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江昊打断那个服务生,又拿了一只空杯,给闻颜倒了一半热水一半凉水。
服务生有些奇怪地离开了。
江昊摸了摸杯壁,水温温的。
他又把杯子推到闻颜面前,闻颜却说:“不想喝了。”
是闻颜送他来这里上学,是闻颜给了周文芳工作。所以闻颜现在生气,跟他发脾气,甚至骂他打他,江昊也觉得没什么错。
“那就不喝了。”江昊把三只水杯都挪到桌边,竖着摆成了一排。
闻颜没看他,好像丝毫不关心他是否还在这里。
等了片刻,锅底和菜都端上来,闻颜又开始往锅里下菜。
他点的是红锅,锅底热得很快,气泡咕噜咕噜,一连串地冒出水面,又很快破掉。
江昊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就盯着那口锅,时不时也看一眼闻颜。但闻颜似乎完全当他不存在,他把盘子里最后一筷毛肚夹起来,在锅里涮了几下,又放回碗中。
“毛肚还要再煮。”江昊忽然说。
“哦,”闻颜看他一眼,“所以我带你来上海,是为了让你学习怎么煮毛肚的?”
他低头,很快把那一筷子毛肚吃掉了。
因为已经在别墅简单吃过一点,闻颜并没有太饿,点的东西也不多。不到四十分钟,他结束了这顿“晚餐”,起身去前台结账。
江昊没有跟上去,他还站在那个位置一动不动,视线落向闻颜在前台结账的背影。
油烟的味道像有实体,就那样漂浮在空气里,黏住了江昊的皮肤。
来火锅店的第一天,他就感到很不舒服,但这样的不舒服对他来说,又其实不算什么。
好一些的餐厅并不会招一个刚满十七岁的高中生,只有这家藏在小巷里的、有些脏和旧的火锅店愿意。
因为江昊还未成年,老板说他可能会给他们带来一点麻烦,所以给他的工资比一般人少了几千,但剩下的数字对于江昊来说还是很多。
他没有见过那么多钱,何况在火锅店里做服务生这样的事比在农村种梨树要简单更多。夜晚快下班的时候基本已经是凌晨,他和几个同事一起坐在店门口,大家聊天时,他后背抵着不太平整的水泥墙,望向被灯光照得有些亮的夜空。
这就是上海的夜晚,他读书时坐在教室边,也曾透过窗户凝视,可是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会属于这里。
在考试成绩发下来的那天,是他这种感觉最强烈的时候。
江昊不算是很有学习天赋的人,他见过一些不需要很努力学习,也能取得好成绩的同学,但他自己不是其中一员。
最困难的学科是英语,初中以前江昊都在村子里的学校上课,他的英语老师也没有很标准的发音,能够教给他们的只是一些课本上的简单内容。高中以后的英语课程对于江昊来说更艰难了,老师在课堂上会要求学生多说,但他几乎没办法张嘴。
为了弥补弱势,他每天都会保证固定的英语学习时间,他早上起得很早,晚上又睡得很晚,都是为了考试。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他原本是没有资格坐在那间教室里的。
但是为什么,越想要的,好像就越得不到。
江昊还像木头那样僵硬地站在原地,而闻颜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门外。从结账到离开,他没有再看向江昊一眼。
餐厅里还有好几桌客人,路过的一个服务生拍了下江昊肩膀,问他愣着干什么,江昊才回过神,又走上前,继续工作了。
等收拾好所有东西,时间已经快到十二点,江昊独自站在员工的宿舍里,换回自己的衣服,抱着脏了的一团工作服往外跑,经过餐厅时,被同事叫住:“你不吃晚饭了?”
江昊摇摇头,拉开玻璃门走了。
闻颜还会在吗?
江昊站在门口,左右看了一圈。
巷子里还有几家其他的店铺,此刻都已关门,路灯不是很亮,小巷被埋进夜里。
江昊租的房子就在巷子外、马路的对面。
他不敢给闻颜打电话,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一边走一边看。
路上有几个脚步匆匆的行人,还有互相搀扶的醉汉,以及一些浑身疲惫往家赶的加班的人,而江昊伸着脖子,走一步回头三次,穿过马路时也不认真。
他身上的羽绒服很薄,是好几年前的冬天,和周文芳一起去赶集时周文芳给他买的,当时衣服还是全新的,很蓬松。周文芳说他这个年纪长得快,衣服要买大的,于是那件羽绒服松松垮垮地落在江昊身上,风大时他还能感觉到。
周文芳的话没错,这件衣服到现在,对于江昊来说的确是小了,袖口只是刚好能够到他手腕,手感也变得硬硬的,即使风不能从缝隙里吹进来,仍然像能穿透江昊整个人那样,如同细小却尖长的针,一道一道地刺进他。
江昊几乎跑起来,跑进另外一条更黑的路,可是不是因为黑或者亮的缘故,这条路上就是没有人。
闻颜凭什么等他,也许他今天就是想来吃一顿火锅,于是在店里和他偶遇。
想到这里,江昊的脚步又变慢了,有些重地喘着气,走进楼道里。
爬了一层楼、两层楼,到第三层楼,他看见门外有一道很高的影子。
那人抬起手,吸了一口指间夹着的烟,烟尾的一点火星很亮很红,随着他吸和咬的动作明明暗暗。
是闻颜。
江昊想。
他额角的汗水骤然滑落,之前很快、很急促的脚步,在此刻却变得千斤重。
他低下头,缓慢地往前走,直到视野里出现闻颜的一双鞋。
闻颜今天的香烟是奶油味道的,江昊闻到了,烟像棉絮一样钻入他的鼻腔。
“哥……”
“别叫我哥。”闻颜的嗓子有点哑,江昊靠近时,感觉到从他身上冒出来的凉意。
他抬了抬手,对江昊说:“开门。”
江昊很快把钥匙摸出来,门一开,闻颜反而先他一步走进去。
这个房子基本上只有江昊一个人住,他又很爱干净,把房间里的一切都弄得整整齐齐。
门边是一个鞋架,但只摆了一排,闻颜瞥了一眼,从里面抽出一双,扬手就往外扔。
“你这双鞋是我买的。之前在街上看你鞋子坏了,我就折回去买,然后再让节目组送给你。”
闻颜抓着江昊的衣领,把他拽到自己面前,拉开一点他外套的拉链,从衣领的缺口看见他里面穿的那件衣服。
那也是他前段时间从网上挑的。
“脱了。”闻颜很干脆地说。
之前这个房间灯光很暗,江昊买了一个新的灯泡,早早换掉。
此刻,白炽灯的灯光毫无阻隔地照下来,把他眼睛刺得很痛很酸,他不敢睁开,好像只要微微一动,泪水就会滚出来。
江昊咬着牙,嘴唇抿得很紧,他偏过头,眼睛死死盯着旁边,和闻颜僵持了一会儿,才垂下脸,手指颤抖但又很急切去拉外套的拉链。
可是外套真的太旧了,拉链卡在偏下的位置,他拽着拉链,手指从冰凉又窄小的铁片上滑掉几次,还是没有拉开。那件衣服拱起来,衣领的位置翘得很高,需要御寒时它显得那么单薄,此时却这样臃肿,让江昊的姿势看起来更加滑稽。
不要再丢脸了,不要更丢脸。
江昊心里反复念这句话,牙齿死死咬着嘴唇,好像尝到了铁锈一样的血味。
拉链清脆地响了一声,一下落到底端,就那样滚出去了。只听得一小块拉链头在地上翻滚几圈,江昊再也看不见。
但衣服总算是拉开了,他脱下来扔在一边,扬手拽掉了毛衣,朝门外一丢。
室外接近零度,这间房子里温度也不会比外面高多少。
江昊抬起眼,眼眶已经完全红了,滚烫的眼泪滚下来,像珠子那样触感很足地顺着江昊的脸颊重重落地。
“脱了。”江昊声音很低也很弱,这一声几乎听不见。
但他仍然倔强地看着闻颜。
相比江昊,闻颜要显得平静很多,他烟还没抽完,此刻竟然也没有忘记,咬在嘴里,很轻很慢地吸了一口,再把烟雾吐出。
“琴呢?”闻颜问。
“我送你的那把口琴,拿出来。”
第21章 P.21 ……我错了
江昊不动,不去找,就那样站着,身体终于开始小幅度地颤抖,不知道是冷还是怕。
至少他真正明白,闻颜并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
“送你这些东西是让你读书的,现在你既然不想上学了,就还给我。”
“但我也不想要,只会当垃圾扔掉。”
闻颜的语调几乎没有起伏,平静地像在进行一场审判。
沉默片刻,江昊说:“琴不行。”
他吸了下鼻子,但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往外涌,他用手掌胡乱地抹了几下,继续说:“那把琴多少钱?我买。”
“你用什么买?”闻颜捏着烟,语气终于变得严厉,“用你在火锅店里端盘子挣的钱吗?”
“为什么不想读书了?就因为一次考试成绩不好?”
“学不好,反正我就那样——”
闻颜哼笑一声,抬手握住他后颈,强迫他抬起头:“就哪样?”
“你是真的想清楚了,觉得自己就那样吗?还是只是被这么一次考试打击,就要放弃了。”
“江昊,你别让我看不起你。”闻颜用手掌在他后脑拍了拍,看着江昊望向天花板发红的眼圈。
他后退一步,转过身,又走到门外,把刚才扔的东西都捡回来,脱下自己的羽绒服外套扬手盖在江昊身上。
“说实话,我要是你亲哥,我今天非揍你。”
“你自己好好想想,明天我再来找你谈。要是你还跟我说你不想读书了,我绝对不留。”
深夜寒气更重,闻颜站在路边,等了十几分钟的车。
那辆车好不容易来了,闻颜坐进车里,才发现司机为了省钱没有开空调,闻颜冷得受不了,让他把暖气打开了。
他在翠湖的房子离江昊学校路程不到半小时,深夜车少,开得更快一些。
闻颜到了家,又去洗了个热水澡,才像活过来。
临睡前,他还在想江昊的事,点开列表找他消失挺长时间的朋友楚雾聊天。
闻颜:【你那个电影拍完了没?】
楚雾:【居然关心上我了,我天呢】
楚雾:【拍完了,我就在里面演一个路人甲能有什么戏份,就在这边看看他们拍戏】
楚雾:【你呢?你干什么呢,你这段时间是不是也太忙了】
闻颜:【收拾一小孩儿】
楚雾:【小孩儿?什么小孩儿?你背着我生孩子了?】
闻颜:【……】
闻颜选择跳过解释,直接问:【高中生厌学怎么办?】
楚雾:【这问题你不应该问我啊,我当时就是厌学的那群人之一】
闻颜:【所以才问你你为什么不想学习】
过了会儿,楚雾分享了一堆公众号文章过来,标题诸如:《孩子厌学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专家解析:百分之八十是父母的原因》《厌学的典型表现》《孩子到底为什么不想上学?》
闻颜:【我找你真是闲的】
楚雾:【哎,别走啊,我还没说呢】
楚雾发来一条语音:“其实吧,我个人感觉啊,最容易不想学习的情况,就是发现自己学了也学不好。”
“你想想,当时我们俩同学,我每周补课的时间都比你多,结果你好像轻轻松松就考得很好。”
闻颜听完,回了楚雾一句:【谢谢你,让我今天才知道了真相,都怪我以前没让着你。】
楚雾:【你够损的。】
他俩从小到大的朋友,损惯了,楚雾还笑:“我还没跟你说剧组好玩的事儿呢,回头请我吃饭我全告诉你啊。”
闻颜丢开手机,睁着眼看天花板,很长时间都没睡着。
难道他今天就很好受吗?
他只是知道,这个年纪最容易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其实只是走进了死胡同。
黑暗里,闻颜摸了摸左手的虎口。多年来,这几乎变成了一个他早已习惯的动作。
翌日醒来,闻颜的手机里多了一条江昊的消息:【下午可以吗?】
【可以。】闻颜回复。
他自己开了车,去江昊租的房子找他。
今天天气不是很好,乌云跟了闻颜一路,巷子里暗沉沉的,冰冷的空气中带着湿润的水汽味道。闻颜把车停在44弄旁边,拉开楼下的门走进去。
楼梯间很窄,他走路的声音几乎响彻整个楼道。
闻颜刚在江昊家门前站定,门就一下被人拉开。
江昊身上穿着闻颜昨天扔给他的外套,这件衣服在他身上一点也不显得大,反而非常合适。他抬了抬眼,看向闻颜,叫了一声:“哥……”
他似乎一整夜都没有睡得很好,眼皮耷拉着,没什么精神。
“看到你车停在楼下了。”
进了屋,两个人很默契地往阳台上走。
冬天的梧桐树掉完了叶子,光秃秃的枝干立在风中,阳台的那道塑料门好像坏得更多,江昊只是轻轻一推,就要散掉了。
上一次来是夜晚,闻颜只觉得站在这里,像沉入夜色。此刻看着这片光秃秃的露台,他忽然意识到这里其实很高,而脚下很空。
江昊继续往前走,走到非常靠边的位置,手撑着因为陈旧而生锈,因此看起来也摇摇欲坠的栏杆。
有那么一瞬间,闻颜觉得江昊会这样掉下去。此时他才想到一种可能,江昊也许真的会放弃这一切离开这里。
“班上的同学都很聪明,他们的聪明是那种……”江昊望着天边,或许是脚下,脊背自然而放松地微弓。
“就是他们明明平常玩得很好,很开心,上课氛围也轻松,作业比我写得快,还不需要额外的练习。”
如果我和他们一样玩,就不行。
“一条辅助线他们一秒钟就想到了,但我可能会因为这一秒钟,卡住一整节自习课,最后也做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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