时宴快步疾奔到大堂中,沿途是被毁坏的雕栏画柱和池塘里死不瞑目的尸首。
第9章 3.3
昔日闾阎扑地之所成了人间炼狱,时宴的族人成了一具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叠在一起。
时宴瞳孔紧缩,跌跌撞撞地往厅堂里走,摆上桌的饭菜在炎热的天气下已经开始发出异味,和那些尸体散发出的气味难舍难分,一同构成了空气中的腐臭。
“父亲!母亲!”时宴声嘶力竭地奔走在回廊厅堂,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他的亲人。
那些他和族人们共同创造的回忆仍然鲜活,可却无法再有后续,一具具尸体成了一柄柄利刃,扎得他血肉模糊。
“啊——”
他跪在地上,想用一场嚎啕来祭奠他的族人,却没能流出一滴眼泪,只能发出破碎不成声的凄鸣,只在抬头时看到了摘星塔的漫天星辰、看到了乘黄一族的性命换来的白民之国的至亮时刻。
案头的烛火在这个时候扑闪了两下,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时宴的叙述还在继续:“在我成年那一天,参加宴会的人为了长生丹丹方,屠尽了我的族人。就为了那个死物,他们杀了两百一十九只乘黄。”
“那明明是我的百酒宴,我该被我的至亲们灌到酩酊的,可最后那些酒全祭了他们,我一滴也没喝到。”
他闭上了眼睛,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
“我的族人,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就在这时,时宴觉得后背蓦地一暖。
是沉骛抱住了他。
大抵是比起知道时宴的过去,不让时宴再撕开不知是否结痂的伤口更重要些;抑或说那些真相太过残酷,沉骛不忍心再听下去:“不要再说了。大巫,不要再说了。”
四周昏暗,正适合舔舐伤口。
时宴没有抗拒这个怀抱,他想,既然要借醉装疯,那就不该中途收手。
“沉骛,你说长生真的那么重要么?真的值得千万人前赴后继、不死不休地追寻么?”
沉骛答不出来,他先前以为时宴寡言不过是因为个性使然,直到现在他才知道,时宴大概是在害怕,一旦启唇,流出的只会是血与泪。
*
时宴最终醉倒在沉骛怀中。
沉骛拨弄着时宴腰间的铃铛,又摸了摸对方的头顶,他想,摸不到已经缩回去的兽耳和过分柔顺的毛发,这样过一过手瘾也不错。
摸着摸着,时宴的兽耳慢慢地长了出来,顺滑的毛感让沉骛沉迷其中,他轻轻捏了捏时宴泛红的耳尖,对方的耳朵因为这个动作无意识地动了动,好像在嫌弃那只“咸猪手”。
太可爱了。沉骛在心里惊呼。
时宴身上有变化的不只是兽耳,毛绒绒的大尾巴也从衣服中伸了出来。
这时沉骛的酒劲也上来了,他想了想,和衣在时宴身边躺下,而后抱住了时宴的大尾巴,这才满意地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时宴再次醒来时身侧的沉骛还在睡梦中,此刻对方不知做着什么美梦,嘴角正挂着一抹笑意。
他打算出去走走,让自己清醒一下。他的目光在沉骛身上逡巡着,最终将身上的大氅盖到沉骛身上。
第10章 别无所求
时宴掩上乘黄庙残破的大门,坐在门槛上看向阴沉沉的天际——蛮荒之地除了白民之国,是不会有星星的。
他用手作梳,将披散的黑发用绳子胡乱拢起,仿佛这样就能把乱如麻的内心理顺、将不该有的心思束起。
昨天他并没有喝到烂醉,那些记忆也还在,闭上眼便是自己袒露脆弱的模样。
他懊悔着自己昨天的一言一行,他不该那么快相信沉骛的,交浅言深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大忌,对他尤其;但他又想,万一沉骛对他确是真心,他若拒人于千里之外,岂不是会伤了对方的心,还将少一位朋友。
“吱呀”他身后的大门再次被打开,沉骛从里面走了出来,道:“更深露重,大巫怎么坐在这里?”
时宴身上一重,那件大氅重新被沉骛披到了他身上。他拢了拢衣襟,问:“我吵醒你了?”
“不曾。”
沉骛在时宴身边坐下,两人贴得极近,时宴是异兽,本就比人类敏感,他清楚地感知到了对方的气息,这让他下意识想逃开,最终却碍于礼节,只是不自然地问道:“我烧柱香,我们就动身,可好?”
沉骛答好。
时宴取了供桌边的线香,吹了火折子点上。
沉骛也伸手取了三根,向时宴借了火,在时宴讶异的目光中,也向乘黄献了香。
两人各自拜过后,沉默地走出殿中,待快下完了台阶,沉骛才开口道:“骛那日买了酒菜,已经祭过了。”
时宴不解的眼神飘了过来,沉骛又解释道:“骛看大巫很是上心,想着神明先食,便先祭了。”
时宴问:“你求了什么?”
他正打算语气不善地向青年说,他就是世间最后一只乘黄,就算在这里许了什么愿望,也没有人可以聆听,更不可能实现。
沉骛奇怪地道:“无所求就不能祭拜么?”
时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乘黄一族没有尖锐的牙齿、锋利的犄角、坚固的龟甲,比起其他异兽,他们似乎连自保都很困难。
他们同其他各有所长的异兽比,只胜在长寿。
乘乘黄者可增寿五百岁,可这五百年的时光是被转移而非增加——骑乘他们的人或兽增加的寿数是从乘黄的寿数中扣除的。
乘黄还没被灭族时,不管是人类、异兽还是神明,皆钦羡他们的寿数,而这种钦羡往往会带来两种行为——或捕获他们攫取寿数,或建立庙宇,定期祭拜,以期得到他们的保佑。
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就算他们依仗白民之国险要的地势,也难以保全自己。
乘黄一族被大量捕杀,数量急剧减少,族长不得已开始着手研制长生丹,希望族人们在性命交关之际可以用长生丹换回自己的性命。
服用一枚长生丹,能让人增加五百年寿数,可却在流传过程中,被讹传成只需服下一丸,便可与日月同寿。
长生丹成了许多生灵梦寐以求的东西,也成了乘黄一族最后一张催命符。
乘黄一族消失后,世间的乘黄庙也被神明尽数砸毁。
究其根本,是生灵的欲壑难填让乘黄一族和乘黄庙从世间永远消失的。
第11章 4.2
时宴回望了一眼世间最后一座乘黄庙,昏暗的天色下,那儿只能望见一个黑黢黢的轮廓,好像它会同被命运的齿轮吞没的乘黄一族那般,终将消散。
他见过太多贪得无厌的生灵,却从未听说有谁无所求地前来祭拜。
见时宴没有回答,沉骛解释道:“大巫,骛本想叨扰了此地的宁静,理应祭拜赔罪;昨夜大巫与骛说了乘黄一族的往事,骛想,那顿薄酒就当祭拜的在天之灵吧。”
时宴苦笑一声,声音沉了下去:“身死如灯灭,乘黄一族没有在天之灵。”
时宴的长靴扣击在石板上,“扣、扣、扣”一下又一下,就好像扣击在沉骛心上。
时宴太苦了。沉骛想。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无话地穿过荒芜的市郊,来到热闹的集市。
一季一度的市集已经接近尾声,不少摊贩早已将货品销售一空,早早地离去。
时宴垂下眼,轻声说:“抱歉,我很多年没赶过集了,允诺你的,倒是食言了。”
蛮荒之地的集市,就算是尾声也同解忧国的不同,沉骛看着那些奇珍异草眼睛都亮了起来,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场视觉盛宴。
他转过头,使劲摇了摇头:“能跟大巫逛市集,骛就很开心了。”
青年眼神清亮,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开心,时宴也受到感染,挑起嘴角道:“想要什么同我说。”
沉骛很自然地牵起时宴的手,带着时宴灵活地穿梭在市集中。
时宴面皮薄,好几次都想抽回自己的手,但青年拽得太紧,他又不敢挣脱得太明目张胆,也就一直由对方握着。
忽然,沉骛在一个兜售饰品的摊子前停了下来。
沉骛在摊子上看上了一对鸾凤带钩①,那带钩雕工精湛、两只神鸟仿佛振翅欲飞,洁白而温润的兽齿在灯笼的暖光下散发出柔和的光芒,这些都足以证明,这对带钩并非凡品。
时宴终于找到机会抽回自己的手,他见沉骛驻足良久,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开口问:“喜欢?”
沉骛还没回答,时宴就掏出这里所用的货币,打算买下。
沉骛摁住对方的手,而后笑着对对方说:“我来。”
他从靴腋中掏出一粒金豆,递给摊主:“用这个换,可以吗?”
金银在蛮荒之地、解忧国、神庭都是硬通货,不会有人拒绝的。
时宴想,沉骛身为刀马侍,每年的俸禄并不多,那颗金豆子对对方来说想必是不小的开支,就算对方省吃俭用存下来恐怕也需要大半年的时间。
他正想告诉对方,那一对带钩虽然质量上乘,但牙制品在蛮荒之地很是便宜,根本不需要用到一颗金豆子。
可摊主比他的动作更快。
摊主是一只面容妖冶的孰湖②,她用蛇尾卷起那颗金豆,咯咯笑道:“这么俊俏的小郎君,就算用脸来赊账,也可以。”
沉骛没有理会孰湖的调戏,拿起那对牙带钩,再次拉起时宴走出人群。
他将时宴带到一处屋檐下,作势就要扒开时宴的绅带③,时宴吓得忙摁住了沉骛的手,着急忙慌道:“当街如此未免不妥,刀马侍请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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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③带钩可以理解成现在的皮带头,绅带可以理解成现在的裤腰带。
②西南三百六十里,曰崦(yān)嵫(zī)之山……有兽焉,其状马身而鸟翼,人面蛇尾,是好举人,名曰孰湖。(《山海经·西次四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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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不管多忙我都会一天写一点点保持手感,五十个字一百个字也算的那种。最近一周多的时间啥也没写,感觉有点生疏,我需要一点点时间来复健,所以下周的更新频率是隔日更。
另,章节注释一章一次,前面空缺的我会尽快补上。
第12章 4.3
沉骛一下子笑出了声,他掌心向上,好让沉骛看清躺在他手心的两个牙带钩。他解释道:“骛只是想帮大巫换上这个带钩。”
鸾鸟和凤凰是传说中的神鸟,象征着夫妻恩爱……
时宴不知沉骛是无心之举还是有意为之,便迟迟没有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带钩,只对着那对带钩发愣。
“大巫,大巫?”沉骛凑近时宴,他的神情有些委屈,“大巫可是嫌弃小臣的礼轻了些?”
时宴看着双手奉上带钩的沉骛,仿佛看到了对方奉上了一腔沉甸甸的心意。
他最终接过了那个带钩,向沉骛郑重道了谢。
逛完市集,两人便踏上了回盛京的归途。
不牧林外,时宴和沉骛同时吹响口哨,他们的马从远处各自奔来,沉骛边上马边状似不经意地问:“你先前是如何从盛京跟踪我到此处的?”
时宴驾马,沉骛作为人类想要跟上,一定也要用马;但就算时宴有伤,感官的敏感度下降,马蹄声也不可能逃过他的耳朵。
沉骛答:“江湖流传有一种寻踪用的香料,唤作千里追魂,大多被杀手用以夺宝。”
他指了指时宴的马:“临出发前,骛将千里追魂涂在马蹄上,大巫白天行进夜晚休息,骛便同大巫反过来,寻着香味一路跟随到此地。”
千里追魂时宴也认识,但那根本不是香料,而是蛊虫的饲料。
千里追魂的香味极其微弱,人类根本无法辨明,只有嗅觉比人类强千百倍的蛊虫才能嗅出——它们闻着食物的味道,指引着主人前行,从而起到引路的作用。
沉骛身为刀马侍,却能拿到江湖上千金难求的千里追魂,这显然不是一个正常的现象。
但时宴没有戳穿,只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路上山风猎猎,时宴摩挲着腰间刚换上的鸾凤带钩,感到一阵后怕。
孑然独行百年,他实在是太孤独了,他差点就在沉骛的温情下沦陷,重蹈了多年前的覆辙。
还好,还好他没带沉骛回白民之国,没有将他所有的过去告诉沉骛。
“沉骛,前日给你的哨子不必还我。”时宴道,“若有危险吹响它,我会来救你。”
乘黄成年前会蜕角,蜕下的角往往会被乘黄做成哨子,送给亲近的人,只需要吹响它,角的主人就会有所感应。
时宴想,这样一来一往,他和沉骛就两不相欠了。这份回礼……应该不算磕碜吧。
时宴同沉骛回了盛京后,解忧国的开春祭马上就要开始了。
开春祭前七日,参与开春祭的大小官员都需要沐浴斋戒,时宴作为主持者,自然也不例外。
他像往年那样,以筹备祭典为由,将自己关在房中,命令其他人任何要事都不得打扰。
他避开了所有人,趁着月黑风高之时又回了一趟蛮荒之地,到白民之国祭奠他的族人——他每年开春祭前回去本就有两个目的,一为疗伤,二为祭祀。
今年因为带着沉骛,他不敢冒险回去,他怕那片安静的土地再起纷争,怕他的族人就算死去也无法得到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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