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他们今日能刺杀沈灼怀,日后可能就能刺杀皇帝。
二来,若他们刺杀沈灼怀成功,那么皇帝这个位置甚至不必等他暴病身亡,就要被愤怒的百姓和不怀好意的群臣推得换个人坐。
今日他会宣召自己进宫,大抵也是意识到了这一切。
司若神色复杂。
“朕,思来想去,不想做个孤家寡人。”皇帝说。
“事已至此,沈灼怀身世如何,也与朕没什么太大关系了。”他望向司若,用一种很复杂的、带着一点奇异的羡慕的目光,“朕自登基以来,便没再能好好做过为人夫、为人父的本分,一切皆由这个‘责任’而承。”
司若有些不解地望向他。
这是一段有如临终遗言的话。
皇帝与他对视,眼中再也没有猜疑或是敌意:“我有我的安排了,你去见一见沈灼怀罢,年纪轻轻的,不要留下遗憾。”
“……臣明白。”司若轻轻叹息一声。
他行礼告退,离开宫殿时,外头已从来时的霞光漫天变成了昏暗的夜幕,侍女们一路小跑着,将沿路的油灯一盏一盏点燃,也将这昏昏夜色照亮。
司若缓步走着。
他得了旨意,终于能够去见沈灼怀,这分明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可他想起皇帝最后的那些话,却觉得心里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
司若转过身去,遥遥的望着宫殿。
殿门依旧开着。
灯火通明的偌大金殿中,景丰帝独坐在正中,什么也没做,就只是坐着。虽然身边总是跟随着很多人,可莫名的,司若却总觉得他像是被某种东西禁锢住了。
可怜。
这不是一个该用在皇帝身上的词。
可司若就是觉得他可怜。
第203章
更深露重。
凝结的水珠已经不会再化冰了,而是变成厚重的雾气,稠稠地挂在空中,在这种弥漫着暗色的夜里,仿佛一种有形的白色缎带。
沈灼怀坐在内室中,手边放着一把长剑,屋里点着一盏灯,将那长剑锐利光影反射成波折的碎片。
雾气似乎已经蔓延上这灯火附近了,映照出他虚虚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反映出沈灼怀扯咬着绷带,包裹受伤手心的修长身影。
他今早出去打听了些消息,得知京中一切安好,便没有妄动。
昨日杀人,来的那名御医大概是年纪太轻,行事战战兢兢的,加之又是深夜,沈灼怀手上旧伤的疤痕与新伤的伤口在血液中混在一起,难以辨认,手心难免留下了许多碎碴子,于是他只得自行处置。
这并不是个好活儿。
外头似乎又传来一些喧闹声,沈灼怀望了望窗户外的月光,已过亥时,大抵是护卫们准备交班了。
他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
“谁!”沈灼怀抄起长剑,划向身后——
剑光映照出一双带着一点惊讶的清冷眉眼。
一根发带被凌厉的剑锋划破,落下地来,随之而坠的是一头乌青长发,稍长的额发微微遮住一点微瞪的眼瞳。
风呜呜吹过。
这一幕,竟是像极了他们在乌川的相遇。
“诺生?!”
“噹”的一声,长剑落地。
沈灼怀的声音微微发颤:“你怎么来了?!”
迎着风,司若重冲进他的怀抱里:“想见你,我便来了。”
亲密而温热的体温互相传递着,比先前更甚。炽热的呼吸探寻着彼此的耳坠,浅尝即止,又顺着向下。在还没有完全暖和起来的晚冬早春,带着一点点汗意的掌心将整个空间的温度都弄得燥热起来。
“呼。”司若轻叹,“真好,能再见你,真好。”
他低垂着头,将脑袋埋在沈灼怀颈间。
“沈明之,你不知我多想你。”
沈灼怀托起司若的下巴,轻轻啄吻着他的眉心:“我亦是。”
散落的长发被汗弄得有些湿,发带又被沈灼怀划断了,他只好找来一条系帷帐的带子,让司若背对自己,指尖穿过他长长的发丝,为他束起长发。
似乎突然是想到了什么,司若从袖中掏出一枚香囊,扭头现道:“看。”
“嗯?”沈灼怀轻轻哼出一个鼻音。
“我们的头发。”司若说,“它保佑我平安了。”
“那便好。”沈灼怀轻笑一声,“你平平安安的。”
似乎是沈灼怀今日异样的沉默叫司若察觉到了什么异常,他立即转身:“沈明之,你怎么了?你知道了?”
这下反倒是沈灼怀愣了一下:“我知道什么了?”
屋里一灯如豆,烛光晃动,两个人的表情都看不太清。
但这句反问,却被是司若当成了沈灼怀得知真相后的无奈,他眸子一下子暗了下来:“知道……人麻是毒,无药可救。你知道了的吧。”
闻言,沈灼怀眼中闪过一丝无措和迷茫,但很快,那种迷茫就变成了释然。
他重新笑了起来:“这样啊,那还好你没有中毒。”
他突然明白蔺慈仪和他说的那个所谓“选择”是什么。
沈灼怀看着眼前微微昂着一点脑袋看着他,眼圈变得通红的司若,仿佛已经成了巨大洪水浪尖上的一个小人,他遥遥地朝司若挥着手,却无可奈何地离他越来越远。
司若的眼泪落下来了,打在沈灼怀还裹着包扎的手上。
“沈灼怀,你这个人真的很自私自利。”司若一边说,一边扯起沈灼怀受伤的手,一圈圈解开布带,似乎是要检查伤势。
“我知道。”沈灼怀无奈道,“但诺生,昨日我见到蔺慈仪了。”
“……什么?”司若解布带的动作停住了,“……刺客是他派来的?”
“不但是他派来的,这刺客,还与我师出同源呢。”沈灼怀低声道。
“你还记得你给我唱过的那首摇篮曲吗?还有我背上的伤痕。”他脱去只是虚虚笼在身上的袍子,露出精壮的躯体,以及背后那几道恐怖的——几乎堪称死里逃生的爪痕。
“……这伤疤,真与他有关吗?”抚摸着那道长长疤痕,司若喃喃道。
“我记得与你说过,我做过一个徒手将老虎勒死的梦。可现在想来,那并不是梦,而是我刻意遗忘的现实。”风灌进来,有些冷,沈灼怀打了个寒颤,他将外袍重新披上,然后将自己与蔺慈仪相见后,想起来的所有事情都一一告诉了他。
“……所以我本就是蔺慈仪刻意安排下的一个死士——沈德清是,我也是。只不过,出了一点意外。”
沈灼怀将司若整个人抱在怀里,好像在汲取着某种力量——像往常无数次那样:“你说,我会死,并且不是什么意外,我想那再好不过——至少,他没办法再利用我做出什么事情。”
“不——”司若急了,抬起头来看他,“可万一,他的目的就是要你去死呢?”
“那我只能说,还好你没有中毒。”沈灼怀又笑了。
可司若却分明看出,他是在强颜欢笑。
他怎么会敢、怎么会肯,怎么会舍得放他一个人活着呢?
且不说他们已经走过这么远,且不说蔺慈仪还活着……沈灼怀虽然总喜欢说些你死我活的话,但求生欲却也是最强的……
“你还记不记得那日看灯,我们赢下的东西。”突然,司若说。
沈灼怀愣了一下,他不知道司若这个问题的用意:“当然,是‘独活’。”
司若盯着沈灼怀的瞳子看了一会,只是一瞬间,他抓起沈灼怀的手臂,恨恨咬了一口——
这一口用了很大力气。
鲜血瞬间溢出,司若有些苍白的唇瓣沾上了血色,顺着唇角流下,妖异得不似真人。
沈灼怀慌了,他立刻意识到了司若要做什么!
但他的动作根本不及司若快。
司若咽下那口血,直直望着他,说:“我说过,我不要独活。”
“现在,我们一样了。”
“诺生!”沈灼怀声音都在发抖,“诺生!”
司若擦了擦染血的唇瓣,鲜血染在他的唇上,稍稍抹开,仿佛一朵白花被玷污了颜色。
他打开沈灼怀想要凑近的手,说:“现在我们一样了。虽然我的医术不足以让我们都活下来,但至少如果你死了,我可以立即和你一齐死掉。”
又是温热的眼泪落下来。
这回是沈灼怀垂着头,不想叫司若看见他的泪相。
“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唯愿长无别,合形作一身。生有同室好,死成并棺民。”①
……
“你说,蔺慈仪说你与一个人像。”最终,两个人还是坐回桌边,恢复智。
沈灼怀一个人的时候,他会甘愿自己去死,只求换司若平安。可若司若也身处险境——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沈灼怀点点头:“他走时说……我与他认识的某个人年轻时很像,都是想主义的蠢货。但我怀疑,这个人已经死了。他说这话时,用的是一种很怀念的语气。”
司若顿时想起在无患所中时,沈德清带他去看的那座坟。
“你们有没有谈起……”他告诉沈灼怀。
“你还遇见过沈德清?”闻言,沈灼怀却皱起了眉头,“此人不可轻信!”
“我明白。”司若抚上他的手背,轻轻安抚他,“你相信我,我确认过了,他如今已是弃子。”
“他和你……”司若顿了顿,“都是被蔺慈仪选中又抛弃的人。而至于他进入无患所,也不是因为蔺慈仪的命令,而是、要找到他被蔺慈仪藏起来的妻儿。”
司若长叹一声,他有点无奈地望向沈灼怀:“或许真的是某种命中注定,当日偷了沈家玉佩的那个孩子,是沈德清的亲儿;死在我们面前,叫你染病的女人——”
“是沈德清的妻子。”
沈灼怀愣住了。
他想起那个乞儿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面庞,以及那个女人突如其来的扑过来的动作。
原来她要扑的本就不是司若,而是司若身边的自己。
他与那个“抛弃”了她的相公,长的一模一样。
沈灼怀不知道这一切是否也在蔺慈仪的预料之中。或许哪怕蔺慈仪多智近妖,也不可能算计到每一个巧合。但如果不是,他只能说,可能当年他给沈德清的那一剑,冥冥之中总要得到一些报应。
“那个孩子还活着吗?我记得,他被医卫司带走了。”沈灼怀沉默良久,重新开口。
“万幸,当时医卫司还未被蔺慈仪把持。”司若道,“检查过他身上并无大碍,也没有染病后,便被送到城中的妇幼所了。京中毒发后,医卫司一乱,也就没有人还记得他。”
“……我把沈德清从无患所中带出来后,便托长姐找到他,叫他们父子团聚了,如今他们就住在温家,受长姐监视。”
“好。”沈灼怀顿了顿,“……挺好的,至少叫我知道,他不是彻底一点人味都没有。”
沈灼怀捏了捏司若的手,思索一会,又道:“诺生,我想见见他。”
①:杨方《合欢五首》
第204章
在即将到来的春日里,一场正在孕育的风暴也在京城中缓慢升腾。
比起把一个受万众瞩目的前皇嗣之子送出宫去相比,将一个毫无功名身份、只是有些“关系”的人送进宫里,显然是 要简单得多,也隐蔽得多。
至少这一点,皇帝还能做到。
与曾经想要杀了自己,也差一点就成功了的孪生兄弟,同时也是仇人平和地坐在一起,对于沈灼怀来说,无疑是一个很新奇的体验。
甚至那个孪生兄弟身边,还坐着一个半大孩子。
沈德清的确如同司若所说,与从前不太一样了。他没有穿着那种花纹异常鲜亮的袍子,而是一身布衣,身上也没有什么配饰,看起来沉稳许多。他现在和沈灼怀看起来不太像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上有两种毒的缘故,他很瘦,那双狠戾的眼睛平和起来之后,看起来像个清瘦的文人,而非一个手上的确有过很多人血的屠夫。
“来,平平,见见你的叔伯。”沈德清替自己的儿子整整领子。
大宝,或者现在叫平平,自然是记得沈灼怀的,一双机灵的大眼睛“滴溜溜”转了转,乖乖应了一声:“叔伯。”
……是很生活化的,有点过分生活化的一个场景。毕竟沈灼怀当初提起要与沈德清相见时,并没有想到他会把孩子也带来。
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回些什么好,只得点了点头:“好。”而后转向沈德清,“怎么换了这么个名字,跟的哪家的姓?”
若是姓沈,便是沈德清对沈家多少有旧情;若是姓宁……这是当朝国姓,证明沈德清贼心未死。
沈德清大笑道:“沈灼怀,还跟我玩儿呢?”他笑起来的时候,方有些以前那种嚣张的样子,但很快,他又将那种笑容收了回去,面对儿子,很是温柔,“姓李,随他母亲。”他说,“取这么个平平无奇的名字,也是希望他日后一生勿波勿折,只要平平无奇,是个普通人,便够了。”
沈灼怀心头一动,终于收回了自见到沈德清时的那种审视。
“我现在倒是真信,你不是探子了。”他说。
沈德清笑得咳嗽两声:“哪有我这么倒霉的探子?”他拍拍平平的肩,柔声对他道,“去外边玩儿去,大人有事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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