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司淮:“看什么。”
叶宁沉默片刻:“我应该等你抽完再下来的。”
因为一个电话从热闹的宴会跑到这大山里,现在连支烟都不能好好抽完。
还不等陆司淮回答,叶宁先收回视线:“是睡不着么?”
他看着院子里积的雪,问:“是不是山上太冷了?”
“不冷。”陆司淮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怎么总觉得我冷。”
因为你不好好穿衣服,叶宁心说。
“睡过了吗?”叶宁走过来,和陆司淮并肩站着。
“嗯,刚醒。”
“醒了怎么不在房间里待着,跑楼下来。”
陆司淮微一偏首,示意垃圾桶里那半截烟。
叶宁看着陆司淮微敞开的衣领:“房间里也可以抽。”
“会有烟味。”陆司淮道。
两人都顺势半倚在墙上。
叶宁一时哑然,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开窗一会就散了。”
“就算真有,也不会有人介意。”
要是被李叔和秦叔知道陆司淮大老远来一趟,还要顾忌着烟味凌晨三点站走廊上抽烟,怕是要念叨半年。
“第一次见,总要表现好一点。”陆司淮说。
叶宁没说话。
两人并肩站了一会,谁也没有要回去睡觉的意思。
等到雪压满柿子树枝头,被风簌簌吹掉几蓬,陆司淮才开口:“昨天发消息的时候,怎么也没说扫墓的事。”
走廊上不知道从哪里掉来一截枯木枝,叶宁很轻地踢了一脚,木枝滚动两圈,骨碌骨碌掉在外庭地面上。
“其实不是今天,”叶宁盯着那截枯木枝看了几秒,说,“日子在十天前,因为爷爷脚还没好全,就耽搁了,本来应该和爷爷一起来的,又突然发起了烧。”
“昨天秦乐舟也给我发消息了,但想着那边是寿宴,要说去扫墓,总归不太合适。”叶宁答得很随意。
秦乐舟是这样,陆司淮也是。
所以叶宁都没说。
“不是坏事,”陆司淮却说,“没什么不合适的。”
叶宁怔了下,良久,“嗯”了一声。
陆司淮偏过头,看了叶宁一眼。
雪色反射着月色,外庭的照明灯又悠悠亮着,光线相融交叠,将他的轮廓映得更加清晰。
“怎么没戴耳钉。”
没了耳钉的遮掩,叶宁耳尖那枚红痣越发显眼,也越发鲜艳。
“嗯?”叶宁下意识抬手去摸。
真的没戴。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么一回事来。
“洗漱的时候摘下来了,忘了戴回去了。”叶宁如实道。
陆司淮盯着那枚红痣看了几秒:“为什么只打了左耳。”
这次叶宁停顿的时间很长,不知过了一分钟还是两分钟,亦或更久,他垂着眼,说:“因为长了一颗痣。”
“本来想把那枚痣去掉的,家里的医生没做过这个,打歪了。”
所以多了一枚耳钉,痣也还在。
叶宁说完,等着陆司淮问他“为什么要把痣去掉”,毕竟这听起来真的很奇怪。
可陆司淮说的却是——
“秦助说你很喜欢那颗柿子树。”
叶宁被这句话问得一恍惚,他抬起头,看了那株柿子树一眼。
柿子树依旧静静立在雪中。
几秒后,叶宁又转过头去看陆司淮。
可能是雪色晃眼,有那么几秒,叶宁觉得陆司淮的身影和院里那株柿子树重叠在一起。
“陆司淮。”
“嗯。”
“要聊聊天吗。”叶宁忽然说。
又是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叶宁想,如果此时站在他面前的人是秦乐舟,听到这个话,他一定会睁大眼睛,像拨浪鼓一样甩过头来,操着一口大嗓门问:“我们不是一直在聊天吗?”
叶宁想到那个场景,隐约觉得有些好笑。
但他知道,陆司淮不一样。
——虽然他不清楚“陆司淮不一样”的底气到底来自哪里,可心里就是有一个声音告诉他,陆司淮不一样。
和秦乐舟不一样,和爷爷也不一样。
……和谁都不一样。
“好啊。”陆司淮卸了力道,有些懒散地往后一靠,因着这个动作,两人离得更近,肩膀几乎贴着。
“想聊什么。”陆司淮声音带着浅淡的笑意。
叶宁微微仰起头,后脑轻抵在身后的墙上。
“我小时候身体不怎么好。”
陆司淮看过来。
叶宁继续开口:“但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发烧、感冒、过敏,轮流着来。”
“吃药是常事。”
“每次生病,都要折腾爸妈和爷爷。”
“家里医生查不出什么毛病,体检也做过很多次,实在没办法,爷爷就找了人。”
“找人?”
“嗯。”
“找了什么人,其实我也记不太清了,”模糊想起小时候,叶宁笑了下,“只记得爷爷回来后,说要带我去认个干亲。”
说到这里,叶宁偏过头去看陆司淮,两人肩膀贴着,衣料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很像是风吹雪落的声音。
“干亲,但…也不是一般的干亲,”多少是有些玄乎因素的,叶宁有点担心陆司淮不能理解,特地停了片刻,才说,“是一座桥。”
陆司淮闻言,挑了挑眉。
叶宁心里有些打鼓。
好像…是有些奇奇怪怪的。
叶宁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
陆司淮却已经轻声开口:“秦乐舟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小叔的事。”
叶宁想了一会,隐约想起一两个片段。
“提过,”叶宁说,“你小叔好像是童身修行的高僧?”
“嗯,”陆司淮点了点头,“小叔五岁那年,跟着我爷爷上山礼佛,有一位僧人说他跟寺庙一棵古树有缘。”
“我爷爷很高兴,说,既然有缘,那便认个干亲,保佑他平安长大,就认了。”
陆司淮声音平平缓缓,像是在讲故事。
叶宁听得有趣:“然后呢。”
“然后六岁那边,小叔就被方丈带走做关门弟子了。”陆司淮道。
叶宁:“……”
“到现在,爷爷每年上山的时候,还会和那棵树称兄道弟,说他不厚道。”陆司淮说。
叶宁低头闷笑:“起码平安长大了。”
陆司淮看着他,“嗯”了一声:“你也平安长大了。”
叶宁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
“是啊,平安长大了,”叶宁慢声说,“我认的那座桥,据说也是座很老的桥,所以认的辈分很高,算是高祖辈,爷爷都得恭恭敬敬喊桥一声‘爷爷’的那种。”
“那爷爷喊了么。”陆司淮觉得有意思。
叶宁笑着说:“喊了,每次去都喊,爷爷喊,爸爸妈妈也喊。”
“认完干亲之后,我身体就好了很多,也不会三天两头生病了。”
“爷爷觉得那桥一定替我挡了很多病,上高中前,逢年过节就要去一趟,看看有什么需要修补的地方。”
“后来爷爷找的那人说,不用常去,桥年纪大了,太常去打扰它老人家也不好,隔几年去一趟就好,后来去的就少了。”
“上一次去是什么时候。”陆司淮随口问。
叶宁回忆了小半分钟:“好像…快五年了?”
现在想想,隔的时间是有点久了。
爷爷去世之后,他没顾上的事情太多,这或许也能算一件。
“也不知道那座桥现在怎么样了。”叶宁抬起头,望着天边那轮月亮。
陆司淮:“想去看看么。”
叶宁下半脸陷在厚实的围巾里,很暖和。
“下次吧。”他说。
现在他好像还想在这个世界停留一会。
“陆司淮。”
“嗯。”
叶宁喊完陆司淮的名字,顿了下。
后知后觉想起,他好像喊了很多次陆司淮的名字。
每次喊,陆司淮也都回应。
“陆司淮。”叶宁不明缘由地又喊了一声。
“嗯。”
叶宁笑了。
他觉得自己可能还是想错了。
那天在虹门的时候,他说陆司淮骨子里是有“疯劲”在的,或许是,但他的底色依旧是柔软的。
叶宁后脑抵在墙上,借着这个姿势转过头,看着陆司淮的侧脸,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我曾经做过一个很长的噩梦。”
“梦到爷爷去世了,一句话都没有给我留下,走得很突然。”
陆司淮静静听着。
“梦里我很痛苦,很多次许愿说,只要能再见到爷爷,什么都好,我也不奢求爷爷能长长久久永远陪着我,但求陪他安安稳稳度过晚年,哪怕就再多几年。”
现在,愿望好像以一种他意想不到的方式实现了。
可人总是贪心不足,有一年就想要两年,有两年就想要三年,有三年就想要长长久久。
有了爷爷,好像…又想要其他东西了。
是什么呢,叶宁自己也很模糊。
他说不清楚。
只是在看着这株柿子树的时候,脑海里除了闪过爸爸妈妈和爷爷,还多了一道高瘦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黑色大衣,肩头和发梢都落着雪。
偶尔也会想起秦乐舟发来的猫猫打架的视频,秦叔和李叔吵闹的声音,饶水别墅的一切……
其实不该靠他们这么近的,叶宁心想。
如果时间重来,他该离他们远……可做不到了。
叶宁几乎是无意识地脚步微动,往左侧挪了一小步。
两人靠得更近。
“冷了?”陆司淮看着他。
“有点。”叶宁说。
陆司淮抬起手,将叶宁垂在胸前的围巾尾端拢进领口,然后俯下|身,在叶宁有些茫然的视线,将他绒服底端的拉链并上,拉至领口。
“咔——”
清脆的一声,领口最后一个环扣扣上。
叶宁被包裹得严严实实。
“热水袋呢,在里头么。”陆司淮一边给叶宁扣纽扣,一边问。
“不冷了。”叶宁声音瓮在围巾里。
本来也没多冷。
因着扣扣子,两人此时面对面站着,叶宁下半张脸埋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精致的眉眼。
陆司淮借着光看他,忽然笑起来。
那笑声轻轻沉沉,飘在耳际。
可能是围巾裹得太严实,叶宁莫名觉得耳朵有点烫。
“笑什么。”叶宁疑惑着问。
陆司淮看着他:“谁选的衣服。”
叶宁低头,看了衣服一眼,诚实答:“李叔。”
——下午的时候,叶宁原本穿着一件黑色的绒服,后来陆司淮的车来了,叶宁摸黑在院子里跑,衣服几乎要与天幕连成一道,李叔觉得这颜色太暗,就给他换了件鲜亮的白色。
“这衣服怎么了?”
“没怎么,”陆司淮托住叶宁的脑袋,停住他向下看的动作,说,“只是觉得像雪人。”
叶宁:“……”
“那你还找热水袋,”叶宁皱了皱鼻子,“雪人又不会冷。”
“嗯,雪人不会,”陆司淮竟然从叶宁绒服口袋里找出一双手套,“但你会。”
“又是李叔准备的?”陆司淮拿着那双手套问。
叶宁:“应该吧。”
不是李叔就是秦叔。
陆司淮:“伸手。”
叶宁又一次乖乖照做。
陆司淮低头给叶宁戴手套。
他模样专注,从叶宁这个角度,能看到陆司淮优越的鼻梁和眼睫。
陆司淮眼睫也很长。
有一种和他平日并不太相符的缱绻。
“陆司淮。”
“嗯。”
叶宁沉默良久,声音倏地低下来:“我喜欢这里。”
陆司淮给他戴手套的动作顿了下,只顿了一下,继续替他戴好另一只。
“那就留在这里。”他说。
叶宁本能地又朝着陆司淮靠近半步,他没回答,过了好几秒,才半阖着眼,小声说:“我可以留在这,但你…你们不行,总要下山的。”
陆司淮已经戴好手套,抬起眼来,他直视着叶宁,正要说话,却被眼前的人制住。
刚刚的落寞声音仿佛只是一场错觉,叶宁笑得眉眼弯弯,就像那天在饶水山那座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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