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司若话音未落,蔺慈仪怒责便起。
面对蔺慈仪突如其来的震怒,司若面色丝毫未变,用一种俯视的姿态,近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冷静非常:“那座坟没有墓碑,没有尸体,只有一套腐烂的布衣——上面绣着一个名字,叫做林辞一。这个名字,读音与左相你几乎只有一字之差呢。”
蔺慈仪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沈灼怀问沈德清,他认不认识林辞一这个人的时候,沈德清的神情很奇妙。
他先是和蔺慈仪一样,愣了一下,然后面上升起一种近乎是思考的神情,接着郑重其事地告诉沈灼怀,这个名字就是那座荒坟墓碑上曾经出现过的名字。而蔺慈仪本人,似乎对林这个姓的人异常的偏爱,曾经还问过他,要不要姓这个姓氏,但随即又很快改变了主意。
沈灼怀与司若意识到,这个名字或许才是蔺慈仪做出这一切的原因和命门。
也多亏了吴延寿对于人麻的重视,多年以来,宁朝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人麻疫乱,无论死伤如何,无论地方有多偏远,都被吴延寿亲自记录在了宫廷档案之中,得益于此,司若很快将“蔺慈仪”和“林辞一”联系了起来,并且确定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他们并非出身于同一个川府,但两个川府相隔不远——清川和苍川。且经记录,林辞一是狺族罪臣之后,在林辞一七岁那年,他们的村子迎来了一场顶天灭地的灾难——人麻。几乎同时,所有人丧命于此,直至吴延寿的药的出现,救活许多人,也死了许多人。只是不久之后,一场大火,村落的幸存者死于大火之中。
林辞一在火中消失的同一年,蔺慈仪出现了,作为一个没有过去,全新的人,聪慧的蔺慈仪备受清川某个氏族重视,一路考上探花,将自己得到的一切反哺回托举自己的氏族。
而后蔺慈仪的官场之路算得上顺利,但也略有波折。他在京中作为新锐清流,刻意锐进,大施拳脚,却被世家针对,皇帝厌恶,与好友一同流放苍川——也就是林辞一的故乡,几年之后再度回京,已是高歌猛进、不可抵挡之势,当年对他下过手的权贵重臣,都很快成了手下败将。至于那些见证过他过去的氏族?也从此没有了消息,隐灭在时间的尘埃之中。
直至今日。
“……蔺大人,我说得对吗?作为你,作为林辞一的过去。”司若话头的那个“蔺”字咬得很轻,叫人有些分辨不出他说的到底是“蔺”还是“林”,“你埋葬的是过去的你自己,你怨恨作为从前的林辞一那样不能把握命运的自己,所以你想把控住所有人的命运,乃至天下。”
“所以你要看看,如果这天下乱了,会怎样。”
第206章
“……”蔺慈仪一言未发。
他的沉默在此刻看来,更像是一种无法陈罪的证词。
即使没有承认,但在大多数人看来,这已是默认。
“咳咳……”高坐朝堂之上的景丰帝轻咳两声,暂时终止了这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
司若和沈灼怀二人对视一眼,让出一些视线。
“朕都知道了。”景丰帝说,“左相,你在无患所所做之事,为所不容,为法无可贷。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蔺慈仪转过身去。
他手上仍捧着笏板,看起来一身正气,若是个未听闻此事的人见了,或许会认为蔺慈仪才是那个被冤枉的对象。他抬起头,直视皇帝,又转圜目光,去看自己的义子沈德清,还有不远处的沈灼怀与司若。
“我,无话可说。”他用的不是身为臣子的“臣”,而是“我”。
“咣当”一声,那副笏板被蔺慈仪丢在地上,又听得他冷哼一声后,笏板被一脚踢远:“你们说的没错,雪眉春,苍川之乱,人麻之毒,都是我做的。”
此刻,蔺慈仪身上彻底褪去了那种温和的、慈祥的伪装,毕露的是一种狠戾的,几乎能够称之为阴鸷的气质,他目光扫射过乱糟糟聚在一团的众臣子,哈哈笑了两声:“我欲报国时,朝廷不予我公平,要把我赶回我千辛万苦爬出来的那个地方去。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不错,我是想要叫这天下乱起来,毕竟天下本就是这样混乱,我只是让它变回来原本模样。”
“……蔺慈仪,你好大的胆子!”皇帝带着威压的目光压过堂下,“欺下犯上,意图搅乱皇室血脉,居心叵测……御林军何在?”
“在!”
皇帝一声令喝,殿中持器兵士便纷纷涌出,与先前不同,这些都是皇帝真正的亲卫。
“将此叛贼拿下——”
但就在兵士一拥而上之际,蔺慈仪却看起来一点害怕的样子都没有,反而相当镇定自若:“圣上不是问臣有没有话可以说吗?臣的回答是——有。”
皇帝目光微闪。
司若与沈灼怀目光相对,语气里有些担忧:“他似乎还有后手。”
沈灼怀的手在宽大袖袍下轻轻牵住司若,而后用力地握了一下:“或许只是他并不怕死。”沈灼怀宽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朕允你说。”皇帝并没有思考太久,就给出了答复。
蔺慈仪笑笑,有些滑稽地行了个礼。
但随即,他却转过身去,面对众臣。
“我这话,是对诸位大臣说的。”他说。
“兵部李尚书,吏部张尚书,礼部王尚书……”他点兵点将一般,在众臣队伍前头走了一圈,点出几个朝中重臣,叫人摸不清头脑,而后又越过他们,按着层级高低,一一向下点,“……户部陈侍郎。”然后是他们姓甚名谁,何时进官,家里几口人,住哪里,有没有过贪腐,和他有没有过勾结。
司若皱起眉头,喃喃道:“蔺慈仪,竟能将朝中每个人的详细信息和都记住……真是一个可怕的人。”
被他点到姓名的人一开始莫名其妙,而后与周边同僚面面相觑,接着连连摆手,以示无辜。
“……蔺慈仪,你若是人之将死,要留下什么遗言,大可进狱中说去。”皇帝忍不住打断了他拖人下水的举动,“勿要妄想朕会因此轻……。”
“——陛下,臣还没说完呢!”皇帝话还没完,蔺慈仪便高声打断,随即接着用鹰一般阴鸷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群臣,语气带了一些诱惑,“你们觉得,你们,与你们的亲众都是幸运儿,一个也没染上人麻,对吧?”
他话音刚落,大臣们便意识到了他的话外之意。
若说人麻真是天意,他们身为权臣,自然有各种各样的方式避开。
可如今,它是毒。
听起来,还是没有解药的毒。
一个胆子大些的年轻侍郎鼓起勇气:“你这是何意,你给我们都下了毒吗?!”
“聪明!”蔺慈仪眉目生风,眉间阴霾一扫而空,“你们以为把那些百姓送进无患所,自己就能安全?你们吃的水、用的饭,喝的酒,那样不要经过我手底人的手。”
“你们早中毒了,毒发只是早晚的事。”
司若心头一动:怪不得蔺慈仪指的是“天下”而非皇室,他并没想放过任何一个人!
但又听到蔺慈仪的话:“但如今我给你们一个选择——”
又是选择。
沈灼怀目光沉下来,攥紧了司若的手。
“选择做一个忠臣,还是做一个庸臣。选择的结果,我想你们应该很清楚。”
司若立刻开口反驳:“你们真要信他的鬼话吗?他在无患所中也是那样对待百姓的,我亲眼所见!王家兄弟,没有一个活下来,才是他要的结果!”
一道阴狠的目光随即射了过来,仿佛开刃的刀,刀上淬了触之即死的恶毒。但司若并没有半点恐惧,直直望向那道目光——
“诸位同僚能见天听,都不容易。”司若一字一句吐得清晰,“若听了他的谗言,成了共犯,可要小心一家老小的性命。”
两边的话说得都很有道,能当上京官的,也不是蠢笨之人,更不会有几个单纯的愚忠。蔺慈仪和司若的话是出口了,但却没几个人有动作,几乎所有人都留在原地,一边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恐惧,一边看待事态发展。
突然,蔺慈仪动了。
他冲到御前侍卫面前,径直抽出了他腰间的尖刀!
“保护皇上!”
御林军瞬间涌上,但也就在几乎靠近蔺慈仪的同时,他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瓷瓶,举过头顶,高声喊道:“这是唯一一瓶解药!”
瞬间,没有人敢再动他。
皇帝一挥手,御林军瞬间退了回去,只是虎视眈眈地护在周围,小心蔺慈仪的暴起。
司若却不信他手里的东西就是解药,上前一步,沈灼怀想要拦住他,却已经晚了,只好警惕着蔺慈仪的动作:“你怎么能证明那是解药,而不是你拿来哄骗我们保命的东西?”他蹙起眉头,“吴老先生终其一生都未研究出解药,你身上不可能有。”
蔺慈仪却轻蔑地笑了:“那是因为他又蠢又良善。”
他正色道:“你读过吴延寿的书,看过那样多的记载,见过他写——他的药到过苍川吗?”
司若愣了一下:“没有。”
吴延寿的足迹几乎遍及整个宁国,但却唯独蔺慈仪真正籍贯所在的苍川,是发过人麻,吴延寿却未送药去过的。那已是他试药的后期,他开始销毁他发出去的所有解药,因此哪怕苍川起乱,朝廷也不会再管。
“他的药害死的人超过两成,其中包括我认识的很多人。”蔺慈仪沉沉地望着他,“药是怎么来的,这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我们的确得到了那种药。”他掀开袖袍,露出那日司若看到的,他手臂上如同长长蚯蚓一般的伤疤。
“这就是证明。”
“这只是你用了药得以幸存的证明。”司若依旧皱着眉头。
“当归,桃仁,川芎①……”但下一刻,蔺慈仪却缓缓背出了司若知道的那味药的药材顺序——
“我相信你。”司若当即打断了他。
朝中多有强识博闻、过目不忘者,这样的药已成毒,他不可能再让蔺慈仪将所有配方说出,让后人有复刻它的机会。
蔺慈仪手里捻着那瓷瓶:“我想你也会相信我。”他眯起眼睛,看着司若,也看着司若身后的大臣们,“我说过,这是唯一的解药。”
“蔺慈仪。”高堂之上,皇帝拧了拧沉重的眉心,开口道,“你既有解药,又知配方,把这一切交出来,朕可以留你个全尸。”
“哦,那我还真是要谢谢陛下了。”蔺慈仪笑着回了一句,却更像是随口一说,依旧举着那小小的白色瓷瓶,似乎若是不和他心意,就要将这瓶子摔个粉碎,“只是现在,主动权似乎在我手上哦。”
“……”皇帝沉默片刻,“你想要什么。”
蔺慈仪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用刀尖指了指皇帝,开口道:“许多年了,我想试试那个位置好不好坐。”
这话又瞬间叫殿中炸开了锅。
有些大臣顾不上这么多了,崩溃地叫道:“陛下,将这乱臣贼子抓起来罢!对他用刑!臣不信,他还能不开口!”
有个大臣当即跪下,“砰砰砰”地磕起了响头:“左相,我从未与你结仇,你放过我又能如何呢!”
还有几个武臣快忍不住了,叫喊着就要冲上去,以多年没有再练过武的身子骨擒拿蔺慈仪,却被要保护解药的御林军拦住。
眼下,这好好的一个大殿,真要乱成一锅粥了。
然而几乎出乎在场所有人意料的,大殿正中的皇帝却站了起来,在三喜公公的搀扶下。
他指了指自己身后冰冷的座椅,语气和神态都意外的温和:“要坐么?”
①中药部分全是瞎掰的,请不要相信,和真正的中药一点关系都没有!
第207章
司若注意到,蔺慈仪很明显地愣了一下。
而后,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三喜公公搀扶着景丰帝缓慢地走下高高的台阶,而与皇帝错身而过的,是那个手握尖刀,只要稍稍一动,就能将皇帝杀死的乱臣贼子。
不过须臾,金座上的人换了个位置。
皇帝有些新奇地站在殿中,周围的大臣们自动让出一个空阔的真空地带。
皇帝说:“在这里站着望上面,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蔺慈仪沉默一会,调整了自己的坐姿。
金座很宽敞,却格外冰冷。除去两边雕龙的扶手外,几乎没有任何可以倚靠的地方。哪怕蔺慈仪身量不算得低,又有狺族血统,却完全无法独占这空落落的巨大座椅。
他必须坐在正中间,不偏不倚地,才可以刚好看到堂下所发生的一切,和殿中所有人。
这也意味着,他甚至无法靠近任何一个把手。
他站了起来,将金座空置。
蔺慈仪说:“这似乎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舒服。”他提刀走下台阶,刀尖划过砖石,发出令人心神烦躁的尖锐声响。
所有人都看得出,蔺慈仪是往沈灼怀和司若他们那处去的。
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聚焦在蔺慈仪手中那枚长颈瓷瓶上。
“沈世子。”蔺慈仪对沈灼怀说,“我突然能明白为什么你一力推脱我的安排了。上面那个位置,的确很冷。”他举起长刀,指向面前的沈灼怀与司若。
刀尖破过风,很快,很利,几乎离两人的脖颈只有数寸,但似乎两人都笃定了蔺慈仪不会下手,并未退后半步,面对那锐利长刀。
“我之前,大抵是给过你们一种选择的。”蔺慈仪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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