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慈仪垂下眼睑,顿了顿:“我欣赏你,比欣赏沈德清要多得多。”他笑道,那笑容里有一点深长的回忆,“虽然站在敌对的位置,但你和我、和他年轻时很像——一个想主义的蠢货。”
沈灼怀没有再回应他任何一句话。
风从被打破的窗子里“呜呜”地灌进来——有些冷。蔺慈仪站在黑暗与明亮交织的边界处,烛光只能照亮他一半脸,这让他看上去阴鸷非常,彻底没了从前那种慈眉善目。
“这只是一个选择。”沈灼怀听到蔺慈仪说,“我很喜欢让人做选择,所以我还会给你们选择的机会。”
他往后悄然退了一步,落入黑暗中。
“好好歇息罢,皇储。”蔺慈仪道,“希望你不会因为你的想主义,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蔺慈仪走了,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沈灼怀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走的。只知道屋内重新安静下来。
“……呼。”他扶着四角床的支柱,缓慢的,近乎是艰难地坐下来,眉间涌上一些终于压制不住的难受。
其实杀死那名刺客,对于沈灼怀来说,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样轻而易举。不知是不是这人麻又卷土重来,不过这几十下招呼,已经快耗费了沈灼怀的所有心力。
但他要面对蔺慈仪。
蔺慈仪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非常有洞察力的对手,若是他在蔺慈仪面前露一分怯,可能气势就会被压下十分,更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明面上还算占着上风。所以即使他头脑已经快昏涨不堪,也必须叫自己保持清醒。
沈灼怀张开右手手心,那里除了原本被瓷片扎伤的鲜血淋漓外,还有被指甲撕裂开的伤口边缘。
他苦笑一声。
“来人——”沈灼怀喊道,“来人,有刺客!”
很快,几个头发乱糟糟的兵卫从外头冲了进来。
“刺客!哪里有刺客!”
“你方才睡着了?!”
“你方才不也是!”
“公子,您没事吧?!”
沈灼怀没会他们之间的互相指责,伸手指了指躺在他身侧,已经冰冷的尸体:“在那里。”他疲倦道,“已经被我杀了,帮我处一下。”
几个兵卫面面相觑,一个出去禀报,剩余的立刻忙活起来。
有人抬走尸体,有人清地上狼狈,有人搀扶起沈灼怀,帮他处伤口里瓷器的碎片。
他们讶异于沈灼怀对于这长长伤口的面不改色,也讶异于他手上摘下手套后那恐怖的、如同崎岖山脉的伤痕。但沈灼怀面对这样的目光,早已习以为常。
他在回忆。
他想起来了,想起因为太过痛苦,而早早被他自脑海中删除的一切过往。
当年他被太监从宫中抱走后不久,蔺慈仪就从他自己的途径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自然也知晓了,被沈家夫妇带走的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而是双生子的另外一个。
但当时跻身宰相之职的蔺慈仪非但未将此事报告给朝廷,还将沈灼怀暗暗藏起来,并且从小将他丢到自己的训练场中——那说是训练场,实则便是个养蛊的地方,大约处于京郊某座山深处,里头养着同当年的沈灼怀年纪差不多的孩子。他们不学四书五经,也不学为人处世,每日做的只有一件事——怎样杀掉另一个人。
他们是被豢养的暗卫。
吃和用的东西是定量的,永远比人的总数少上一些。沈灼怀和那些孩子年纪小些的时候,尚能分一分,或是抢一抢。可到了能够杀人的年纪——只要有第一个人痛下杀手,后面就不会有人再愿意省出自己的口粮“给没有用的人”。
沈灼怀很小就知道了人性本恶的道。
也正如蔺慈仪所说,他身处的那个训练场中,一开始有近二百人,以及一些穷凶极恶的野兽。
但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他。
沈灼怀捏了捏眉心。
是什么时候忘记的呢?大概是回到沈家后吧。
那时他也不过八、九岁,虽说已亲手杀过不少人,但却是第一次——第一次将剑插入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孩子的胸口。面对那种不敢置信的恐惧,沈灼怀觉得自己好像在照过分真实的镜子。而面对沈家人的爱护——沈灼怀是无措的;面对突然可以安睡的软卧,沈灼怀是恐慌的。日复一日的担惊受怕之下,他劝服自己,忘记了一切——编造出了一个自己都信了的谎言。
只有那首摇篮曲,还像是烙印一般深深刻在他的脑中,还燃着火的,只要响起,就会下意识地疼痛。
沈灼怀心中感叹。
他明白今天为何蔺慈仪要先派杀手,再亲自出现这番“先兵后礼”了。
他如今是被皇帝软禁在宫中的皇嗣之后,也是明面儿上皇位的唯一继承人。蔺慈仪大概是观察了很久,皇帝太过心软,没有杀他的意思,决定亲自动手——只要他死在宫中,无论皇帝承不承认是他动的手,这件事都会被推到所谓的唯一受益人,当今的景丰帝身上。
这是其一。
但哪怕他没有死,他还可以来攻心。
他和蔺慈仪,从来没有过这样“长谈”的机会,蔺慈仪或许可能从别的渠道,比如沈德清那里确认自己的立场,但他做惯了掌控者,是一定要自己来确认一下——自己这枚棋子,为什么不属于他了的。
世事就是这样荒谬。
若他还是那个记得所有事、记得牢牢被蔺慈仪把控的童年,记得满手鲜血的自己的、没有名字的二狗,或许他真的会如蔺慈仪的愿,去做一个影子,成为他阴谋的推手。但沈家的爱让他选择性地忘记,选择性地成为了如今的沈灼怀,有了新的名字,有了新的人生。
“……你的棋子,原来这样早就逃脱了你的掌控。”沈灼怀轻声道。
“什么?”那名替他包扎的年轻太医紧张兮兮地抬起头,“公子,可是疼了?”
沈灼怀摇摇头,笑了笑,他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宫室:“无事。为何今夜,外面这样热闹?可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那太医看看外面驻扎的兵士,又看看沈灼怀,最后小声道:“听说京中,有人起义了。”
第202章
再度步入这森严皇宫时,司若明显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宫中的人换了。
来为他引路的依旧是皇帝身边照顾了他几十载的三喜太监,但无论是那些在打量他时,充满警惕色彩的陌生目光,还是目不斜视,不敢驻足的怯生宫女,都给司若一种,这宫里,也出了事的感觉。
“司大人,到了。”三喜一甩拂尘,压低嗓子,低声提醒,“皇上不算得高兴,司大人还请小心些。”
到了。
他敛下心头思虑。
无论如何,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司若朝三喜传过去一个感激的目光——在外人看来,他们这些作为温家沈家举荐进来的人,届时已是失宠的弃子,也好歹三喜并未另眼相待。
“多谢公公。”他也低声道谢,同时照着老样子,往三喜手里塞了一把金瓜子,“年关忙,没来得及给三喜公公传福气。”
三喜朝他笑笑,向两边侍卫扬扬下巴,殿门洞开。
皇帝坐在大殿正中,手边奏折堆积如山。两边两个侍女低眉顺眼,一个翻书,一个磨墨。
“陛下,司公子到了。”三喜轻声提醒。
皇帝从奏折堆中抬起头来,捏了捏压得太紧的眉心:“哦,你来了。”他随意叫了一声,声音里没有司若猜测的厌恶或是不满,只是稍稍有些疲倦,“待朕看完这册。”
“是。”司若应了一声,便在旁边静候着。
他虽然猜不出皇帝召见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但现在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耐心。司若暗忖,或许多少会与他京中起义,以及宫中局势……有关。
那不安生的一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哼,一群酒囊饭袋!”许久,皇帝才重重地将奏折甩到地上,“贪贿无艺之人,竟能在任上数年之久!”
语毕,他将目光转向垂眉的司若:“你回来了。”
他只说了这样一句。
司若心头一动。
他并未抬头,却能感知到皇帝正在打量着他:“是,臣调查归来了。”
他出宫之间,与皇帝的协议便是在京中调查人麻真相。只是后来的事情累累如珠,连缀不落,先是他意外撞到沈德清,而后沈灼怀的真实身世又被曝光,沈、温两家失势,他们空有一手证据,却再无能够上达天听的机会。
但如今……
但如今,皇帝看上去,却似乎是要既往不咎。
虽然司若不知这是哪里凭空送来的机会,但他知道,他一定要把握住。
见皇帝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司若脑中已迅速归结一番,重新开口:“臣想向圣上禀报,臣在无患所中所见所感,以及京中所谓人麻真相。”
“……讲。”遥遥的,传来这样一个字。
“臣要报,人麻并未天灾,实乃人为。”司若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里很可能会有蔺慈仪的耳目,但他管不了这么多了,“是有人故意在京中下毒,谋害圣上,谋害百姓,以图乱社稷江山!”
他目光坚定,由自己进入无患所那一刻讲起,讲自己遇到的那个收钱办事的兵卫,讲无患所内堆积成山的尸首与那些用脂肪燃烧起来的黑烟,讲为了争夺一个所谓“解药”你死我活的王家兄弟,最后带着对彼此的悔恨死在一起,也讲那溅射在自己脸上的鲜血,麻木得变成行尸走肉的士兵,以及人人相食、得了疯病,请求自己杀了他的张大庆。
“……臣此生,从未见过此等凄切酷烈之事。”司若最后收尾,声音渐渐低下去。
他用词并没有那些说书先生的华丽词藻,只是见到什么,说了什么。只是大概真正凄惨之事,是不必用任何华丽言语去形容的,这样简单描述之下,就连三喜和那两个小宫女,都垂袖掩目。
司若述说时,皇帝并未打断过他,他说完后,皇帝也久久未言。
“……这不是朕要的无患所,也不是朕知道的无患所。”终于,他低声开口,似是自喃。
“这应该不是所有正常人心目中的无患所。”司若轻叹一声。
“那、这人麻呢?”皇帝突然想起,追问道,“既然是毒,那朕岂不是也……这人麻,究竟为何物?”
这也是司若心头不安的地方。
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向皇帝告知,他已命不久矣这件事。
或许是他沉默的时间有些久,被皇帝看出了司若心中难办,皇帝长叹一声:“你说罢,无论你回答的是什么,朕都恕你无罪。”
司若轻轻蹙眉,上前行揖:“臣恳请圣上,保重龙体。”
接着,他如实告知了一切。
他是如何发现这种所谓毒药的,又是如何在吴延寿那里找到他的出处,且被吴延寿告知——这是一种无解的毒,如今得病之人所现一切,不过回光返照。
最后,司若说:“虽然、眼前并未有确凿的证据,但还请圣上,小心蔺左相。臣推断,人麻之疫,他在其中参与颇多。”
皇帝长久未言。
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得知自己命不久矣,都是非常难以接受的一件事,更不要说,得知这件事的人是万人之上的一国君主。生命与权力的永恒,是每个帝王毕生在追寻的东西,但此刻,无疑是下了倒计时,眼睁睁看着这两样东西将要消散。
他始终维持着一个动作——也就是司若才将真相说出口时,将手搁在扶手上的那个姿势,身体微微有些僵直了,脸上很难得地露出一些迷茫——这倒也是可以预见的。司若记得,上次他见到皇帝时,哪怕病重,皇帝两侧鬓发仍旧是保养良好的乌黑,可出宫这短短日子里,他的两鬓便斑白了,即使坐在象征着最至高无上的那个位置上,也明显地流露出一些老态来。
他无可抗拒地老了。
司若垂下眼睑。
宁朝真就要这样乱起来了吗?
突然,他听到皇帝又开口,声音干巴巴的,带着一些苦涩:
“没有办法了吗?我、朕的意思是,就找不到这个药的解药?”
司若苦笑:“臣当初……也是这样问吴老先生的。”
皇帝自然听闻过吴延寿的名声,也自然从底下人那里听到,吴延寿已经驾鹤西去。
吴延寿耗费一生都没有研制出来的东西,短短时间内,司若又怎样会有呢?
“我明白了。”皇帝将自称换成了“我”。
沉默像是一把刀,很钝,割在手上或许没有伤口,可那些锈苔却攀着盘着之间,一点一点地蔓延上心头。
很久很久,金銮大殿中没人说话,只有一些很轻的,又很急促的呼吸声,风卷残云一样,好像在吸取着最后生命的价值。
“你应该很想知道,朕为何突然又愿意见你了。”皇帝的声音突然响起,听起来稍稍平静一些,只是带着一些倦意。
司若心头一动。
他当然会奇怪。
但他问不出这样的问题——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纵使皇帝只是要单纯为褒奖他昨日劝退起义平民,然后将他流放千里,他也只得受着。
接着他便听到皇帝说:“昨天夜里,沈灼怀遭人刺杀。”
“什么?!”司若一惊,心中大乱。
“你别急。”眼看着司若眼睛都瞪大了,皇帝打断了他的话,“死的是那名刺客。”
闻言,司若瞬间松了下来。
沈灼怀没事,这就好。
但他是个聪明人,无需皇帝继续说,也随即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也怪不得外头的人全换了……沈灼怀虽不被皇帝所喜,但毕竟身处皇宫之中,明面儿上还是个皇嗣之后,却在宫廷守卫的眼皮子底下被刺杀……即使没成功,也摆明了这是有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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