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时宴无不绝望地想,沐剑用怎样的酷刑他都觉得无所谓,唯独最难接受对方用自己的满腔心意当作伤害自己的最佳利刃。
在蛮荒之地如此,在神庭也如此。
最终时宴虽然扛过了沐剑的鞭打,却落下了一身的伤。
神庭与蛮荒之地并无多大的差异——弱肉强食、强者为尊。
满是伤痕的身躯、布满裂痕的内丹让时宴的修为废去大半,他在神庭的地位一落千丈,他成为了人尽可欺的对象,从云端坠入泥泞。
正好那时在人间担任大巫的数斯自废神格后不知所踪,人间大巫一职空缺,时宴因此被贬往人间,成为了沟通人神的大巫。
时宴的手掌轻轻地摁在自己的丹田处,百年前被沐剑重创的内丹还在隐隐作痛,这让他不得不每年都回蛮荒之地疗伤。
时宴的故事终于讲完了,明明过去不到一个时辰,沉骛却觉得仿佛已经过去了百年之久。
他本以为时宴在成年时家人被屠已经够苦了,没想到一层伤疤下是包裹着另一层已经流脓生蛆是伤口。
“大巫……”沉骛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又或是说,任何安慰的话在时宴这里都显得太过苍白与无力。
“陪我醉一场吧。”时宴说。
沉骛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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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身体状况依旧不太好,更得上都会更新的,如果偶尔断更,那应该就是身体状况暂时不支持更新ovo
第22章 双柑斗酒
时宴拉着沉骛来到马厩,他牵出两匹马,示意沉骛上马。
走出大巫府,盛京随处可以嗅见春天的气息,暖融融的春光、冒出新绿的柳树,还有脱去厚重冬装的行人。
这些似乎在告诉时宴,他的小天地外四季一直在轮转更替,停在原地不肯前行的只有他自己。
时宴觉得自己好像又活过来了。
他偏过头,入眼是沉骛英气的侧脸,青年笑容恣意,发梢在春风中不受约束地飞扬着,看起来不羁而洒脱。
“乘黄一族成年前会游历人间与蛮荒之地,美名其曰看遍风光、历遍险恶,我有些族人出了白民之国就没有再回来过了,也不知道他们是有了圆满的生活,还是客死他乡了。”
时宴惆怅的语气一转:“我那时想,我的百酒宴还是要自己准备才好,游历时便在解忧国和蛮荒之地埋下了一百坛酒。正巧,解忧国城郊也有一坛,你同我去把它挖出来吧。”
沉骛答好,又补道:“我想在有生之年同大巫喝完那一百坛酒。”
时宴装作风大,没有听见沉骛说的话,又道:“那坛酒埋在京郊柳林坡,我们赛一赛马如何?”
此时他们已经走过熙来攘往的街道,来到了空无人烟的京郊,沉骛侧头颔首,大叱一声“驾”,就往柳林坡方向而去。
“大巫,我得胜了可要找你讨彩头的。”沉骛回首道,“我可不会让着你。”
青年轻快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时宴也被这样的朝气感染,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扬鞭追上。
沉骛成为皇帝近侍前毕竟经过了好几年地狱式的训练,再加上他并没有让着时宴,因此先时宴一步到了。
“大巫要给我什么样的彩头?”沉骛骑在马上,笑意飞扬地问道。
时宴也笑:“你想要什么?”
“我有些贪心。”沉骛回马,同时宴擦身而过,两人交会时,他探过上身,在时宴耳旁道:“要大巫为我打制趁手的武器。”
时宴会打铁,这是人尽皆知的事,解忧国中皇室的各大祭祀时使用,用以沟通神明的告天剑就是他刚成为大巫时打制的。
那柄宝剑寒光闪闪,削铁如泥、吹发即断,是一把毋庸置疑的好剑。但“杀鸡焉用宰牛刀”,就连帝王也不敢让身为大巫的时宴打剑。
两人的距离远些了,沉骛才朗声道:“大巫,好也不好?”
时宴点点头:“愿赌服输。”
两人各自解了马,徒步进入柳林坡,这里虽用“柳”来命名,但种的却是密密麻麻的灌木,骑马实在难以通过。
时宴在埋酒的地方做了标记,两人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
陈酒被挖出,沉骛拍开封泥,香醇的气味散溢而出。
沉骛让时宴稍待,他去去就来。他回来时手上多了两片洗净的树叶,他将树叶递给时宴:“野外无杯盏,用这个凑合一下吧。”
时宴答好。
正是“花时轻暖酒,春服薄装绵①”,两人推杯换盏,只想醉倒在这春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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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少年行二首,唐·王贞白
第23章 8.2
时宴的耳朵和尾巴不知何时又露了出来,他看着沉骛眼馋的眼神,轻笑道:“你想摸就摸吧。”
沉骛也不客气,以下犯上亵渎大巫这件事他做得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时宴作为异兽,除去第一次饮酒的不适应,对酒倒是适应得很快。他喝酒就像在喝有些辣、又有些苦的树汁,完全不知道“醉”是什么。
沉骛有些醉了,他醉眼迷离地看着时宴:“好想知道大巫的兽体是什么样的。”
时宴没有搭话,形态却悄然发生了变化——先是头发变成如雪的白色,而后是身体、四肢……
变化完全的时宴是一只如良驹一般大、通体雪白的狐狸,它白身披发,背上有长着看起来不甚锋利的角,华贵得让人移不开眼。
“大巫真好看。”沉骛抚摸着时宴的毛发,感受着过分顺滑的皮毛,他搂住时宴的后背,用脸蹭了蹭。
时宴变回兽态的时候就做好让沉骛随意轻薄的准备了,因此此时虽然不适应,但也没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只让沉骛摸个爽。
沉骛的指尖在时宴的毛发之间来回摩挲,忽然,他好似摸到了一些凹凸不平的地方。
他正想仔细探究一番,时宴却闪过身,轻声道:“丑。不要摸那里。”
醉意上头的沉骛并没有多想,只悻悻缩回手,他打了个哈欠,看起来有些困倦。
时宴见此摇了摇尾巴,横卧在地,好让沉骛枕着他能睡得更好一些,他轻声道:“睡吧。”
沉骛醒来后,时宴已经变回人形了,沉骛晃了晃还有些晕的脑袋,醉酒后的片段在他脑海里一幕幕闪过,他蜷了蜷手指,粗糙不平的触感仿佛在指尖重现,他忽然怔住,那样的手感……
答案呼之欲出,但沉骛宁愿相信那是他的错觉。
他急忙起身,想撩开时宴的衣裳验证自己的猜测,他还没撩开时宴的外袍,头顶就传来时宴疑惑的声音:“刀马侍连我是人形时也不放过?”
沉骛落了个大红脸,既然亲自验证不成,那直接问也是一样的。
“我醉酒时摸到的,是大巫的伤疤么?”
时宴淡淡地嗯了一声,沉骛还想细问,对方已经整理好衣服站起身了,显然不想过多地讨论这个话题。
*
那日之后,沉骛一直想再埋一坛酒到柳林坡,耽搁了几日才让他找到机会。
他买了盛京最负盛名的酒,将那坛酒妥善掩埋后,拍拍手打算打道回府。
忽然,灌木丛中传来了“细细簌簌”的异动,沉骛声音一沉,喝道:“谁在那里?”
林间走出了一位戴着幂篱的妙曼女子,沉骛一愣,就看到对方掀起了面前的薄纱,露出了如远山芙蓉的容颜。
沉骛行礼道:“骛见过主人。”
夏问池道:“你已非酒人,何必与我再用主仆之礼相见?”
沉骛并不接夏问池的话,转而道:“主人怎会在盛京?是猞县出了什么变故,主人需与今上陈情?还是主人改任他地,需上京述职?”
夏问池摇摇头:“我已辞去猞县司酒一职,如今无官一身轻。上京而来,是为私事。”
沉骛听闻此言,心中一沉。
第24章 8.3
夏问池身为猞县百姓的父母官,待民如子,没有人比沉骛更清楚,夏问池对百姓有多重视。当年她在官场几经排挤,也没动过辞官的念头。
沉骛心中有了定论,夏问池辞去猞县司酒,一定是无奈之举。
夏问池在如此偏僻的野外同他相见,想必是因为不会是偶遇,而既非偶遇,那就极有可能是有事相求。
于是他问:“为何私事?”
夏问池答:“你的大哥重病,猞县地僻人稀,没什么好的医工,我这才上京寻医问药。”
夏问池似乎有所顾忌,说得语焉不详,她顿了顿才又道:“你同我去看看他?”
沉骛答好。
夏问池和夏沉樾下榻的客栈离柳林坡有些脚程,路上横竖无事,夏问池就同沉骛细细说了夏沉樾重病的渊源。
解忧国历经数十位帝王后日益衰颓,直至近百年前出了三位拥有铁腕手段权臣——分别是大司酒沈山南、大司兽魏展眉、大巫数斯,他们同朝为官,出台的一系列政策弱化了王权。
正是由于他们的力挽狂澜,才让解忧国不至于再那时就以亡国收场。
史官普遍对那三位权臣有着极高的评价,将他们掌权的那几年称作“解忧国中兴”。
彼时沈山南有一项针对酿酒师的重要改革——
在他之前,酒人的酿造之术是秘术,只有少数的贵族得以知晓,且贵族中还需有一定天赋者方能承袭此术。
酒人的酿制原先是取酿酒师的心头血为引,每酿制一位酒人都会对酿酒师造成不可逆的损耗,因此酿酒师往往会通过将不听话的酒人再度变作普通的酒,然后将其喝掉来抵消那些损耗。
这是一个血腥的过程,沈山南决心改造酿制酒人的方法并打破门第的桎梏,让更多寒门出身的有志之士成为国之栋梁。
这是一件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事。
大概是沈山南忧国忧民的情怀感动了上苍,他从万物有灵得到启发,将草木之灵引入酒中,酿成了酒人,将此法命名为“草木一秋”。
掌握此道后,他草木一秋的具体实施步骤印作书籍,在全国无偿分发,以便于贫苦人家的孩子观阅、学习。
施行的过程虽是困难重重,但在数、魏两人的帮助下,他最终还是取得了成功。
随着时间的推移,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都更倾向于这种无需损害自身的酿制之法。
但不幸的是,在酿酒术更迭的同时,由草木一秋酿制的酒人渐渐呈现出其劣势之处——
不管是北方用到的酿酒原料大麦,还是南方用小麦,都非多年生植物,抗病害能力也十分孱弱,因此这些植物的特性理所当然地反应到了酒人身上。
随着用心头血酿制的酒人及其后代的死亡,新酿出的酒人越来越短寿而孱弱。
至如今,酒人的平均寿命不到三十五岁,同寻常人类的平均寿命相比,少了近二十年。
夏沉樾今年不过三十岁,他的衰弱好像比其他酒人来得更早。
第25章 沉疴难治
说话间,客栈到了。
客栈位于京郊,藏匿于僻巷之尾,打门外看条件就有些简陋。
夏问池推开了客栈的大门,里面空荡荡的,仅有掌柜的脑袋一下又一下地磕在案几上昏昏欲睡。
她引着沉骛往里面而去。
在这样空旷而无人气的环境中,沉骛说话时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怎选了这样一家客栈?”
夏问池叹了口气:“这些年我虽为猞县司酒,但向来廉洁奉公,收入仅有公家给的俸禄,并无多少积蓄。沉樾治病需要的银两足以掏空我的家底,在这些不甚紧要的方面,能省些就尽量省些吧。”
话说完,夏问池笑了起来:“这家客栈虽坐落得偏僻,看起来其貌不扬,但里面大有乾坤哩。”
他们租住的房间到了,夏问池推开了那层陈旧的薄木门,侧身让沉骛先进。
一股苦涩的药味扑鼻而来,沉骛被苦得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他感受到屋中的温度比屋外要高上许多,抬眼去寻,果然看到卧榻旁边拢着两个小火盆,火盆里的炭的最次的黑炭,熏得屋子里总有散不开的迷雾。
“怎么……”
还没等沉骛将话问完,夏问池压低声音解释道:“沉樾畏寒,我便拢上了火盆,你若觉得热,便将外衣脱去吧,这些日子我都是穿着短打伴他左右的。”
沉骛要问的并不是这个,他本想问的是为何不用好一些、不会产生熏人烟雾的炭火;等夏问池接过话,他才惊觉,以前他在猞县用的也是这样的炭火,那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进京几年,别的没长进,倒是长了些骄奢淫逸的毛病。
沉骛不禁在心中唾弃起自己,他想,作为助他脱离酒人的奴籍,将他送出猞县那样的穷乡僻壤的夏问池,在他青云直上之时,竟不曾享受到他一毫一厘的报答。
他想,这一次无论夏问池请他帮什么忙,他都会竭尽全力去做。
夏沉樾平躺在卧榻上,就算身上覆就薄被也能看出形容枯槁。
沉骛一下子顿住了脚步。
他记忆中的夏沉樾霁月风光,永远带着笑意,不管对谁都是满脸的和煦,没有人不会折服于对方的亲和力之下。
可如今对方毫无生气地躺着,脸色灰败,消瘦得只剩骨架子,一看便是卧病许久的模样。
房间十分宽敞,也被打扫得很是干净,春日的阳光通过打开的窗户缝隙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为夏沉樾镀上一层浅淡的金光,仿佛想要为床上的人增添一丝属于春天的生机。
夏沉樾的呼吸轻而弱,不明显的生命体征似乎就要随风消散。
沉骛一时难以难以接受,他问:“大哥这般模样多久了?”
夏问池答:“已有半年了。”
两个人交谈的声音很低,但床上的人还是被惊醒了,他清醒得很慢,没办法一下子辨别声源处,只转着眼睛茫然四顾地寻人。
“沉樾。”夏问池唤着爱人的名字走了过去,她握住夏沉樾的手,眼中满是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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