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着蓝调的月华覆过那挺立体流畅的鼻梁,在有些粗糙的面颊皮肤上,落下一湾冷淡的三角。
李鸮两手抱臂,一言不发地倚在窗边,他的视线低垂,单侧的浅色眼睛隐匿在阴影之中,细致而缓慢地注视着整座漆黑夜幕下的第一基地。
不该是这样的。
无声的腹诽在思绪中升腾,宁钰的手搭在自己曲起的膝盖上,他尝试着去攥紧发麻的手心,可动作到了指尖却又像被无数道枷锁阻挡,任由他怎么尝试都无法再继续向内收紧。
余光里的那道身影一动不动,像一座没有生息的静止塑像,沉默地静守在窗边。
宁钰垂下胳膊,把手撑在沙发的扶手上,他侧过腰,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拖着有些疲惫的身体朝窗户的方向转了过去。
他的动作十分轻巧,可那些刻意放轻的摩擦声却还是落入了李鸮的耳中。
“有什么打算?”
宁钰的视线落至半截,被这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
“……什么?”嗓子像是被生生攥紧一般干涩生疼,最矛盾的冲突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搬至眼前,他匆匆错开视线,只垂眼看着地板,明知故问道,“你说哪方面的打算?”
“以后的打算。”李鸮没有回头看他,任由拂来的微风将自己额前的几根碎发吹得散乱,“你如果想留下,明天一早,我会自己回候鸟。”
宁钰的视线一怔,匆忙地抬起眼,他正想开口拒绝,可组织完的话却在停顿的瞬间消散在他的呼吸之中。
意识中的思绪摇摆不定,留下和离开的想法完全势均力敌,他找不到笃定的由作出选择,只能独自忍受着脑中激烈的争吵,可就在这无意间,他却也错过了最佳的应答时间。
李鸮像是早料到了这个结果,在许久的沉默之后,终于抛出了下一条选项。
“你如果还是想走,我会按照约定带你一起出去。”深邃的眉眼中带着一如既往的淡漠,像是已经作出了不会回头的决定,没有留下任何回旋的余地,“出了哨卡以后,我们就散伙。”
……散伙?
急促的哗啦声擦过沙发,涌上心头的气血传至指尖,激增的肾上腺素短暂地重置了身体的状态,宁钰憋着一股气,气势汹汹地支身翻过沙发,径直杀到了李鸮跟前。
随着他大步靠近,那双再熟悉不过的异色眼眸便缓缓回过视线,带着看不透情绪的目光,从窗外的城景移到了他的身上。
宁钰皱着眉,仰头注视着那只被月光打亮的浅色眼睛,他的胸口闷得透不过气,连着呼吸都有些错了频率。
“什么意思,你要散伙?”
他竭力地想从那片浅棕之中找到一星半点的玩笑痕迹,可直到疑问落地,李鸮的眼底却始终是一片刻意掩盖的复杂神情,像是有一团被压抑的狂躁风暴,正在眼中隐晦地蓄力聚集。
“嗯。”
轻浅的回应落在耳边,却像一块巨石般狠狠砸落了宁钰的期望。
冲上头脑的气血一下子激活了记忆开关,看着面前一副什么情况都能接受的李鸮,宁钰难抑地低声爆了句国骂,发颤的手塞进发间一顿胡乱搓挠,他的声音带着沉重的呼吸,坦率地表露着自己难以发泄的不满。
“你到底什么意思,之前不是说好要一起走?”
李鸮静静打量着他鲜少表露的心急与恼怒,半晌才回应道:“那就是后一条路。”
“怎么就是后一条路了?”宁钰攥紧拳心,恨不得盯穿他的脑袋,好好看看这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能不能别自说自话地要拆伙啊,你明明才说过你不会食言……”
“我没有食言。”低哑的嗓音不容置疑地打断了宁钰的话,停顿的气口在无意间暴露出了几声隐约失控的呼吸,不等人察觉到这短促的异样,李鸮就立即将状况掩盖了过去,“到此为止。”
“为什么非得散伙?难道就不能……”
苍白无力的反问消散在凝固的空气之中,宁钰与那道落下的目光相接,没出口的话语如鲠在喉,却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了。
李鸮也没有接话的意思,只是低垂着眼,平静地注视着他。
宁钰沉默着,褪去肾上腺素的身体比之前更加沉重,零碎的记忆片段在本就处于高压下的思绪中铺开,脑海中像是有一双大力推门的手,不由他阻拦,就将所有矛盾的核心,完完整整地呈现在意识之中。
即便李鸮先前说过不介意与自己同行,但归根结底,他们会像这样一路搭档过来的原因,无非只有两个——
白鸽的嘱托,以及李鸮所寻找的过去。
但现在,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不管是嘱托也好,过去也罢,所有没被解开的谜团都再也得不到回应,那些早已规划好的计划,也都随着这一情况被完全推翻。
其中,恰好就包括他们二人以后的行程。
或许对于李鸮而言,他的两个目标都已经在这股不可抗力的干扰下,被迫完成了。
宁钰自顾自地想着,因激动抬起的肩膀在久久的沉默中,不声不响地落了下去,他尝试着去协商争取另外的结果,可当看见那双眼眸只是平淡地看着自己时,那些涌上心头的情绪又全部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非常清楚,即便要走,自己也没有立场,更没有由再去要求李鸮留下与他同行。
李鸮本来就是候鸟的人,任务结束会回到候鸟也是天经地义。
宁钰没再出声,视野顺着低垂的眼睫落向地面,他没办法说服自己再去阻止,只能像犯倔般卯着最后一股劲,不在李鸮给出的任何一个不如愿的选项之间作出选择。
“我知道这是你的愿望。”李鸮却并不打算就这样让他糊弄过去,直白地道明了情况,“虽然不完整,但至少还有剩下的那一半。”
“所以我们之间,应该也不存在什么没完成的目标了。”
指甲嵌入掌心,硌出了几道红到发青的弧形深痕,宁钰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望着地板的木制纹,听着那些仿佛带着锐利锋刃的话语,在他们原本的愿景上落下一道道恐怖的深痕。
“那你呢?”宁钰缓慢地眨了眨眼,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道,“……你的目的,你想弄清的事,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我已经证实了。”
沉寂许久的意识突触突然扫到了一道异常的波动,宁钰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看向李鸮,眼前的人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任由那团像在挣扎般闪烁的橙金光华,宣泄着没能压制住的失控与焦躁。
“我就是嵌合体。”
“我和那些东西一样,都是人造的怪物。”他的语气听着与平常无异,冷淡的双眸下,却勾起了嘲弄的弧度,“所以,我也只会属于外面的世界。”
“你不是……”
不好。
那只彻底亮起的左眼将情绪的波动展露无疑,宁钰的目光自然地被那片辉光吸引,他下意识地铺开低维视野,试图先稳定住李鸮的状态,可在细线完成接驳前,李鸮却透过他眼底的倒影,发现了自己的失常。
不等他连接控制,李鸮就先一步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别管我。”李鸮的前额上冒出了几片自我压抑的薄汗,他背抵墙壁沉下呼吸,紧绷的双手垂在身侧,摆明了在拒绝宁钰的协助。
宁钰一咬牙,梗着脖子再次尝试与他建立连接:“不行,说好了我会看着你……”
“我说了,别管我。”
沉重的话语一字一句地在齿间咬碎,连接的接口被强行关停,周围所有细枝末节的变化,都像是倒灌般立即涌向了无意识开启能力的李鸮。
辉亮的眸底带着没来得及控制的狠戾,在转眼的刹那与愣在窗边的宁钰隔空交汇。
宁钰的眼底晃过一道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细微异常,即便在先前有刻意地压制隐藏,却还是在对视的瞬间露出了片刻的不自然。
场面再次陷入了窒息的沉默,李鸮的眸光比先前晦暗许多,他松开紧攥的拳心,主动切断了这次并不愉快的对视:“抱歉,你不用管我,我控制得住。”
他将身形隐匿在房间的一角,完全敛去了周身极具攻击性的气场。
宁钰默默地点点头,条件反射地选择相信他的决定,可随着低维空间构成,一条条越发紧密的细线交织在李鸮的身后,再一次凝成了那只束起巨翼的猛禽轮廓。
只是这一次,那只猛禽却不再耀武扬威。
它的翼展拢起了一个指向性的弧度,面向宁钰的脑袋一低,像是在有意邀请他牵入接驳。
眼前的画面有些离奇,宁钰打量着被细线包围的身影,抉择再三,担忧还是胜过了所有的犹豫。
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能再让李鸮陷入被动的失控之中。
那轮廓像是特意绕过了李鸮的直觉,留出的接驳线路完全隐蔽,所有的举动都没有触及到他的反应神经,几乎是领着宁钰直达了意识接口的深处。
宁钰没有犹豫,如同之前的每一次那般,无声地接入连接。
而下一秒,完全区别于先前的异况骤然铺开,那道猛禽的轮廓像是达成了某种计谋般振翅而起,风啸席卷着整片低维空间的细线,吹得宁钰都无法在狂风中睁开眼。
他只来得及扯紧连接,待耳边的风声渐弱,被刮得干涩的双眼才重新在几次挣扎间睁开。
原本他们所在的双人标间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看不见尽头的极致纯黑。
黑色的空间里没有任何光亮,宁钰警惕地压低重心,朝着面前的方向缓步迈进,可奇怪的是,即便身处于这种漆黑的环境,他却还能看见自己的身体和落脚后荡开的层层细线。
“李鸮?”
他尝试着呼喊了一声,话语遥遥地传到了漆黑的深处,可等待许久,空间里却始终没有回应,同样也没有任何回音。
声音像是被周围的黑暗吞没了一般消失在远处,没有反馈。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心起疑虑,皱着眉一步步朝着前方走去。
空间之中没有无形的阻隔,也没有任何其他的陈设,像是一片独立于所有场所的特殊地界。
宁钰观察着几乎称得上是千篇一律的四周环境,终于在布满细线的黑色地面上,发现了一道处于线条之下的摩擦痕迹。
他紧盯着那道擦痕蹲下身,落下的手刚要摸到地面,耳边就突然炸起一道刺耳的声响。
“谁?!”
他立即顺着异响传来的方向回过头,刚定下眼,原本空无一物的来路上,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凭空多了一张看着年头就不小的木制座椅。
座椅上倚着一个半大的瘦削人影,宁钰看着那突然出现的身影有些难以置信,他注视着背影的轮廓,不自觉地放轻了靠近的脚步。
疑惑越发加深,随着二人距离越来越近,宁钰这才终于看清,那座椅上的,似乎是个只有七八岁左右的小男孩。
男孩的骨架很大,蜷在椅中时,依然保留了他比同龄人更硬朗高大的身形。
宁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缓慢地朝着男孩的正面绕去,他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孩童,心头却升起了一股怪异的熟悉。
那头得并不整齐的短发像是被什么液体浸得湿透,一绺绺紧贴着男孩的额角,从发尾淌落的水珠顺着脖颈滑进了泛黄的T恤里,他却完全不在意,只是一副习以为常的神情,自若地在椅子中睡得安稳。
没等宁钰再靠近几分,男孩的面前却突然出现了一道光亮的矩形轮廓。
那矩形轮廓像是受到了拉力,带起一阵厚重的金属摩擦声,从黑暗之中打出了一道刺眼的白光。
几道完全看不清面容的高状身影从矩形的光亮中走出,几乎几步就走到了男孩的座椅旁边。
“啐,我他妈早说了这家伙凶得很,关多久都不老实。”
“反正这回就临时关一会,该怎么样先弄了再说。”
“你下手有点数,这东西虽然皮实,但也别真给他弄死了……”
宁钰听见它们毫不掩饰地高声交谈,谈论着不知落在何处重心的话题,一边又极其熟练地薅起男孩的胳膊,不带一丝怜悯地拖着他走回了光亮之中。
“喂!你们……”
他下意识地跟上脚步,从那道矩形中露出的辉光却越来越盛,宁钰难敌那道刺眼的光芒,只得抬起手挡在自己的眼前,等那爆炸般的光亮彻底将整片空间吞噬淹没。
耳边响起了悠悠的虫鸣,几声婉转灵动的鸟鸣在不远处匆匆掠过,宁钰放下手,抬起酸胀的双眼左右环顾了一圈眼前的场景。
视野中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涂漆和地板看着都有些老化,一侧墙上的窗户大敞,明媚的阳光穿过窗页投到了对侧的墙壁上,正好打亮了那片层层叠叠的锦旗。
宁钰踩稳还有些发软的脚跟,他眯起眼,刚转过头,就看见红底金字的锦旗上,受赠方的位置绣着几个醒目的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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