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着李平平离开后,他方才继续开口:“妻子还怀着孕时就被卖走,后来乞丐一样活着。好不容易找到了,却只剩下一个。”
“可你却并不恨蔺慈仪。”沈灼怀摇摇头,伸出手去,为他和沈德清倒了一杯茶水,“随意喝,这里没什么好茶,或许还没你在宰相府里的好。”
沈德清一饮而尽:“若是你处于我这个处境,或许也不会知道什么是恨。说罢,你今天找我来,是想要做什么。”
见沈德清并没有隐瞒的意思,沈灼怀索性也不客气了,指尖轻点着桌面,微微俯身:“我……和诺生,想冲你打听一个人。”
“一个叫做‘林辞一’的人。”
……
自打那几次零星的起义过后,京城里还活着的,还未被送进无患所的更夫们,便又被城卫们从家中拖出来。
报更。
对于眼下的京城,这早已不是个稳定的、安全的好活儿。但毕竟刀架在脖子上,是不得不动。
京城的一半大多恢复了相对正常的日子,该过则过。也有些所谓的小道消息称,有些大事要发生了。
“……但这和我们没关系。”更夫老杨晃着一壶兑了半壶水的酒,坐在终于开张的小酒摊里,和熟悉的店家嘟囔道,“只要别再折腾,说句难听的,害,管他皇帝是死是……”
“嘘,老杨,你不要命啦!”店主赶忙冲上来捂住他的嘴,“得了,我看天色,快到寅时了,你快去报更吧!”
更夫老杨不满地打了个嗝,慢悠悠地站起来:“得,这天色,哪里分得出三更五更的。我走了!你这酒……唉,真是越来越淡了!”
昏暗的灯光下,“咚咚”更声响起,穿透长街短巷,伴随着来的是充满酒气的高喝:“寅时五更——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更声此起彼伏,伴随一轮明月。
老杨的报更范围,最远到如今的无患所与京城交织边缘。他向来不愿意来这个地方——老杨总觉得,这里有些鬼气森森。
他一边打着更,一边慢慢地往那边挪,脚步不自然地放慢:“寅时五更——早睡早起——保重身体——寅时五……欸?!”
他停了下来,有些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只见往日里无患所黑黢黢的那一块,如今灯火通明。
一队训练有素的、身上的甲胄看起来光亮得快反光的士兵正在无患所边拆着那“城墙”,领头的女将军低声说着些什么,似乎是听到了老杨断掉的打更声,一双锐利眉目朝老杨直直看来——
老杨终于回过神来,浑身发了个颤!
“要,真要变天了!”他的酒瞬间醒了,更也不打了,锣也不要了,欢天喜地地丢下手上吃饭的家伙就往回跑,“小翠儿!大黄!张阿伯!无患所要没啦!你们家里人要回来啦——”
……
比起更夫老杨的欢天喜地,此刻朝堂之中,却完全是另一副景象。
甚至称得上是如丧考批。
皇帝正坐金殿之中,底下满满当当地站齐了文官武官。但本该是肃静的地方,如今却哗然得像是闹市街头。
同样是临时被通知的朝会,同样是群臣都来,此刻却泾渭分明地分成了好几个区域——只消在上头看一眼,便能知晓谁同谁是一家的。所谓“结党成群”,如今是再明显不过。
但这样明目张胆并非是皇帝快死了,纯粹是官员们惊恐得实在藏不住了。
哪怕是蔺慈仪,也是被临时通知的那一个。
他皱着眉头站在队伍最前头,沉默不语,脸色不见得好看。
不过片刻之前。
群臣见皇帝再开朝议,又见到沈灼怀穿着亲王礼制的朝服,站在皇帝身边,正以为是他想清楚了要如何安置沈灼怀,心思各异。
然而安静下来之后,却听到皇帝说了两句令所有朝中权贵都恐慌不已的话。
皇帝先说:“朕已命不久矣。”
堂下一片哗然。
三喜公公提起嗓子叫道:“肃静!肃静!”
虽说有些震惊,但毕竟能猜到,慢慢的,吵闹声停住了。
皇帝扫了底下跪成一片的臣子,又言:“朕已命人开放无患所。此后,京城一切照旧。”
“什么?!”
“这、圣上这是要……”
这句话像点燃木炭的火星,顿时令朝堂之下所有人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开了无患所,那人麻岂不是……”
“圣上派谁去的?我们兵部怎么没接到消息?!”
有人四下扫视:“温将军!温将军她不在!”
“方学士也不在!完了完了!”
“完了……完了……”
有一礼部老臣几乎涕泗横流,面对这混乱的局势,他上前一步,高声进言:“圣上!此为何谓啊!老臣可以伴圣上、伴社稷而死,可妻儿幼孙何辜!若开了无患所,他们将如何是好!”
这话说得着实难听,就算是明面儿上说皇帝是快死了,所以想拉全天下的人陪他去死了。
听了这话,皇帝冷哼一声:“哼,你的妻子孙儿?”他扶着扶手慢慢站起,朗声道,“诸位爱卿可有算过,自这人麻之乱以来,你们有几家妻子孙儿得过这病,又有几人被强送进过无患所?”他将一份折子“啪”地摔到底下,“有乱以来,京城粮米柴油价格翻了十倍不止,屋宅的交易频率也翻了倍!你们有饿着一点吗?朕看,你们怕的根本不是这人麻害人,而是里头的百姓出来,占了你们想要的东西罢!”
底下瞬间噤声。
蔺慈仪面色有些难看,但那老臣是他麾下之一,至少朝堂之上,他不可弃之不顾。
他向前捧笏:“陛下,臣有话想说。”
皇帝并未有拒绝的意思,只是昂了昂下巴。
蔺慈仪道:“无患所本就是不得之举,自然有叫停之日,圣上此举圣明。”他顿了顿,“但、京中毕竟才有过起义,朝廷正是要立威的时候,若是……若是叫那些刁民得知,不领天恩,反倒觉得不安全,再闹起来,倒是不好了。臣建议,解开无患所,自然可以,但至少,要徐徐图之,并非一日之计。”
他这话说完,皇帝很久没有说话,只是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蔺慈仪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于是他又习惯性地补了一句:“自然,一切听由陛下安排。”
皇帝笑了笑:“朕还有一句话想说。”
蔺慈仪疑惑不解,朝下众臣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是在卖什么关子。
只听得皇帝说:“朕早听说,这人麻,并非真是一种疾病,而是有人在京中水井下了毒。”
蔺慈仪眼中划过一丝不安。
“皇上说的是你吧?左相?”
皇帝话音刚落,众臣身后便又传来一个声音,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司若自洞开的金殿大门中进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一个与皇帝身边的沈灼怀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男人。
第205章
见到此人,群臣哗然。
众人目光在沈灼怀与沈德清之间来回运转,审视、疑惑、震惊。
但无人发一言。
沈灼怀是已经被认回宫里的皇嗣亲子,他们都知晓,这本已是板儿上钉钉的事,还是蔺慈仪蔺左相亲自办的。可任是谁也没有听说,他还有个孪生兄弟啊?
如此一来,沈灼怀血脉的真实度,便瞬间大打了折扣。
面对堂下种种目光,沈灼怀面上神色未变,甚至只是与远远的司若身后的沈德清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隔空微微颔首,似是在互相示意。
站在皇帝身边的位置,几乎能够全瞰殿中任何人的神情,质疑的,奇异的,不解的,以及在金殿最前端,蔺慈仪那复杂中带着一点懊悔的表情。
……沈灼怀唇边轻轻勾起一个笑。
是对蔺慈仪的。
殿中骚动稍缓,司若方也走到了金座跟前,到这里,就几乎是到了可以和蔺慈仪平视的地方。他微微挑眉, 冲蔺慈仪道:“怎么,左相,只是过了这么短的时间,就不认识自己的义子了?”
司若注意到,在眨眼的瞬间,蔺慈仪的瞳孔紧缩了一下。
蔺慈仪答得四平八稳:“老夫不知你是什么意思。”
“沈德清。”司若唤道,“你不是想见你的义父吗?是时候了。”
“义父。”一道声音响起,随即,皇帝身边的人走下金座阶梯,与司若身边的男人交换了目光。
蔺慈仪愣了一下。
两个在外人看来长相完全相同的人对立站着,仿佛是在照镜子。不过片刻,司若背后的男人便上前一步,与他平行而立。
“其实你也认不出来我们吧?”有些戏谑的声音响起,跟随司若进来的“沈德清”,不,应该说是真正的沈灼怀轻笑一声,用几乎只能他们几人听到的声音说,“就像十三年前那样。我去到沈家,沈德清阴差阳错回到你身边,我们都在模仿彼此——而你虽然并不满意,却也只能将错就错。”
除去已经知晓真相的皇帝,余下的大臣们都一脸迷茫,根本不知道沈灼怀和蔺慈仪在打什么谜语,只以为这是皇帝整出来的戳破蔺慈仪阴谋的东西,一边窃窃私语,一边继续看着戏。
但蔺慈仪是个何等聪明的人,他很快就明白了沈灼怀和司若要做的事——还等不及他阻挡——
果然,下一刻,沈灼怀便开口:“我并非什么三皇子的孩子,我只是沈家世子,从前是,现在也是。”他声音朗朗,这一句,能叫殿中所有人都听到,“而我身边这位,则是我的孪生兄弟——”
他眯起眼睛,朝蔺慈仪笑了笑:“当年我与他同在二十一年前那场宫中大火中出生,也因此失散,我被接回沈家,至于弟弟——”沈灼怀看了一眼沈德清,沈德清面无表情地朝他点点头,“则被蔺左相掳走,下落不明。待我与司公子找到他时,他已成了为左相做事的死士。”
沈德清接着沈灼怀的话头,顶着蔺慈仪快要杀人的目光说话了:“由于我们的母亲与先三皇子妃同天孕育,因而我从小被义父,哦,左相告知,我是有皇室血脉的孩子。左相告诉我,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能继承大统——”
沈德清嘴角勾起一个与沈灼怀相似的弧度,在这个时候,他又与沈灼怀看起来像是亲生兄弟了:“于是他派我去暗杀前任礼部尚书,派我与狺族交好,而后扶持狺族势力,并偷偷运出一味药,好给京中诸位金贵的大臣们做‘雪眉春’。”
“只可惜后来我才发现,不仅仅雪眉春需要这东西,人麻也需要。”
“或者说,是假借人麻之症肆虐京中的毒。”
沈德清不是个讲故事的好手,但毕竟经过了司若和沈灼怀的苦心安排,几句下来,便将京中林总事迹,都曝光了个一干二净,从井中被司若发现的投毒痕迹,到人人相食的可怖情景,以及与这些并不稀罕人命的大臣们相关的名药“雪眉春”。
当然,也还有最为重要的一点——
蔺慈仪推沈灼怀或是沈德清出来,为的就是景丰帝那个如今不稳的皇位。他年岁已高,不可能以一个老臣的身份亲自去坐,因此才需要一个活着或者死了的傀儡。但这番大量真话掺杂着一点假话的告白一出,哪怕是最担心皇位无人继承的蔺慈仪的人,心里也会为沈灼怀皇室血脉的正统性打鼓。
而司若他们不指望这些大臣真的能查出什么,只需要他们开始怀疑,就足够了。
只要怀疑,沈灼怀就永远不可能顶替当今皇帝的位置,皇帝再有生之年得以心安。
木已成舟,蔺慈仪无法改正过去。
毕竟现在摆在他眼前的,还有更严峻的真相。
蔺慈仪在井中经营数年,并非没有自己的党派,相反,他做过多年主考官,不说门生遍野,也算是桃李满门。文官一途,进仕后没有拜过蔺慈仪的,都算是毁了自己的前程。
因而,在沈德清,不对,是沈灼怀出现之前,蔺慈仪只是心中忐忑,却不曾想过皇帝真的能把自己怎么样。
但如今,哪怕是自己嫡亲的学生——蔺慈仪望了一眼,收回失望的目光,都在回避自己的眼神。
毕竟沈德清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蔺慈仪对皇室意图不轨。
他了一下大袖:“似乎是很有道的说法。”蔺慈仪看向并肩而立的沈灼怀与司若,目光重新凝实,“可也实在是胡编乱造,闻所未闻!”他一甩袖,“只是因为臣做了将沈公子送回宫的出头鸟,陛下就要这样污蔑臣这样的老臣?实属荒谬!先帝赐臣尚方宝剑,可斩佞臣,可惩昏君!”
“这话!”
“骂陛下是昏君,我看左相才是真昏了头了……”
“但那可是尚方宝剑啊……”
喧杂议论又自背后出现,这回就连皇帝面色也不太好看了。
蔺慈仪见状,方施施然补上一句:“沈世子和司公子说我意图谋逆,可是为了什么呢?臣今年已经快要七十,半边身子入土。若是说要谋逆,也实在太晚了一些罢?!”
“我没说过你要造反。”他话音刚落,司若清朗的嗓音便接着响起,干净利落地打断了他,“左相所求的,应该只是一个简单的天下大乱吧。”
“毕竟左相从未忘记自己的来时路。”
司若微微垂下眼睑,一副无害模样,但说出的话却仿佛叫蔺慈仪心中如惊雷连响:“城郊青冢山,也就是如今无患所后头的荒山顶上有一座无名坟,我挖开了,是一座空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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