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人食朝廷俸禄,不说忠君之事,誓死效忠,却帮着异姓王谋反篡位,堂堂七尺男儿,如何与逆贼为伍,甘做狼心狗行之国贼禄鬼?”戚霜天骂起人来毫不含糊。
李卯哈哈大笑,三角眼内迸出精光:“李某一身抱负,倒是想忠君之事,然主君何在?先帝驾崩,雍氏后继无人,只余一个垂髫小儿临危受命,戚少将深明大义,岂不知主少国疑,外戚干政?为免到时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何不趁此机会快刀斩乱麻,另择明君匡扶社稷?”
“我呸!无耻之徒岂敢饶舌!”戚霜天啐了一口,直唾其面,“口中说得冠冕堂皇,何人不知你是贪恋那改朝换代的从龙之功?先帝待你不薄,尸骨未寒,你到九泉之下有何面目陛见他老人家?”
李卯被骂得抬不起头,不欲再强逞口舌,心知今日难以善终,到底也有几分气性,直着脖子喊叫:“一帮小畜牲,干么不攻?”
话音刚起了个头儿,他身后的小罗刹鬼就一脚踢在他的断腿上,疼得他大叫一声,几乎昏死。
此时,雍盛注意到戚寒野身后还跟着一个穿鹅黄宫装扎双髻的小丫头,那丫头左右环顾,不期然对上雍盛的眼睛,登时喜动颜色,提着裙子踉跄跑来:“殿下,殿下!”
两声脆生生的呼唤,引得李卯扎挣着挺起身子去看,这个丫头本是东宫太子身边的贴身婢女,被他特意随身携带用以指认小皇帝,此时得知这回碰着的确是正主无疑,他惊喜交加,口中大嚷:“快,那个穿石青衫子的小儿就是废太子,拿住了,赏,赏黄金万两……!”
“呲”的一声,嚷声戛然而止,戚寒野干净利落地抹了他脖子。
但已是不及。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底下兵士目露贪婪,蜂拥而上。
双方陷入酣战。
不过半个时辰,己方十二人渐渐不支,各个身受重伤,穷途末路。
戚霜天腰间箭伤流血不止,犹自嘶吼死战。
他的武士虽骁勇善战,但也并非真正的铜筋铁骨,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挣扎,死去。
雍盛迷茫呆怔着,视野逐渐模糊。
不,不是纸片人,他们无一例外,是一条条鲜活的命:
那个刚满十八岁,那个家里孩子才过周岁,那个昨天才把自己的外衣洗干净了送他当垫席……眼下他们都成了冰冷的尸体,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流干最后一滴血。
喘息声越来越促急,雍盛渐渐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连连后退,混乱中被一具尸体绊倒,空濛的双眼聚起光来,愕然发现是那个穿鹅黄宫装的小丫头,脊背上插着一根长矛。
刹那间,莫大的悲伤织成天罗地网,攫住了他的心脏,不断收拢束紧,压挤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连日的压力终于找到宣泄的出处,他捂着心口大口吸气,颤抖的唇尝到咸热的液体。
“别怕。”这时,一道稚气未脱但低哑难辨的声音拨开嘈杂透入耳道,一字一顿,恍若阎王饮恨咳血,“谁都能怕,你不能。”
雍盛扭头,对上一双赤红的眼。
鼻尖浓烈的血腥味熏煞人,那双眼宛如浩瀚汪洋里的漩涡,望进去,就被卷入无边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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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熙六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要早,才二月里,三年一度的春闱尚未放榜,御花园里就已团花簇锦,尤其是宜春池畔的几株宝珠山茶,花瓣重叠,迎风怒放,远观便如红云酡霞,艳而不妖。
今日风清日暄。
宝珠山茶簇拥着一张藤编轻榻,榻上设远山屏,铺褥陈案,大雍的少年皇帝身穿白色大袖襕衫,披着鹤氅,在一干垂手侍立的内臣环绕下,阖目歪在榻上。脚边的六方贯耳青花瓷瓶里插着根鱼竿儿,钓线垂在碧莹的池水里,随着荡漾的水波轻晃。
“圣上,圣上……”
一迭声细细的叫唤惊醒了雍盛,他缓缓张目,呼吸略有些不稳,惺忪睡眼里翻滚着浓烈的黑雾,但转瞬即逝。
“您又被梦魇着了。”内侍怀禄躬身用帕子轻拭他额上的汗珠,语气中不无担忧,“今早儿煎的安神汤只用了小半碗,到底效用不大,回去圣上还是熬苦着将剩下的半碗给喝了罢,这样奴才这颗心才能落地呢。”
雍盛咳了几声:“成天喝药喝药喝药,朕现在就是个行走的药罐子,你闻闻,朕这身上是不是有药臭味?”
一把嗓子喑哑之余,慵懒潮湿,虽是抱怨,却软绵绵无一处着力,无端生出股撒娇的意味。
怀禄听他又咳嗽了,立马又紧张得不得了:“哪来的什么臭味?奴才只闻着香呢。圣上,风大了些,您喘疾未愈,这会子又见了汗,春寒料峭的,得仔细着点儿身子,奴才觉得是时候该回……”
雍盛直接截了他话头:“朕不要你觉得,朕要朕觉得。朕觉得朕还能再钓会儿。”
怀禄被噎了一记,心里直道小祖宗哟,您搁这儿钓了三个月了可曾钓上来过一条鱼啊?怎么就跟着了魔似的跟鱼杠上了呢?
正绞尽脑汁地想着这次得编个什么借口将小祖宗哄回去,背后隐约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骚动。
皇帝耳尖一动,懒懒托腮:“后头怎么了?”
“奴才这就去问问。”怀禄小跑着前去查看,过了一会儿回转来,禀道:“回圣上话,是浣衣局的一个小宫女,不知为何在御花园光着脚跳胡旋舞,说是跳得不错,逗引得许多宫人在给她鼓掌喝彩呢。”
这才刚开春,就光着脚跳舞?也不怕把脚给冻掉咯!怀禄边回话,边掰着手指头在心里数,这个月里都第几回了?葬花的,吹笛的,做冰戏的,还真是花样百出,一帮狐媚子成天万事不想光琢磨着飞上枝头做凤凰,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因雍盛反应淡淡,怀禄堆笑道:“青天/白日的扰了圣上清净,实在该死,奴才这就遣人将她打发了。”
说着转身,没成想圣上开了金口:“不必,你去将她带来,朕瞧瞧。”
怀禄心里咯噔一下,也不好说什么,只得领命下去。
雍盛拨了拨脚边鱼竿,饮了口小龙团,怀禄就领了人来。
随侍的太监们偷眼一看,眸子皆是一亮,心道好一个俏生姑娘!
只见来人着一身柳色大袖衣,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绛,两鬓边贴了月牙状的白色珠钿,熠熠生辉,衬得莹莹一张素净的脸儿宛如秋月。
宫女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磕了头,壮着胆子抬眼,这一下不知为何定住了,直勾勾地盯着皇帝看。
怀禄冷声喝道:“大胆!不说方才冲撞御前,这会子竟敢直面圣颜!各宫各司耳提面命的规矩,难不成都是说笑的?浣衣局管事的尚宫在何处?还不将这王风教化外生长起来的贱婢拉下去掌嘴?”
太监特有的尖刻斥声响起来直如旱雷,宫女脸上痴痴的神态登时吓得一收,白净面皮涨得通红,扑通跪下,抖如筛糠:“奴、奴婢知错!只因奴婢活到这么大,从未见过像圣上这般神仙似的风流人物,琢磨着竟像是在哪幅画里见过的,一时忘形就,就……奴婢罪该万死,圣上饶命,圣上饶命!”
一番辩词说得磕磕绊绊,怕中带羞,众人皆以为她是太紧张了导致口不择言,不免暗中笑话她没见过世面。
雍盛撇了撇嘴角,眸底却浮出一丝兴味与嘲色。
——装得这般怯生生的,三分像是吓破了胆,三分像是笨拙蠢钝,剩下四分着重表现少女怀春懵懂情动的痴态,演技层层递进,浑然天成,该说的台词不光一句没落下,口齿清晰,情感到位,不送去戏台子扮上简直浪费了好苗子。
“起来吧。”雍盛掩唇咳了一声,他确实如传说中那般清瘦羸弱,连声音也是虚浮的,“方才听人说你的胡旋舞跳得很好,跳吧。”
宫女不敢,故作推脱:“雕虫小技,恐辱圣目。”
雍盛:“哦,不跳啊?那朕走啦。”
宫女登时急了,连声道:“想的想的,能在御前一舞是奴婢万世修来的福分,圣上留步,奴婢献丑便是!”
说着,足尖一点,披帛飞扬,刚要起跳,雍盛疯狂拉进度,鼓掌道了一声:“好!”
那宫女被他唬得一跳,一个踉跄,崴了脚,怔怔地瘫在地上看他。
雍盛连忙起身将她扶起,一副眉疏目朗春风化雨的模样,闭着眼睛瞎他妈夸:“此舞只应天下有,人间哪得几回见?好仙子,敢问你芳龄几何?”
怀禄侍立一旁,抬首望天。
得,又犯病了。
“十,十五。”仙子紧张得都口吃了。
雍盛含笑颔首,转身摘了朵最艳的山茶,亲亲热热地簪在她鬓边,另又赏了些罗绢首饰,和颜悦色地执着仙子的手问了几句闲话,便将人带回了晏清宫,收作贴身侍女,赐名宝珠。
晚间梳洗时,怀禄咕咕哝哝:“圣上,这已是这个月里收的第三个啦,再往前倒俩月,还有什么宝雁,宝婵,宝铃,宝瓶,各色的宝贝儿都有,这要是被慈宁宫那位知道了,小的少不得又吃一顿挂落呢。”
作为晏清宫的总领太监,怀禄日日被群宝磨得头痛欲裂,心里直犯嘀咕,要说万岁爷这是到了知情懂趣的年纪想尝尝女人的味道吧,这些时日过去了,也没见他碰过这些女子哪怕一下,不宣侍寝,成日里却好吃好喝地当宫里正经娘子般供着,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怎么,你也想要朕赐名?”雍盛挑眉,灵机一动,“也好,今日起你就叫宝宝吧。”
第4章
因为怀禄的抵死不从,他与宝宝这个美好的名字失之交臂。
雍盛对此深感惋惜,扭头就把名字赐给了廊下那只聒噪的凤头鹦鹉。
那鹦鹉极通人性,调逗了没两日,就成日价扯着嗓子学嘴学舌:“怀禄快来拜见你宝小爷,宝小爷饿了,宝小爷要出恭……”
怀禄忍气吞声,没一天不想把这泼皮鸟开水烫了拔毛炖汤。
这日,雍盛照旧拖着病体撵猫逗鸟,携狗逐兔,正在兴头上,慈宁宫传来口谕,要皇帝即刻前往。
传信的人是太后身边的大宦官福安,雍盛不敢耽搁,匆匆用了点酥饼,就在怀禄的搀扶下上了步辇。
等他赶到时,偏殿里几位大臣正在陪着太后议事。
太后的身影隐在折射着日光的珠帘后,虽瞧不真切,却不损威仪。
“皇帝来了?”太后打断一名老臣引经据典气势汹汹的进谏,挥手道,“坐。”
雍盛环视一圈,在上首坐下,刚坐下,气儿还没喘匀,就咳了个惊天动地。一帮内侍着急忙慌地围上来,又是端茶送水又是抚背揾汗,好一通忙活,咳喘声才稍缓。
几个大臣在一旁瞧得那叫个面如土色。
平时只听说圣上龙体违和,万万没想到竟严重到这等地步!
雍盛手脚发软地瘫在椅上,两边颧骨上泛着病态的潮红,他就着怀禄的手,颤巍巍啜了热茶漱口,再用帕子压了压毫无血色的唇,艰难开口:“不知娘娘……咳咳……母后唤儿臣前来所为何事?”
“听说近日晏清宫添了不少闲人。”太后语气平淡,谈不上有什么温度,更谈不上什么喜恶爱憎。说完顿住,似有敲打之意。
雍盛心中一凛,以为太后是要当着大臣的面直斥他荒耽于色,略微坐直了身,紧接着心中又是一喜,想着机不可失,正欲多说两句废话来巩固一下自己荒淫昏庸的形象。
不料太后完全不给他这个机会,点到即止另起话头:“陛下自登基以来,身子向来欠佳,如今也到了议婚的年纪,天子大婚,乃朝中盛事,宜早不宜迟。哀家与几位肱股老臣商议了整整三日,眼下替陛下择定了谢府贵女承兆内闱,母仪天下,为我大雍开枝散叶,延诞皇嗣,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来了。
雍盛不动声色,默默饮茶,胸中却掀起了轩然大波。
他在这深宫中足足等了六年,总算等到了这位传说中的“谢府贵女”,也就是他穿进来的这本书的大女主。
当年他不过是随手翻了翻妹妹书架上的一本小说,囫囵吞枣地看了个大概,到如今,恍如隔世。
这些年来,他拼命搜集信息,尝试完善所有剧情,打通逻辑链,但偌大的拼图上似乎总是少了那么一块。而这块残缺的逻辑碎片,就在谢氏身上。
在原剧情里,天子大婚后就成了皇后的代言人,皇后躲在皇帝的光环下逐渐操控整个局势。一开始,她在皇帝跟前虚与委蛇巧言承欢,皇帝爱她,宠她,信任她,但当他有朝一日失去了利用价值,她就一杯鸩酒送他归西,从此垂拱称制,牝鸡司晨。
毫无疑问,这是当代厚黑学的典型产物,雍盛自愧不如。
但在她身上,却也有着雍盛怎么也无法理解的矛盾冲突。
她不属于眼下朝中三方势力中的任何一支,明明是谢家人,却不代表谢氏利益,明明安心当个权焰熏天的皇后就好,却非要弑父弑君颠倒乾坤,将整个大雍朝搞得鸡飞狗跳,这究竟是出于什么样儿的变态心理?
既然是变态,自然是琢磨不透的。
雍盛决定暂时不费那个神,轻轻往外吁了一口气,笑道:“母后经纬四方,明德惟馨,虚怀若谷,独具慧眼……”
一大串恭维溢美之词滔滔不绝,足扯了三分钟有余,太后动了动身子,珠帘发出不耐烦的碰撞声,他立马躬身紧缀道:“儿臣自是一切听从母后的安排。”
太后用鼻音嗯了一声,称乏。
雍盛也不理会几位老臣投来的意味不明的眼神,从容告退。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那些老臣有的在嘲讽皇帝的软弱奉承,有的惊讶于皇帝的顺从,有的是在恨铁不成钢,有的则在重新掂量利害关系,计较着该把脑袋别在哪根裤腰带上。
横竖各人在打各人的算盘。
雍盛在心里冷笑,他很清楚,凭他现在的实力,这桩婚事,他无论如何也推不掉,哪怕这个新娘子据说貌丑寡言,还很不受家族待见。
因为这狗屁大雍朝有个不成文的铁律——得谢家女者得天下。
所谓流水的皇帝铁打的谢后,自大雍开朝以来,谢氏一族已数不清出了几任皇后。
当今太后亦姓谢,百姓曾经都管她叫小谢后,因为她是作为武帝续弦入主中宫的,头先早逝的那位大谢后,就是她的亲姊,姊妹二人同是谢衡的胞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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