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敢。”
他已大气都不敢出,非是害怕,只是他敏锐地觉察到,眼前的皇帝与他印象中的竟判若两人。
尽管说的是自嘲自贬的话,但那种气度,那种压抑的沉痛与无形的威压,促使裴枫心间猛然升腾起一簇热烈的火苗,他激动地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藏在袖子里的手被滚烫的希冀激得颤抖。
“朕听闻你是云州人?”雍盛紧跟着又缓下了声气。
“是。”裴枫如实回答,“臣祖籍云州酌县。”
“云州……”雍盛向后靠在轿厢上,双手交叠置于腹上,又回到平日里懒恹的模样,喃喃道,“云州该是什么样子?朕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此生连京师也未出过,实在肖想不出边陲重镇的模样。”
“京畿繁华,云州苍莽,危城深池,长烟朔风,重峦叠嶂。”裴枫直起腰,深沉的目光投往遥远的天际,“臣幼时曾随先父镇守荥关,腊月里,天晴时,风又紧又烈,刀子一般,裹挟着草场与鲜血的腥气,割得人头面生疼。一下雪,就搓棉扯絮,冰封辕门。夜半城头击柝,账中笳鼓喧喧,战事一起,又翻成烽火黄烟,角声满天……”
他的描述引起雍盛片刻的失神。
“陛下?”直到裴枫唤他,雍盛转眸,漆黑眼瞳深处中泛着常人看不懂的波澜。
裴枫忽觉,他竟从未认真思量过,眼前这副金玉堆铸成的精致皮囊里究竟藏匿了什么。
不只是他,恐怕朝堂上乌泱泱的鱼鱼臣工中,找不出一人曾仔细揣摩过天子圣意。
因为不重要。
天子不过是个象征,在忠臣眼里,他是大雍皇室乃至君权的代名词。在乱党眼里,他是一块遮羞布,仿佛只要有他在,他们再怎么犯上作乱都不算窃国夺政。作为一个象征,他那层身份的存在感那么强,他个人的存在感却那么弱,尤其是当帘后那位的光芒又实在太盛的时候。
当天上有月亮时,无人会在意星星怎么想。
“令尊……裴重山裴将军?”雍盛仿佛不经意间提起。
裴枫眉棱一颤,从纷杂思绪中抽离,他万万没想到雍盛对自己过世了足有七年的父亲还有印象,沉声回答:“正是家父。”
当年戚氏造反一案,牵连无数,血洗朝野,凡与戚家走得近的文臣武将都被弹劾问罪,贬谪的贬谪,流放的流放。
裴重山作为戚铎亲信,自然也不例外,排挤,打压,一贬再贬,直到贬无可贬,客死异乡。
这场政治动乱发生在幼帝继位的那一年,那年雍盛才九岁。
裴枫忽然好奇起来,如今皇帝长大了,他如何看待当年那些早已被盖棺定罪的“乱臣贼子”。
念头一起,心脏突地一下,跳得能弹起五两重的金子。
他攥紧了拳头,直视雍盛。
雍盛也直视着他。
他试探着开口:“陛下……”
“此次贬你重回故里。”雍盛却先一步探身道,“实是朕为掩人耳目,有意为之。秋荻啊,朕有要事相托,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还望你莫要记恨朕。”
裴枫连忙正色:“陛下折煞卑职,谈何相托?谈何记恨?君有令,臣莫敢不从。”
“朕若想以君威压你,今日何必大费周章地找来?又何必亲自与你说这些交心的话?”他听到少年天子以一种奇异的沉郁的嗓音,一字一顿道,“云州之重,关乎死生,但如此紧要之地朕却插不进手,实是军中无人,处处掣肘。朕此行,不为旁的,惟愿秋荻能重振乃父雄风,有朝一日再替大雍,替朕,戍守边疆!”
裴枫闻言一怔,领悟到皇帝话中真谛的刹那,鼻孔翕张,心潮澎湃,差点站立不住。
皇帝知晓当年的真相,并且他愿意信任他的父亲,此时也愿意信任他!如此,云州裴氏岂非昭雪有日?苍天有眼,若真有那么一天,他裴枫死而无怨!一颗心越缩越紧,又紧又烫,像绞干了的热毛巾,泪水不期然夺眶而出。
是感激,是愧疚。
“君以国士待臣,臣必以国士报之!臣此去纵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撩起衣摆,砰地双膝砸地,万千话语都凝聚在这郑重的三跪九叩大礼之中。
雍盛受了,唤道:“豹舒。”
立于轿子右侧的侍卫随即应道:“属下在。”
“云州路遥道险,你与裴枫同去,紧随左右不可擅离,一路上若出了什么纰漏,朕唯你是问。”
“属下遵旨。”
一切安排妥当,君臣二人又密密商议一阵,裴枫领着豹舒受命而去。
过了许久,那顶轿子仍停在竹林掩映的阴影里,不动分毫,仿佛它连同它的主人,都想在这里呆到地老天荒。
眼看着日头西斜。
怀禄站得腿酸,温声提醒:“爷,该回了。”
每回微服出宫,他的怀里都像同时揣着七八只猫,挠得他坐立不安,生怕出什么意外。
“不急。”之前一番谈话似乎用尽了雍盛的气力,他软绵绵地斜倚车壁,嗽了几声,忽然心血来潮,神色间多了几分活力,“来都来了,再去庆春楼逛逛。”
怀禄脸上得体的笑容裂开了:“庆春楼鱼龙混杂,多的是惹是生非的主儿,爷何必去凑这个热闹。”
“朕只是想吃他家的烤鸭了。”
怀禄一脸信您有鬼:“奴才差人去买就行了。”
“嘶。”雍盛作势就要钻出轿子,“走不走?不走朕自个儿腿儿着去。”
“走走走。”怀禄连忙抢过轿帘,堆上油腻的笑,“爷还是坐轿子去吧,不能这么抛头露面的,甭说遭歹徒惦记,就说在大街上被那些个大姑娘们瞧见了,影响也不好。”
雍盛奇怪了:“怎么就不好了?朕是长得伤风败俗了还是怎么着?”
“这说的什么话?”怀禄酸得像吃了一百颗柠檬,阴阳怪气,“爷是不知道自个儿长得多俊呐,勾得姑娘们都没了魂儿,可不造了许多风流孽吗?”
雍盛:“……”
你永远可以相信这个死太监拐弯抹角拍马屁的功夫。
庆春楼不是京城最贵的酒楼。
但绝对是京城逼格最高的酒楼。
只有被店主或公众承认的才子名士才能获得入场资格,凭你是官二代还是商界巨鳄,没文化?没才名?对不起,出门左转,隔壁那家适合你。
这种张狂的气质往浅了说,是不为五斗米折腰,往深了说,是主创团队拥有清晰明确的受众意识,精准迎合了文人们那颗自负矜傲的心。
这里由此聚集了海量的文人骚客,每日里不是清谈老庄,就是赛诗操琴。
而文人多的地方就有是非。
这里产出了无数名篇佳作,也产出了无数借这个讽那个的阴阳社论,成为了一代舆论输出高地,战斗力十分惊人。
官府对它很头疼,但民众对它喜闻乐见。
雍盛则觉得,这楼还没被推了简直就是奇迹。
他绝对不会承认他是它背后的隐藏股东。
因为是甲方爹,雍盛走的是vip通道,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二楼他的专属包厢。
掌柜的姓任,名四季,作为一名高级打工仔,早在接到老板信儿的时候就洒扫庭除,焚香拂尘,做好了接待准备。
雍盛落座净手,绿纱窗下,人声鼎沸,是那帮文人们正在评选当日诗魁。
“今儿拟的什么题?”雍盛自怀禄手中接过滚烫的毛巾拭手。
“回公子,今日咏枫。”任四季穿一身青灰长袍,虽是商人,但体态潇洒,不卑不亢,没半点铜臭气,但眼里那点精光骗不了人,“为免缚了手脚,只出题不限韵。”
“四月里头咏什么枫?”雍盛瞥他一眼,“我看你是石臼里舂夜叉——瞎捣鬼。”
任四季摸着鼻子嘿嘿一笑:“我不光今天捣,我还要连着捣上好几天捣它个鬼哭狼嚎呢,您说是不是?”
雍盛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颇为赞许地给了他一个“放手干”的眼神。
此前他只吩咐了任四季近期要为裴枫造势,具体如何实施一如往常并不过问。
毕竟,一个合格的老板,只看最终的kpi。
而一个合格的打工仔,该学会自己看着办。
任四季一脸“包在我身上”,问:“公子这回饮什么茶?”
“不喝茶。”雍盛道,“有什么好酒,上些来。”
任四季闻言,一脸为难,拿眼睛询问怀总管。
怀禄之前刚因为来不来的事儿惹了雍盛不快,这会儿压根儿不敢多嘴,也只拿眼睛瞪任四季。
两人瞪来瞪去瞪得眼仁儿泛疼,雍盛幽幽道:“你俩这是脱裤子推磨转着圈儿地败兴?”
任四季被这很接地气的歇后语呛得一咳,眨巴眨巴酸胀的眼睛:“公子身子弱,恐怕经不住那等虎狼烈酒,恰好昨日刚进了两坛合欢花浸的梅子露,最是轻柔绵密好入口。”
关键是度数低。
雍盛哼一声,摆摆手,算是允了。
这边酒水还未上,院中掌声雷动,诗魁已经评出来了。
雍盛拂帘望去,只见一位骨瘦如柴面色蜡黄的寒酸文士拄着拐,正含笑接受众人的道喜,他作的那首《咏枫》被大声诵读三遍后,誊抄于绢帛,悬示于院前聚贤榜上。
“这不是跛儒薛尘远么?”雍盛识得此人,皱眉,“怎么数月不见,清减成这副模样?可是生了什么大病?”
“只是心气儿上一时顺不过来罢了。”任四季回答,“上月里春闱放榜,他名落孙山,受了同砚几句奚落就气病了。”
“哪位同砚?”雍盛随口问。
“喏,就这回考中进士的……”任四季正要指,那人就自个儿蹦了出来。
“好一个‘百花迎春终归谢,丹枫何日重临秋’!”一位衣冠济楚的公子哥单手摇扇,一脸“无事不管,见树踢三脚”的刻薄样儿,阴阳怪气道,“敢问薛兄,这百花归的‘谢’是什么‘谢’,这重临秋的‘枫’又是什么‘枫’?”
第16章
“问得好。”雍盛闻言勾唇,一声冷笑,“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儿,偏他问出了口。此人姓甚名谁?”
“姓秦,叫秦纳川。”任四季道,“礼部尚书秦道成的小儿子,人也有些学识,只是器量偏狭些,自视略高。”
“我道是谁。”雍盛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礼部那个姓秦的老头本就与谢氏是一丘之貉,老子的屁股直接决定了儿子的脑袋,所以儿子也亲谢,自然见不得有人借诗讽谢。
讽谢就是辱他全家,他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纳川这一问倒教人着实费解。”薛尘远一身浆洗得褪了色的蓝布长衫,虽身有残疾貌有病色,但长得蕴藉儒雅,使人一看便心生亲近之意,只听他缓缓道,“自古说文解字,都讲究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道这‘谢’是什么“谢”就是什么‘谢’,你道这‘枫’是什么‘枫’那便是什么‘枫’。你若胸中无解,便不会问。你若已认定有解,又何须多问?”
好家伙。
就这说话的技术,得是太极门门主,废话派宗师,糊弄学高级学者了。
雍盛佩服。
秦纳川恼怒。
有些人看起来人模狗样,本体却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两道细长眉毛引线似地往上一拉,这就炸开了:“好啊,一个穷酸秀才,竟敢作诗为一个因言获罪的御史打抱不平,影射重臣宰辅不算,还讽刺当今昏聩!哼,我瞧着,你那腿上的残疾定是蔓延进了项上首级,才教你脑袋瘸了筋,装得这般才高人胆大!”
被人像这样指着鼻子人身攻击换谁都受不了,但薛尘远不是一般人,他再生气也是一副温吞样子,好声好气道:“我一个跛秀才,所立不过寸土,家徒不过四壁,随口拈了首酸诗而已,文人的事,那能叫骂人吗?唉,竟也引来这么大一顶帽子,实在是杀鸡用上牛刀,很不值当。再说,若论起才高人胆大,吾辈万不能望纳川兄项背之一二,平白受此谬赞,敢不叫人汗颜,汗颜。”
秦纳川哼一声,只当他一头自贬一头奉承自个儿,想是名落孙山后心气儿便低了,又想起这残废往前是如何的故作清高,如何的恃才傲物处处压自己一头,哼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念此,越发趾高气昂起来,还想再想贬斥几句,又听那人接着道——
“眼望太后千秋在即,早闻礼部秦尚书不知又从哪儿重金求来一块天碑,碑上刻有仙铭玄谶,佑我大雍千秋万代。”薛尘远温和的笑容里已藏了细细的针,“去年是天书,前年是仙石,再前年是双角上长了寿字纹的神鹿,什么神迹,竟是年年都有,年年还都卡着太后千秋的当口唱喏应卯?唉,也怪不得坊间流言四起,大家伙儿心中存疑,这天碑若是真的倒也罢了,若是以假乱真,那可是实打实的欺君之罪!而秦尚书他老人家不惜冒着砍头抄家的险,也要呈上这份天降祥瑞,可见其为天下第一胆大之人,而虎父必无犬子……”
说着他瞥了一眼脸色已白的秦纳川,“纳川兄就屈尊得个第二,也是实至名归,不知大家伙儿有没有什么意见?”
他开了一波嘲讽,直接连老子带崽子打包带进天坑。
周围一干文人惯爱瞧热闹不嫌事大,平时又多看秦纳川不顺眼,立马灶门前扇风,七嘴八舌点起火儿来——
“那哪儿还敢有意见?没意见,没意见。”
“泼天富贵险中求。吾辈胆量不及人家,格局亦小了,没银子寻宝也无福修玄,这才只能混个腐儒,写写字卖卖文章,很被人瞧不上。”
“可不是嘛。诶,你别说,前日里小弟不知撞了个什么仙缘,竟得南海观音大士下凡托梦,说是那龟趺山下斑鳖洞里,有一券盘古开天辟地时留下的青铜神谕,今日借此机会便来问问,可有哪位仁兄愿与小弟一同前往,请出神谕的?见者有份,有朝一日咱也将其敬奉御前,讨个彩头,混个官来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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